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晚飯時分,宮裡四處也該安寧了下來,從金明殿通往宮外的角門更是該上鎖了。——陳珚現在住在燕樓不假,可這裡是太子居所以後,和后妃所住的地方當然要有所區分,一般說來,天色黑了以後就不能隨意出入了。但今晚卻不一樣,角門居然沒關,陳珚帶著張顯快步穿過了一重重的宮宇甬道,甚至有些地方還是一溜小跑,直到金明殿就在眼前,才是放緩了腳步,一邊調勻呼吸,一邊令張顯上前通報。
聖人當然也沒有睡,張顯幾乎是才進殿就又折了出來對陳珚打眼色,陳珚匆匆走進殿內,隨意地行了個禮。
「娘娘,」他神色凝重,上前低聲道,「消息已然確鑿了……」
聖人臉色一沉,「他們還真敢!」
但她並未太過驚訝——陳珚知道,聖人在專事探聽消息的皇城司內也是有些自己人的,這個消息可能他知道後不久,也就傳到了金明殿,但聖人不說,他也就當沒這回事,並沒有表現出什麼,只是低沉地道,「此事是否該和壽寧宮那邊通個氣?」
他問得很妙,雖然是說該通氣,但不想通氣的意圖已經是很明顯了。聖人面沉似水,考慮了一會,還是點了點頭,「這麼大的事,肯定是要說的,就是官家那裡也該有個數……你確信,景王他們是真的……」
「就是定在明晚,」陳珚低聲說道,「已經買通了宮中宦者,聽說是想以隔絕中外的罪名將娘和我拿下,然後……估計是要安排我自盡吧。」
若是陳珚死了,隱瞞官家病情、隔絕中外圖謀不軌的名聲,大概也就全壓到了陳珚頭上,到那時候,人都死了,還有誰會較真?自然是勇於清君側的景王一系得利了。雖然聖人、太后肯定是無事,但只怕從此福王府一系就要跟著倒霉。
聖人越想越怒,眉頭都立了起來,「真是豈有此理!便是因為他這份心,我當日就說了,不能在他們家裡挑嗣子——這群人從根子上就是壞的。」
她恨恨地發作了幾句,這才漸漸氣平,「依你之見,如今應當怎麼辦呢?是防患於未然,今晚就派人出去,還是守株待兔,等到明晚一舉拿下,從此一勞永逸?」
「爹服藥後就昏睡過去了,今晚應該未必會醒,這會過去壽寧宮,即使是說通了也無用,更何況根本說不通。爹還在,有些事輪不到我這個做兒子的做主,」陳珚搖了搖頭,語氣深沉,「名不正則言不順啊……」
「那明早我請上姑姑,咱們三人一塊過去,帶上皇城司的人,和官家把事情說明白了,待官家發落?」聖人也不是尋常人,一眨眼間就拿出了一個十分合適的計劃。
「這卻還不足夠。」陳珚猶豫了一下,「明早,還是要把宰輔們都請到,當面對質,也算是有個見證吧。」
聖人聞言,定睛看了陳珚幾眼,心下也是有幾分感慨:別看他若無其事,彷彿只是說了些很平常的話語,但這卻是要把景王一系往死裡整了,把宰輔們都請去做見證的話,就等於是在逼著官家拿最嚴厲的態度來聲明立場,否則若是囑咐了一句勿動景王性命,大臣們只怕會有些別的想法,對陳珚坐穩太子一位,也是很不利的。他這是要一勞永逸,永絕後患。
孩子長大了,做父母的心裡自然只有高興的份,雖然陳珚的長大體現在了這個方面,聖人心底依然十分寬慰,這喜悅之情,多少也沖淡了她對官家病情的擔憂和悲痛,她點了點頭,長歎了一口氣,「瞞,肯定是沒法永遠瞞下去的,此事也該讓宰輔們知道了。」
之前官家生病時,因為只是小恙,也沒有多想,後來病勢轉為沉重以後,他就有些多心起來了,由於陳珚才過繼一年多,又是頂著爭議過繼進來的,恐怕現在對外宣稱身子不好,會激起一些不必要的風浪,因此就暫時封鎖了消息。沒想到,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隨著官家病勢漸漸沉重,宮內果然有些人興起了別的想法,這不是景王一系已經收到消息,並且打算有所行動了。
雖然國朝也有過燭影斧聲的爭議,但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自從陳珚把凱旋歸來的王奉寧安□□御林軍以後,他在宮中就是安心了許多,就連聖人都沒有太過憂慮,母子兩人定下主意,聖人又問道,「三娘可知道內情麼?」
陳珚搖頭道,「小月子還沒坐滿一個月呢,不讓她勞神了,她連爹病重了都不知道。」
對於這個太子妃,聖人也是沒脾氣了,陳珚說的都是實話,她難道會不知道?燕樓內外,可全都是她的耳目。會多問這一句,就是在提醒陳珚,有些事也是應該讓太子妃知道的,起碼小產也不需要坐這麼久的月子吧,就算不告訴她景王的事,也該讓她出來伺候官家、熬湯煮藥才對。
該怪三娘嗎?可三娘什麼都不知道啊,要怪,大概也就只能怪陳珚對她實在是太過寵愛了。這還好三娘是個和氣的性子,平日也簡樸,不然,豈不是什麼毛病都要被陳珚慣出來了?
見七哥若無其事的樣子,聖人也懶得再繼續計較下去了——這小子裝傻充愣的功夫實在是太強了,既然下定決心要裝傻到底,她難道還真的撕破臉皮?
她沒好氣地道,「也好,那就別讓她操心了,月子裡呢,還是少勞神的好——那你也快回去了,待久了,只怕她要瞧出不對了。」
陳珚見聖人不再繼續追究,也是鬆了口氣——如聖人所料,他之所以讓宋竹坐雙月子,就是想讓宋竹免去這一番折騰。首先,流產也是產,產後勞神憂心對身子有損,其次,雖然十分不捨悲痛,但陳珚看來,官家的日子已經不長久了,流產以後本來就是要好生調養的,若是還要出面披麻戴孝,傷損了身子,卻又是何必?陳珚寧可自己多盡幾分孝,把宋竹的份代了,也不想讓她落下什麼病根。
他也知道這想法上不得檯面,因此絕不能和聖人分辨什麼,只好裝傻到底,現在聖人不再追問,他自然是鬆了口氣,雖然覺得有些愧疚,但在心底也是安慰自己,「至誠至性嘛,又不是一定要出席那些折騰人的喪禮禮儀,才算是盡孝,她不去熬藥,姨丈也不會就沒藥吃了。」
之前匆匆而來,是因為事態緊急,現在議定了對策以後,陳珚也就不那麼著急回去了,一路緩緩踱回燕樓,路上把全盤事項都想了通透,思及官家的病情,又是不禁十分悵惘,眼看燕樓在望,方才是收斂了神色,換出一副輕鬆的笑意,輕快地走上樓梯,先是梳洗了一番,才進屋去探望宋竹。
說起來,宋竹也做了一個月的月子了,剛流產時面上的蒼白,早已經化為了紅潤,她正叉著腰站在地上,無奈地看著京哥跑來跑去,見到陳珚進來,便對他自然而然露出一笑,和聲道,「在姑姑那裡吃飽了沒有呀?」
陳珚雖然知道宋竹好看,但從來沒有被她的美色迷惑過,這也有個好處,那就是宋竹圓潤了些許,他也沒有覺得她失了美色,當宋竹對他展顏一笑時,一如既往,陳珚便覺得心靈裡的塵埃都被洗刷殆盡,彷彿所有疲倦、悲傷、煩躁、憂慮,都在宋竹的這一笑裡怡然消解,在這心曠神怡這種,忽然又有種恐慌一閃即逝:即將失去官家,他雖然悲痛,但卻也是做好了準備,還算能平靜面對。若是……若是他失去了宋竹的話……
他微微搖了搖頭,不敢再往下想了,見宋竹好奇地望著自己,便遮掩著道,「姑姑叫我去就是問一問你的事,我光顧著伺候她用飯,自己倒沒吃什麼。」
宋竹便讓人端上飯菜來,自己坐在桌邊陪著陳珚,笑盈盈地為他布菜、舀湯,口中慢慢地說著今日宋大姐進來和她聊的家裡瑣事,陳珚似聽非聽,低頭吃了幾口飯,覺得宋竹在看自己,便抬起頭來。
宋竹手裡已經停了下來,一手撐在腮邊,就是這樣溫柔地望著他,見他抬起頭,便對他嫣然一笑,多少深情與滿足,都在這一笑之中。
陳珚只覺得心裡塞得滿滿噹噹的,似乎有一種情緒都要滿溢出來,他嚥下口中的飯菜,也對她深深一笑,伸手過去要摸宋竹的手時,卻又被她拍開了。「好生吃飯吧,別動手動腳了。」
陳珚嗯了一聲,低下頭去吃菜,宋竹又給他夾了一塊炙鵝肉,「這個做得好吃,我也偷吃一塊。」
陳珚口中笑道,「那你豈不是又胖了些?」
也不知為何,他心裡忽然想道,「為了她,我便是死了也甘心的——不,為了她,我卻是萬萬不能死,她活著一日,我也要好好地活著,好好地照顧著她,不讓她有一點點煩憂。」
他本來對於明日的事,還有些擔憂,此時這擔憂卻全化作了豪情,已經是暗暗下了決心,明日一定要把對皇位的所有威脅都一舉消滅,絕不再心軟放過,他也一定要登上皇位,好好地將宋竹和京哥護得周全。
起了這個念頭,用完晚飯以後,陳珚便回了自己暫住的屋裡,揚手叫了張顯來,低聲吩咐了幾句話。這才自己收拾收拾,睡了下去,第二日早上起來,先到金明殿,和皇后一起去壽寧宮請了太后,一大家子人都到了福寧宮裡,去探望病重的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