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心

在賢明太子以後,官家幾乎就再沒有一兒半女,就是有了喜訊,最終也都沒有坐住,再加上他身子骨不好,國朝這幾任皇帝活過五十歲的並不多,不論是宮中還是朝中——甚至就是官家自己,也都絕了再要個皇嗣的念頭。鄧妃的這個好消息,自然是個絕對的意外,只是到底是意外之喜,還是意外的噩耗,那就看聽眾自己的心思了。

陳珚的心思,就連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這個太子,當然不是他自己想當的,要不是賢明太子把擔子壓到他肩頭,陳珚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但現在,就差臨門一腳了……

其實這樣也好,他還是很善於調節自己的:這要是都正式上譜了,那邊再診出喜脈,可不是更尷尬?等鄧妃那裡生了個小皇子,他被退回福王府,那才叫好玩呢,都是過繼出去了,現在還要回來認門,東京城的刁民們,私底下又不知該怎麼議論他的『命數』了,想必不會比現在說王城更好聽。

當天時日晚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到聖人跟前請安,順帶著提出了回家居住的要求。

「盼了這些年,忽然有個好消息,甥兒也是為姨姨、姨丈高興,」他這話說得也是真心實意,這皇帝又不是什麼太好的差事,他去當,一輩子都有個血緣太遠的枷鎖銬著,反而處處騰挪不便,他要是不當,由鄧妃子繼位,那麼雖然要受一些限制,不可能過問朝政,和士大夫們密切往來,但只要立心做個走馬觀花的閒散宗室,來自宮中的榮寵也是少不了的。——再說了,就是鄧妃子養大了,繼位了,按姨丈現在的身子……他姨姨有很大可能要多年垂簾聽政,陳珚的日子還能難過到哪裡去?「既然如此,為免旁人多口多舌,甥兒以為,不妨就先回福王府,異日的事,異日再說。」

他雖然沒有明言異日是什麼時候,但聖人哪有猜不出來的道理?她望見陳珚面上一片坦然歡喜,心底也是頗為感動,暗道,「真是不枉六哥自小疼他一場。」

雖然她應該是希望鄧妃能夠生個兒子,讓皇位傳承在官家的血脈中,但聖人和福王妃感情深厚,倒也不愁將來或有什麼尊生抑養的事情,聖人心裡,便有一份難以宣諸於口的想法:其實,鄧妃就是生了孩兒,能否養大還是兩說,還不如陳珚都這麼大了,活蹦亂跳的,過來就能當家……

但這份心思,她就是對著陳珚都不可能流露一星半點,面上呈現的只有欣慰和感動,聖人撫了撫陳珚的脊背,輕聲勉勵了幾句,對他的說法卻是不置可否。「你去上學吧,你說的事,我且先和你姨父商量商量。」

除了宋竹以外的所有事,陳珚既然拿定主意,便不會再患得患失,現在既然鄧妃有孕,他便當自己這幾年都是進來給阿姨、姨丈解悶的,給阿姨磕了個頭,便歡歡喜喜地上學去了。聖人望著他的背影,輕輕點了點頭,待到官家下朝議事回來,便去福寧宮裡,找他說話。

她還在路上時,官家已經是坐在福寧殿裡,一邊用點心,一邊聽著心腹內侍的說話。

「……臉上只是笑,一看就知道,心裡實是歡喜,當晚按時睡了,今早起來就去給聖人請安,和聖人說了想要回王府住的事情。奴婢貼身伺候起居,沒發覺一點不對勁的地方……」當年伺候賢明太子的張顯,在官家身邊輕聲回話,「聖人說要先和您商量,七哥就高高興興地上學去了。」

官家聽著,唇邊也是浮起淡笑——鄧妃有喜的消息,令他的心情也十分明媚,陳珚如此表現,他就更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了。

兩人正說話間,皇后入宮的消息,已經被人傳了過來,張顯自然退到了偏房,官家這裡也自行遮掩了過去,手裡拿了一本奏章來看,待聖人進來,方才和她商議起了鄧妃的產育事宜。

說來,鄧妃也是太過年輕,信期一直不准,是以此番扶脈確定是喜,再倒推回去,便發覺已經是有了四個月的身孕,官家聽張顯那一番話,又得聖人如數把今早的對話告訴給他知道,心裡也自然有了主意,「還是讓他先住在宮裡,若是鄧妃生了個公主,一切便還如故。若是鄧妃生的是小子,便送他回去,你要想他,日後常讓他進宮伴隨,也就是了。」

一般宗室子弟,一年能見駕一次都了不起了,陳珚可以時時入宮,實際上就是一種身份特殊的體現,也算是官家的優待,只是聖人仍不滿意,「雖說這般好,可七哥做人謹慎,若是鄧妃生了皇子,他出宮以後,肯定不會再進宮請安的,只怕就是妹妹,也不會進來了。」

瓜田李下,有些嫌疑是分說不清的。聖人會說出這一番話,可見看事清楚,官家也未必就樂意讓陳珚那時還時時進宮來。只是這話要從聖人口中說出方好,聽了這句話,他便正經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就是想給他討些好處麼。究竟這些事也不必急於一時,真要是鄧妃生了個小子,那時再來商議也不遲。」

聖人心裡卻是存了個心眼:老年得子,本就愛惜,更何況是這樣情況下生出來的孩兒?現在官家當然也把陳珚當親生的疼,可就怕鄧妃那邊生了小子以後,心裡就不疼陳珚了。因此要好處就得現在,等到五個月後,就不把穩。

「你這話說得,就是要賞他地,到那時也要著人去圈,那要拖到什麼時候?況且到了那時候,如何獨獨賞他一個人?就是名分上也說不過去——回了福王府,他還有哥哥呢。」她早已想好了由頭,此時也是說得理直氣壯,「就是要這幾個月內陸續賞了下來,倒是不送回去,那好說了,天下都是他的,就說多給了也不怕。就要送回去,就讓他一道帶回去,眾人也沒什麼好說。」

官家聽了,也是一笑,「依你罷,王府兄弟多,的確也不好行事。」

別看福王府富裕,但多數產業都是和爵位捆束在一起的,根本就無法分薄,陳珚若是回了福王府,福王沒去世以前肯定是不分家的,就住在府中,吃喝也不可能短少。但將來福王百年以後,在爵位輪到他以前,日子過得就未必會有多滋潤了,現在睦親宅裡住的宗室,許多都是將來的王爵,可也只能竭盡心力維持一份體面,辛酸處不足為外人道。以聖人對陳珚的寵愛,自然不能讓他落到這個地步,一面和官家籌劃著該如何多賞陳珚一些實惠長久的財產,一面在心中暗想:「這幾個月內,自然是不會為他說親了,將來要是他真的被送還王府,也務必要為他說一門殷實的好親,讓那個新婦多帶些陪嫁入門。」

他們兩人定下的主意,在天下也沒有多少人敢於反對。福王妃來探過一次口風,聖人如此這般地和她說了一遍,福王妃連連稱是,一轉身就回了睦親宅緊閉大門,再也不曾進宮。——皇帝無嗣,鄧妃的肚子,現在也是天下人都在關注的焦點,作為陳珚的母親,她要會頻繁進宮,也就不是福王妃了。

鄧妃有孕,不宜興大獄,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謀反案,現在也激不起什麼水花了,一場風波,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弭於烏有,而朝廷上也是風平浪靜,不論誰都沒有多餘的動靜。

就在這風浪過後的平靜中,五個月的時間,一晃眼也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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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師兄的信,爹爹給你看了沒有?」一大早,宋苓就抱著大小子走到宋竹屋裡和她閒話,「這一封信送得也不容易……王家那邊總算是給了回話了。」

宋竹對這些事,現在也沒了興趣,上前先逗了逗小外甥,過了一會方才笑道,「其實也不算是晚,王師兄在關西是有正事的,離家何止千里?兩邊來回傳話,一來一回就是幾個月的功夫。橫豎我們家也就是和王師兄一家往來密切,王奉寧家裡,素無往來,不認門也很正常。」

過去五個月,要說最讓宋竹高興的,也就是大姐宋苓的官司,以及父親、二叔身上的官司,都已經了結。

雖然沒有明確地下詔了結此案,但起碼宋家人是從這個案子裡被摘出來了,宋先生雖然沒有入宮教導陳珚,但已經回集賢院開始修書,兩個月前,朝廷也因為素來的賢名賞賜了一套宅邸,供宋家人居住,而宋二叔則官復原職,還是回去擔任知州。至於宋大姐宋苓,半個月前到了京城,她隨身帶來還有自己的放妻書——大概一個月以前,官司斷下來了,宋苓正式重新用回了娘家姓,不再是曾家宋氏,重新成為了宋家大娘。

不愧是聞名天下的才女,宋苓就連自己的離婚官司都是操辦得十分漂亮,她從宋家嫁出去的時候,帶走的嫁妝不過是些不值錢的箱籠,可從曾家回京城的時候,裝錢的箱子卻是滿滿地塞了好幾輛大車,就連宋栗和薛漢福,都是被她的身家給嚇得一路提心吊膽,就怕走漏了風聲,被人半路上劫了道。

——這些錢財,也都是她的嫁妝,當年宋苓嫁到曾家,默書為禮,現在既然恩斷義絕,官司一斷,宋苓就把這幾年間自己手抄的書本全都在當地發賣了。她本來就是才女,如今更是名人,當地書商都是競相爭購,讓她賣了個好價錢,就是現在回到娘家,也是有底氣開口要補貼家用。只是宋家人誰也不肯用她的嫁妝錢罷了。

甚至於她和夫婿生的一雙兒女,也都被宋苓帶出來貼身教養,縣令竟斷曾家教養不得法,雖然二人都是曾家血脈,但留在父親身邊,只怕無法成才,便令宋苓將曾家子教養到行過冠禮,再回家繼承家業、主持祭祀。至於女兒,則由宋苓發嫁,曾家只需要準備嫁妝,也就足夠了。

這般理想的結果,完全是宋苓一個人操辦出來的,哪怕審訊期間傳來了鄧妃有孕的消息,也沒影響縣令的斷案,據宋栗說,「我和二姐夫就是跑腿,大姐心裡早就有主意了。」

宋苓其人的能耐,可見一斑。自從她到了京城,雖然小張氏還是沒來,但家裡上上下下立刻就是井井有條,比宋苡、宋竹兩人當家時還要整肅,宋竹從此就又清閒了下來,不過是半個月功夫,便覺得自己比在宜陽時還要懶了——在宜陽每天還有許多功課呢,可在東京,壓根就沒人管她,她自己也不愛看書,不愛做女紅的,成天除了幫大姐看看孩子,餘下也就是閒著無聊。現在,除了自己的親事以外,和全東京城的老百姓一樣,她最關心的也就是鄧妃肚子裡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了。

「你這一說我便知道了,爹爹還是沒和你提。」宋苓快人快語,做事比宋苡甚至是小張氏都要爽氣,「王師兄信裡說了……」

她還沒提小王龍圖都說了什麼呢,外頭便傳來了敲鑼打鼓的聲音,宋竹和姐姐對視了一眼,宋苓便喚來僕人,問道,「街外可是有喜事不成?」

那僕人出去一會,回來道,「卻不是,是鄧貴妃家裡在鬧騰呢——方才宮中來了使者,說是貴妃生了個胖胖大大的男孩兒,精神健壯得不得了,官家、聖人都極是喜歡……」

宋竹聽著,心裡就如同打翻了一個五味瓶,酸甜苦辣,將她一卷而入,到最後只沉澱成了一聲悠悠的長歎。「唉,也是為難了七哥。」

說完這句話,又覺得有些過露,才要遮掩時,卻見姐姐含笑望著自己,眼中神色清明,彷彿已經將一切盡收眼底。

「我勸你,還是聽我說吧。」宋苓一張口,就是石破天驚。「別看他現在已經不是皇子了,你和他一樣是沒有姻緣,還不如多聽聽王家的事來得實惠……」

《古代小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