若是宋竹住在後院,那陳珚想要私下見她一面,還真沒什麼辦法。——福王府雖然不是什麼名教之家,但也絕非淺宅,前院、後院之間以中門相連,晚上都是要上鎖的,為的就是隔絕內外,保護大王的姬妾和子女。
還好,也許是為了避嫌,宋竹被安置在客院一角,那院子雖然幽靜,但去府裡各個地方都十分方便,換句話說,就是府裡各個地方去那靜園也都十分容易。此時正是府裡護院、婆子剛要換班關門的時候,一撥上夜的僕役正在進府,人全都集中在門房處,對於別處,倒是都放鬆了警惕。
陳珚並沒有驚動太多人,仗著自己對家裡地勢熟,又習練過些拳腳、輕身功夫,輕輕鬆鬆就尋了幾處矮牆,一翻而過,輕輕落地,一點動靜也沒有,就這般東繞西繞的,走到了靜園前頭。
到了這裡,無論如何靜園門房是避不過的,陳珚稍微尋思了片刻,便做出一副沉重嚴肅的樣子,上前低聲叫了門,待那守門的老婆子出來以後,也不多做解釋,只是舉步往裡走去,彷彿他在夜裡來探望宋竹,是再正常也不過的一件事了。
他本意是這般詐上一詐,看看能不能騙過守門的婆子,沒想到福王妃為人精細,那婆子居然膽敢追上陳珚,急急地道,「七哥,王妃吩咐了,若是你來了——」
陳珚一聽就知道母親預先打了招呼,心下暗叫不妙,但又決計不甘心就此退去,便站住腳,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你這是要攔我了?」
他在皇宮大內居住得久了,怎麼也染了些人上人的氣息,此時皮笑肉不笑,威脅之意含而不露,那婆子如何受得了?忙道,「七哥——七殿下,此事……嗯,此事……」
顛顛倒倒的,也說不清楚,陳珚哼道,「我是為了先生的事來尋師妹,你想到哪裡去了?只管出去守著。」
見那婆子百般無計,一步步地往外磨蹭,他又叫住她,索性威嚇到底。「這件事,你不會告訴出去罷?」
守門老嫗既然已經放他進來了,又如何敢往外說?自然是搖頭不迭,賭咒發誓。陳珚心裡也料定她不敢往外洩露,只是多問一句,到底更是安心,想道,「若是她不往外說,那麼我下次還是可以這般過來。」
至於他下次緣何要過來,陳珚就不細想了。
舉步走到堂屋門口時,他忽然又猶豫起來,竟不知道該如何叩門,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宋竹——剛才一路過來,他心裡想的只是一定要見她一面,可現在走到宋竹門前,忽然間,他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過來了。
或者該說些官家的態度,雖然這種事他一向連父母也不大說的,但相信粵娘肯定能為他保密,或者說些先生的事,他差遣胡三叔進去探望過了,先生好吃好睡,還比以前胖了些……
正是胡思亂想時,吱呀一聲,門扉忽然被人拉了開來,宋竹的俏臉出現在門後,她看不出是喜是怒,望了陳珚一眼,說道,「我說是誰在外頭說話呢……原來是你呀。」
倒也沒讓開的意思,就只是把著門,居高臨下地問陳珚,「既然王妃不許你過來,你又為什麼一定要來呢?難道有什麼話,是你不能讓王妃告訴我的?」
她耳朵倒是挺靈的,剛才自己和那婆子的說話,應該是都被她聽見了,陳珚不由有些尷尬:王妃雖然一定待她很好,但私下卻不許自己來見她,可想而知態度並不像是表現出來的那樣毫無保留,也不知道三娘會不會因此猜到什麼。
「我……」他還在為自己的出現找個理由,可定睛看了宋竹一眼,一個現成的借口就是脫口而出。「你是我帶回來的,我自然想親眼看看,你好不好——你瘦了!」
宋竹的確清瘦了,她看著越發不食煙火,俏麗的瓜子臉削得尖尖的,連顴骨都依稀能瞧見一點影子,就這樣站在門邊,好像燈火映照出的一個影子,陳珚看了幾眼,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胸口處傳來了一陣真真切切的疼痛——雖然他一直也用心痛來形容自己的情緒,但畢竟只是一種心情,上一次體會到這種心真正在悸痛的感覺,還是賢明太子去世的時候。
「這不是自然的事?」和他的百般不對勁比起來,宋粵娘卻要自然得多,當然,也是冷淡得多了,她道,「你這麼大晚上的過來,難道就是為了親眼看看我?」
「我是想和你說說先生的事。」不知為什麼,陳珚現在在她跟前非常心虛、緊張,他的手心都沁出了汗。「你……就打算這麼站著和我說話?」
「孤男寡女,大晚上的,難道你還想進來?」打從兩人再見面時開始,粵娘對他就分外冷淡,但陳珚也不怪責她,雖然心底也有些委屈,但他也明白粵娘現在的心情,雖說歸根到底,此事的根子還在賢明太子的安排上,但既然結下了賢明太子的囑托,那麼他的責任,陳珚也只能跟著擔下來了。
「這事,和官家有關係……」他沒得辦法,只好壓低了嗓門,輕輕地說。
宋竹面上,掠過了千般思緒,但到底退了一步,給他讓了一條道出來。陳珚跟著進了門,也不敢四處亂看,和宋竹對坐在一張八仙桌邊上,壓低聲音把官家本來的心思說了出來,又道,「說白了,現在大家都在爭著逼官家順著他們的路去走,我明日就去拜訪姜相公……既然官家知道我還是會重用南學,那麼,就未必一定會興出不過繼我的心思。」
「既然官家還想著過繼你,那麼得罪過你的安寺卿,也不可能繼續得到重用。」宋粵娘幫著他補完了,「再者,爹爹是你的先生,有這份師徒恩義在,官家總不可能把爹爹、二叔流放到嶺南去。若不流放,也不治罪,就算讓爹爹回原籍,只要他還能教書,你還是太子,那麼宋學的門人,就會源源不絕地進入朝廷……這是連官家也不能阻擋的勢頭。」
陳珚和她說話,一直都是很輕鬆的,兩個人好像天生就能想到一塊去。他點了點頭,「不錯,既然如此,那麼宋學是怎麼都打不絕的,朝廷裡又不需要好幾個不同的聲音,免得政出多門,讓人無以為繼。而官家也離不開姜相公這個中流砥柱……現在正是各處都在打仗的時候,姜相公是多年的老相公了,他一去位,只怕中樞就要大亂。」
「二桃殺三士……」宋竹輕聲道,「為了桃子,安寺卿陷爹爹入獄,如今,爹爹和姜相公都是官家無法阻擋,或者不可或缺的人物,那麼安官人他……」
「只要姜相公能讓一步,和我親善一些,安朗應該就要出外了。」陳珚見宋竹面上也多了一絲血色,心中亦是大為寬慰,他忍不住想拍拍宋竹的手,但手伸到半空中,又縮了回來,心裡想道,「唉,她是大姑娘啦,一轉眼就是要避諱的十五歲了……」
不知為什麼,他有些說不出的失落,只是轉瞬間又壓下了這不合時宜的情緒,續道,「我早就說了,讓你安心,我一轉眼就能把你爹爹救出來的。再說,我也讓胡三叔去看過了,先生和寧叔先生在詔獄裡住的都是向陽的單間,睡的床也都是剛鋪的,比一般的客棧還要雅潔,每日有書看,有文房四寶伺候,吃的也都是我們家送進去的好東西,三叔說,先生還比在外頭時要胖了。」
宋竹的心思,其實是很單純的,他這麼說了幾句,她臉上就多出了一點笑來,聽陳珚說到最後,她更是站起身正經對他行了個大禮,口稱,「多謝師兄營救之恩……」
一句話沒說完,陳珚就連忙上前把她扶了起來,「又何必如此!」
他發自內心地歎了口氣,不覺就抱怨道,「三娘現在,和我越來越……」
他本想說:『三娘現在和我生分了』,但說到一半,忽然想到這話不太妥當,只好躲躲閃閃地改了口吻,「和我越來越講禮儀了,以前小時候作弄我,可沒見你這麼懂禮。」
聽到他說起小時候,宋竹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她臉上的笑意就像是一朵煙火,絢爛得讓陳珚挪不開眼睛,但卻又是轉瞬即逝,一會兒就沒了蹤影。不過,即使如此,她的語氣也是鬆動了不少,「小時候,哪裡知道三十四哥你的身份?現在知道了以後,又何曾敢於放肆呢?我怕我一放肆,你就帶人來抄我的家了。」
陳珚聽她提起三十四哥,更是心酸,卻又禁不住也笑了,他自知不能停留太久,可不知如何,卻真不想起身告辭。下了很大的決心,方才說道,「那我去了,你要好生保重,先生的事,不能急於一時,你要有所準備,反正你來我往,怎麼都要拖一段時間的。我和你說的話……你別和別人說,就是和王妃,也別說。」
其實,對父母他一般也不瞞著什麼,陳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溜出了這句話來。見宋竹微微一怔,他更加心虛:這和『君子事無不可對人言』的距離,好像是越來越遠了……
這一番回去,自然就是更加順風順水了,夜深人靜,誰也不會沒事出來走動。陳珚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回了自己屋裡,在床.上躺著,翻來覆去,半天都沒睡著,剛才和宋竹那短暫的相會,就像是台上唱的雜戲一般,一遍遍地在他眼前回放。宋竹那各式各樣的表情,走馬燈一般,在他心裡滾來滾去——他並不是貪戀她的美色,所以在心裡回味和她的相會。其實陳珚和她坐在一起的時候,時常忘了她有多好看,她長成什麼樣,對他一點也不重要,在他心裡,在乎的是、想念的是,是她、是她……
他忽然驚得半坐了起來,呆呆地望著牆壁——在黑乎乎的牆面上,透過窗戶,照進來了那麼一縷皎潔的月光,陳珚的眼神就死死地盯著那麼一小塊光斑,好像看得久了,人就能化進去一般。
他是真的寧肯化進月色去,也不願對自己承認,也不願意面對這個事實——為什麼,為什麼之前幾年都沒想明白,卻是在現在,才終於恍然大悟:原來,不僅僅是宋竹喜歡他。
原來……他也是很喜歡宋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