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以前也時常進宮請安,但這一次舉家搬遷進宮,卻又別是一番體驗,對陳珚、宋竹這對小夫妻來說,也很難稱得上是十分愉快。——到底宮中規矩大,他們又是養子,處處都要小心,想和以前那樣肆意,卻是有些難了。陳珚還好,畢竟自小是在宮里長的,人面也熟悉,宋竹這個新任太子妃,卻是入宮的第一天,心裡便不是特別舒服。
首先一個就是屋舍的問題,雖然距離賢明太子去世,已經有六年之久,但他是肺癆去的,按著鄉間的習慣,肺癆病人的屋舍,十多年內都不會住人,用過的東西,也或者是焚燒,或者是丟棄。宋竹這一番進宮時,卻覺得屋子裡的陳設都像是有日子的,一問之下,才知道賢明太子當時的許多陳設都沒有收走,甚而帳幔也都還是舊物。
她心裡就有幾分不自在,可卻又不好說的——人才一進來,就要把前頭六哥留下的東西丟棄,就是聖人知道了,只怕也會不舒服。
這一點,大人忍也就忍了,可京哥今年還不到一歲,孩子正是身子最弱的時候,若是因此染病,叫她這個當娘的心裡怎麼過得去?宋竹心裡,別提多不舒服了,在屋裡坐了一會兒,聽到京哥咳嗽了幾聲,便是再坐不住了,跳起身命人把孩子抱到屋外,領著京哥繞了一圈又一圈,便是一直在思忖著這件事,到底該怎麼解決。
若是別的陳設倒也罷了,暫時收起來便好,但沒了帳幔,屋子是不能睡人的,再者宋竹有輕微潔癖,現在屋裡的東西,因為和病人的舊物混在一起,她也就不想要了,雖然看著和以前沒兩樣,但在她心裡,那些東西上頭好像都附了無形無影的病魔,哪怕僅僅是坐在上頭,也是渾身都不舒服。
她到底嫁入王府不久,前後也就是一年多一點的時間,因為不管家,而且他們院子裡也沒有什麼要瞞著別人的事情,一年多下來,除了跟著她過來的乳娘以外,竟然是沒有一個心腹——偏偏,乳娘這幾日在學宮禮,也不在身邊,陳珚又不在,倉促間竟沒一個能商量的人。宋竹見京哥露出睏意,心裡又是著急又是窩火,難得地動了怒:陳珚進宮的事情,她知道宮裡也不是都同意,肯定有人心裡是有意見的,衣食住行上,也許就因此有些怠慢,因此沒有把屋裡的東西都換新,但也不能這麼過分吧?若是沒有小孩,那也就罷了,現在有了孩子,這麼做不是把人往牆角逼麼?
偏偏,這件事還不好往聖人那邊去說——聖人對賢明太子的感情之深,宋竹也是有體會的,這個顧慮說出來,雖然聖人心裡也覺得有理,但肯定感情上過不去,如是換用別的,覺得這些物事太舊之類的借口,第一個給人留下挑三揀四、愛好奢侈的印象,還有第二個,聖人心裡肯定也是會覺得她嫌棄賢明太子用過的東西,自然不會高興。
難怪當時七哥不讓她嫁入周家,宋竹現在是滿心的不舒服,都不知道往哪裡去撒,她到現在才知道,福王妃和當時自己的嫂子們,對她是極為照顧、寵溺的了,若是她嫁入周家那樣的人家,只怕第一天就要被人用這樣的手段給伺候了吧?——分明是一家人,這般算計、尷尬,真是讓人反感,可就算你不想和這些人計較,她們也有得是法子逼出你的真火來。
眼看天都要黑了,京哥已經哇哇大哭,開始鬧覺——也是今日一直都沒法回去歇息,小孩又怕生,所以脾氣特別壞,宋竹接過來抱著都沒哄好,她沒得辦法,只好抱著孩子回了正殿,「幾間偏殿都還沒收拾完呢?」
本朝的紫禁城可謂是歷朝歷代中最小的,所謂東宮,其實也就是幾個院子套在一起就算數了,除了一些日常使用的地方,起居也就是那麼十幾間屋子,賢明太子去得早,沒有娶妻,所以妻妾住所已經十幾年來都沒有修繕,都不可能住人了,也是冊封得著急了,現在還在修呢,宋竹和陳珚只能暫且就住在賢明太子去世的那個院子裡,宋竹早上繞了一圈,看中了兩間偏殿,只是裡頭堆的都是雜物,一時三刻也清掃不出來。
那東宮使者前去探看了一番,回來稟報,「那幾間屋子也是多年儲物用,倉促間住不得人。」
宋竹心思是單純,但並不傻,她自己並沒有多的話,沒說要住進去,使者倒是為她點明了。她心裡當下便是不喜此人,奈何環顧左右,在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上,卻也沒看見誰比較討喜可信,只能捺下了一些心思,歎道,「太子呢,還沒有回來麼?」
那使者弓身道,「東宮只怕要陪官家晚飯呢。」
得,這一位也是指望不了的。宋竹看了看屋子,又看了看兒子,歎了口氣,思忖了半日,只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便道,「進宮以後,理當每日都給姨姨、娘娘請安,咱們這就帶著京哥過去吧。」
眾人都還沒摸清她的脾氣,自然不會有人反駁什麼,便都跟在宋竹身邊,浩浩蕩蕩地把她送到了聖人住的金明殿裡。
聖人見了,倒也是高興。「這就是京哥吧?還說著明日讓你抱來看看呢,沒想到你今日倒也就抱來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陳珚宋竹入宮以後,聖人的精神看著就好多了,她對宋竹一直都是頗為親切的,雖然京哥正在細聲抽噎,也無礙她的興致,讓人把京哥抱來逗了一會兒,見京哥不給面子,哭聲漸大,方才是略帶尷尬地將他送回了宋竹身邊。
京哥這孩子也是,之前要乳娘不要娘,現在不是娘就是聖人,因此回到娘身邊也就滿足了,哭聲漸漸止住,倒是鬧得宋竹有些不好開口,只能硬著頭皮尷尬地道,「正是有事想請姑姑恩准呢——這孩子恐怕是有些認床,再加上在家呢,他自己有兩間屋子,都鋪著蕎麥墊,可以爬來爬去,東宮那兒光顧著收拾,還沒給他佈置這事兒。因此他今日進宮以後,便一直是哭鬧個不停,連我都哄不轉。新婦想,不如把他先送回王府去,讓他熟悉幾日,等這兒的屋舍都收拾出來了,蕎麥墊子也鋪好了,再讓他過來不遲。」
一邊說,一邊故意顛了顛京哥,似乎是要哄他的樣子,京哥平時最不喜歡人顛自己,這回本來就怕,她話音剛落,他便迫不及待地大哭了起來,彷彿是要給宋竹作證。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聖人思忖了一會,便同意下來,「這也成,你們那現在也是忙亂,今日天色晚了,就讓他睡我這裡,明日一早再送出去。」
金明殿的地方就大了,也未必要和聖人住一個院子,宋竹欣然笑道,「多謝姑姑體諒京哥。」
兩人隨口說了一番家常,宋竹將福王妃讓自己帶入宮的一個知禮侍女留下照顧京哥,便告退要回東宮去,聖人也沒留她用膳,等她走了,自己又想了一想,方才是令身邊最有臉面的陶姓女官過來,問道,「是誰照應東宮諸事的?簡直就是笑話,連皇孫玩耍的地兒都沒有了?難道沒有去福王府看過他們家院子原來的樣子?這太子妃要親身過來和我告狀訴苦,真是成何體統!」
太子妃進來一張口,眾人的心其實就都是提了起來,都猜到聖人一定有此一怒,陶女官戰戰兢兢地道,「東宮的事,一直都是前殿高押班在管……」
高押班曾在太后跟前服侍過,也是因為得她的歡心,才被提拔成了押班,除了那些有武功的大貂璫以外,在宮中內侍裡,也算是數得著的人物了。
聖人眉頭一皺,「讓他好生辦差!太子妃說短少了什麼,都要盡快供給,不得有片刻怠慢。」
「是。」陶女官自然沒有二話,這就出去訓斥高押班了。
才吃過晚飯,打聽得官家今晚不過來了,聖人這裡也是預備著歇息,才要封門,陶女官又急匆匆地回了金明殿。「聖人,高押班在外叩頭待罪。」
聖人也是有意要敲打一下宮中諸人,免得今日的荒謬事件再度重演,宋竹居然要和受氣的小新婦一樣過來找她告狀,既然高押班要來填著這個踹窩,她又何必另找人?「讓他進來吧。」
高押班進殿以後,自然先是一番行禮請罪的言辭,也不消多說,聖人半閉著眼似聽非聽,那些小人該死的話語,在她心裡也沒留下什麼痕跡。
「只是小人也有一語須同娘娘稟報。」高押班說著說著,話鋒又是一轉,「娘娘,小人雖則該死,但今日皇孫也並非是因怕生而啼哭。以小人所見,太子妃娘娘自從知道屋內陳設,有些賢明太子舊物,便是心神不寧,接著便把皇孫抱出了屋子,皇孫之所以暴躁啼哭,正是因為午後遲遲不能回屋休憩,還請娘娘明察……」
他之前已經說過,自己是知道賢明太子和如今的東宮兄弟情深,所以特別留下了一些賢明太子的舊物——這也是太子當年時常使用的東西,這都是為了給太子一些體貼懷舊的感覺,如今再說太子妃面容乍變,所指的意思,已經是非常明顯了。
聖人神色微變,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有話不妨直說!這般含沙射影的,我看你是別想做這押班的差事了。」
也不給高押班辯解的機會,當下就喝令左右,「杖他二十下,發去宮觀聽用!」
東京城內許多宮觀,都是豢養閒人的地方,去了那裡,只怕一輩子也就是那般,再也回不到貴人們的視線中了。高押班面色一片慘然,卻不敢多說什麼,只是叩首謝恩,退下去領杖。
聖人獨坐了一會,只是出神不語,陶女官上前為她換了一杯茶水,低聲勸慰道,「娘娘,勿中離間之計。」
聖人這才回過神來,她搖了搖頭,自失地一笑,「嘿……也是人之常情啊。」
話雖如此,但面上神色沉沉,怎麼看,都不像是已經釋然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