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穿

烏雲當空,電蛇亂躥,悶雷一個接一個地打在屋簷上方,彷彿能把房梁炸裂,空氣彷彿黏在了皮膚上頭,氣壓低得讓人胸悶,就連電視中原本洪亮的人聲,在這樣的天氣裡也顯得很沉重。

「秦、魯兩國為期七天的並蒂花經濟交流論壇於昨日在北京圓滿結束,兩國領導人分別發表講話。秦國首相何潤指出,兩國同根同源,繼續拓展經濟、文化交流合作是民心所向。魯國總統張波濤提出,兩國隔海相望,互為呼應,理應互相依靠、共同發展,實現早日共榮共興的根本目的。秦國皇帝陛下攜皇后、太子出席閉幕式,式後舉辦宮廷晚宴招待魯國總統。皇帝陛下表示……」

王副局管懶洋洋地抬手換了個頻道,一邊和張嬤嬤閒聊,「這官辦朝廷台就是特多廢話,誰要聽他說這個!」

說話間,電視裡也換了一番天地,兩個專家坐在幕前,談論的也是昨天剛辦完的經濟論壇。「近三十年來,國際局勢變化可以說是相當激烈了。這朵並蒂花也是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此次時隔七年以後再次重啟論壇。陳博士你是怎麼看的?」

「這是民心所向,也是形勢所迫。」陳博士扶了扶眼睛,說得很是肯定,「我們都知道在三年前的日本戰爭裡,秦國和魯國是攜手站在一起遏制以英美為主的白勢力,這就給今天的再次合作打下了比較堅實的基礎。當然,戰後兩國也是又有了一些爭端,但我們應看到,在原子彈出現以後,全球性熱兵器戰爭發生的可能性很小了,尤其是擁有核武器的幾大國之間,直接開展的可能性不大。現在各國之間開始的新對峙,我個人認為可以稱為冷戰爭。秦國在東亞呈現被包圍的態勢,南亞我們有呂宋,北亞我們有羅剎,西亞我們有新月地區,這都是和我們存在領土爭端的國家。魯國在美洲也是被楓葉國和美利堅聯手遏制,一樣存在著比較複雜的領土爭端,在這樣的情況下,兩國拋開往事攜手共進,共同發展、促進經濟是順理成章的選擇。我們知道過去幾年裡,民生受到日本戰爭的影響……」

「啪」地一聲,電視又換了台,歡快的音樂聲響了起來,女主持人打著手勢,「昨天的並蒂花論壇閉幕式上呢,我們看到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選擇的都是比較傳統的衣飾作為裝束,皇后殿下沒穿翟衣,一襲曲裾那是委婉風流,上身選擇了明亮的黃色,天家的顏色,下裙暗紫端莊穩重,整體形象是大方中不失活力,可以說明年這個高級定制界又要有一番風雲變幻了。下面我們來看太子殿下,都知道這個並蒂花論壇並不能算是正式官方活動,所以太子殿下也沒有選擇朝服,穿的直綴了,頭戴青玉冠束,通身沒有多少裝飾,這就是俗說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下面我們來看幾張照片,領略一下太子殿下的風采——」

兩個女人都來勁了,全都坐直了身子,炯炯地望著病房一角的彩色老電視,可不巧,就在這當口,一聲悶雷——電視在如此強烈的雷暴中,信號也出了問題,畫面刷著波動的條紋,原本洪亮而清晰的音樂聲也變了調,扭兒拐兒的,一個音恨不能拐出三個調來。太子殿下的照片,也就扭成了一團模糊的顏色。

王副局管撫了撫襦裙下擺,站起身啪地一聲把電視關上了,她惋惜地咂咂嘴,和張嬤嬤說,「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重播!陛下好容易出來一次,連帶著太子爺都能上鏡,怎麼就這麼不趕巧。」

「回家再看吧,這麼重要的典禮肯定得重播。」張嬤嬤原本手裡拿著一根銀簪正剔牙呢,聞言,也便把簪子插回了髮髻裡頭,踱到窗邊看了看天色。「干打雷不下雨,又是這種悶雷暴,別一會停電了才好玩了。」

她是有點烏鴉嘴了,一句話沒完,一聲異響,整棟樓都黑了下來。王副局管趕緊地要去找蠟燭,但好在這是醫院,都有備的應急電源,不過一會,燈就又悠悠地亮了。

張嬤嬤把蠟燭吹滅了,坐到病床邊上,看了看病人的面孔,歎了口氣,「這是怎麼搞的,居然還沒醒,難道真淹出病來了?不至於吧,大夫不都說了,沒什麼大事嗎?這個李含光,真是不讓人省心。」

王副局管也顧不得計較太子殿下了,走過來摸了摸李含光的額頭,「沒燒就好,估計再睡一會兒也能醒了。」

張嬤嬤嗯了一聲,「希望至遲明天也能出院吧——要不,您先回家吃飯去,我在這兒看著?」

王副局管苦笑了一下,「不用了,我回家心裡也不踏實,還是在這和你一塊等吧,一會上醫院食堂打兩個菜回來一塊吃。」

天恩慈幼局是皇家主辦,經費從來都是不算太缺少的。但主管報銷的那是李局管本人——這幾天李局管不在,明後天才能回來上班。這頓飯,肯定是不能走公帳報銷了,王副局管是女人,精打細算,就不願意出去小飯館吃了,在食堂裡隨便打發一頓,花不了幾個大子兒。

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張嬤嬤是門兒清,她咂了咂嘴,「可不是,就這醫院周圍,館子可貴,還不衛生。要是含光醒的早,咱們回局裡吃去。」

說著,兩個人的視線不禁也是又投向了病床上閉眼安眠的李含光。王副局管歎了口氣,「你過去的時候,水池子邊上就沒有人了?」

「沒人了,我問李蓮湖,李蓮湖也說不知道。她就說走過去看見有個人,趕快來報告嬤嬤。」張嬤嬤沉沉地說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滑進去的還是怎麼回事。」

「我看是和院子裡的那些孩子王脫不了關係。」王副局管倒是說得挺直接的,她煩躁地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但關鍵這事吧,還真不知該怎麼去管。」

慈幼局的孤兒有幾十人,年紀有大小也是難免的事。恃強凌弱、以大欺小那根本都沒法避免。王副局管和張嬤嬤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在慈幼局裡十多年,哪還有不清楚的?只是滿了十八歲又沒考上大學的孤兒,都要從慈幼局裡搬出去了,就是再恃強凌弱那就是有限幾年,沒有太過分的事,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壓根就懶得多管了。

張嬤嬤也是有點頭疼,「咱們也別瞎猜了,看含光怎麼說吧。」

「捉賊要拿贓啊。」王副局管沉沉地說,「李含光嘴皮子一翻,倒是愛說誰說誰了,可這有憑據嗎,我看最後也是不能怎麼樣……唉,算了,先等她醒來再說了——她這也該醒了吧!」

她忍不住又探了探李含光的額頭,「要不,還是再請大夫來看看?」

又是一陣震耳欲聾的雷響,這一聲雷似乎真的就炸在了病房窗邊,張嬤嬤和王副局管都嚇了一跳,兩人不約而同,走到窗邊眺望天色。張嬤嬤說,「不知道大雁塔能不能有事,去年那場大雷暴,不就把法門寺塔給劈倒了半邊。這幾年入了夏,年年都不太平,都有事兒。」

不過,在這一聲雷過後,天上倒是平靜了一會,夜幕中的城市也漸漸地亮了起來——剛才那一下停電,應該只是跳閘,沒有大事。

王副局管擰開電視,電視信號也恢復了,熟悉的音樂聲又奏了起來——不巧,就這一會,《每日娛樂》已經放到了尾聲。

外頭嘩啦一聲,傾盆大雨如注而下,雨點毫無章法地敲在天棚上,把洋鐵片敲得砰砰亂響,兩個中年婦女見雨勢這麼大,知道回不去,反而靜了心。王副局管去食堂打了兩個菜,和張嬤嬤就在病房裡吃了,兩人一邊看著電視,一邊說些同事間的家長裡短。

兩人誰也沒有注意到,病床上的李含光,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睜開眼睛,茫然地凝望著這燈火輝煌的……人間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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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一小時,又是月明星稀涼風徐來的好天氣,王副局管和張嬤嬤一左一右地攙扶著李含光,從公共汽車上下來,拐進巷子沒走幾步,就進了慈幼局大門口。

說起來也就是剛過晚飯時間,廚房裡還有沒放完的晚飯,張嬤嬤給李含光端來放在桌面上,難得和顏悅色地說,「吃吧,吃了以後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就沒事了。」

王副局管板著臉說,「以後沒事不許去水池邊上玩,李含光,聽到沒有!你看你今天鬧的麻煩!」

兩個人一紅臉一白臉,多少讓李含光有些無所適從,這個清秀的小女孩左顧右盼,彷彿是不敢和嬤嬤們對視,過了一會才說,「我……我知道了,嬤嬤,以後我肯定再不敢去水池邊上。」

這話輕輕的,也沒什麼份量,卻把王副局管說得老臉一紅——剛才李含光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把事情說得很清楚了,她走在水池邊上,覺得有人推了她一把,但卻沒看到是誰。

這受害人都沒看清楚是誰,王副局管還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啊?立刻就咬死了是李含光自己害怕被責罵,才編造出來的原委,這麼數落了幾句,張嬤嬤再和和稀泥,李含光也就認下來了:也許是她自己記錯了,這事,也許就是她自己不小心。

雖說才是十一歲左右,剛上了半年小學五年級,但孤兒嘛,從小沒爹沒娘的,哪能不懂得看人的眉高眼低?三個人心底都清楚,李含光指不定就是順著王副局管的話往下說,為的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別折騰個不清楚,等李局管回來了,又要發作王副局管……

王副局管自己心思多,兀自就猜測出了這一大篇,看李含光倒有點忌憚了,不好再訓誡什麼。她一看手錶,「都這會了!老張,那我先走了!」

張嬤嬤今晚值班,本來也要睡在慈幼局裡,聞言便起來送王副局管出去。回來看李含光坐在餐桌前,手裡捧著一個饃小口小口地撕著吃,雖說嘴巴在動,但眉眼間一片惘然,顯然還是驚魂未定,便歎了口氣,坐到李含光身邊,催促道,「快吃吧,今晚難得有好菜,可別浪費了。」

說著,便摸摸李含光的頭,給她夾了兩塊油汪汪的肥肉,「多吃點,壓壓驚。明天起來就沒事了。」

李含光抬頭看了看電燈,又看了看張嬤嬤——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女孩,今日確實是有幾分古怪,過了一會,她才輕聲說道,「哎,謝謝張嬤嬤。」

張嬤嬤嗯了一聲,一眼看到飯堂門口一個小人影,便喊道,「李蓮湖,你過來。」

李蓮湖今年也就是六歲多一點,剛上學的年紀,聽張嬤嬤喊,含著手指就跑過來了。張嬤嬤說,「你們倆不是住一屋嗎?你陪她吃完了就一起去睡覺吧,今晚別去看電視了,聽到沒。」

李蓮湖也不問為什麼,乖乖地就點了點頭。張嬤嬤看時間差不多,也準備回值班室看會電視,說不定還能趕上《每日娛樂》的重播,站起來又想著說。「對了,都快開學了。你們暑假作業都做完沒有?沒做完趕緊做啊。沒爹沒娘就該自己努力,別讓人看了笑話!」

這話是張嬤嬤的口頭禪,說完算數。李含光和李蓮湖都沒什麼反應,她也不在意,自己出去了。飯堂裡就兩個人對坐著,李含光吃饅頭,李蓮湖看著她流口水。

李含光吃了幾口,看李蓮湖那個樣子,便說,「你吃不吃?」

一邊說,一邊掰了半個饅頭給李蓮湖送過去了,李蓮湖遲疑了一下,嚥了嚥口水,擺擺手。「姐姐吃吧。」

小小年紀,倒是懂事。、

李含光又是左右張望了一下——這一兩個時辰都過去了,她漸漸地也從震撼中回復了過來。毫無疑問,她來到的並不是什麼仙境。即使是仙境,仙境中人也顯然分了三六九等……從剛才那兩位中年女子的談話,和四周的擺設乃至菜色中,她能很輕易地推論出來:自己恐怕是這仙境中地位最為卑微的一撥人了。

一個無父無母、無權無勢的孤兒,在哪裡都是任人欺負的。雖說她前世乃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但並非沒有見識過世間的風雨和人情的冷暖,只是從前,她是冷眼旁觀看戲的那個,現在,這世態的炎涼要體現在她身上了。李含光不知道這身體是如何被人推落水池的,但她能從兩個中年僕婦的談話中聽出來,那王副局管還一心息事寧人,在這等情況下,即使她能指出兇手,事態也不會有什麼變化。

再說,她也的確是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這具身體沒有留下任何記憶,清白得如同一張白紙,什麼事,都得在觀察中推論。如果不是張嬤嬤把李蓮湖留下了,她連自己的房間都不知道怎麼回。

「吃吧。」李含光硬是把饃饃塞到了李蓮湖手裡,看著碗裡的兩塊肥肉,她有些反胃地抽了抽嘴角,把肉也給李蓮湖夾了過去。

慈幼局裡顯然是不能經常吃到肉的,李蓮湖年紀還小,這會兒已經顧不上客氣了,瞅了李含光幾眼,便狼吞虎嚥了起來,看她的表情,李含光幾乎以為她吃的是世間難尋的珍饈美味了。

雖說她也是有點餓了,但一來還在震撼裡,二來,這死面黃饃饃,和半涼不熱的白菜燒肥肉,都是從前的她一眼也不會多看的粗陋食物,李含光也的確沒什麼胃口。她一邊掰著饅頭塊,蘸著菜汁往嘴裡塞,一邊含糊地問,「你說,張嬤嬤為什麼不讓我們去看電視啊?」

她其實對電視是什麼,都只有模糊的猜測,這一問也就是冒然一問,想找點線索和李蓮湖搭話,以期能更瞭解這個世界。

李蓮湖也沒有讓她失望,她一邊吞嚥一邊往外噴著饅頭碎,「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慈恩姐在娛樂屋裡吧。」

這慈幼局裡的孩子看來都姓李,結合門口那塊招牌:皇家天恩慈幼局,李含光也多少猜出了緣由。皇家養的孤兒,應該都和皇家一樣姓李,也取個念恩的意思。由此她還知道,看來這天下還未改朝換代,應該還是李秦的天下。

李慈恩。她咀嚼了一下這個名字,也沒繼續往下問了,想了想,又問李蓮湖,「不能看電視,那咱們做什麼好呢?」

李蓮湖一個六歲的孩子,哪有什麼太深沉的心機,現在又正吃得高興呢,根本顧不上注意李含光,一邊吃一邊回答,不自覺就打開了話匣子,把這個世界的信息,滔滔不絕地傾倒給了正是求知若渴的李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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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看電視,又吃飽了飯還比較有精力,兩個小姑娘把碗收拾了,就回到自己屋裡繼續談天。——慈幼局的居住條件並不差,還是兩人間,雖說陳設很簡單,兩張木板床,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再加上一點基本的家電和生活用品,也就沒有餘物了,但起碼這床上還鋪了墊子和棉褥子,僅就這一條來說,慈幼局的條件在李含光的那個時代已經趕得上中等客棧了。

也許是因為吃飽喝足的緣故,李蓮湖有點興奮,李含光都不用怎麼發問,她就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個晚上,正好兩個小姑娘都是洗漱過了躺在床上說話的,說累了頭一歪,也就這麼睡著了。

屋裡雖有電燈,但卻沒開,隔著窗戶,月光投了進來,李含光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聽著樓下隱隱傳來的動靜——孩童們的笑聲、說話聲,隱隱的『電視』聲。在心裡回味著、分析著李蓮湖的那些話語,好半晌,她才停止了忙碌的分析活動,重又茫然地望向了月光。

重活了……她想,我居然重活了,難道這世上真有神仙,真的應了我的祈求?

臨死前那極度的虛弱與疲憊,似乎又席捲而來,那一幕幕的畫面,走馬燈一樣地在她眼前回放,竟是要比生前還要清楚,彷彿只要她一聲令下,這些記憶中的人物,便會披掛上陣粉墨登場,在她的腦海中為她唱上一出又一出的精彩大戲。

未解的謎案、錯綜的人事、潑天的富貴、慘淡的人心……

李含光在這亙古不變的月光中狠狠地閉了閉眼睛,擦去了眼角滑落的淚水。

這一切已成過去,她……竟又重活了,重活到這雖還有幾分熟悉,但更多的卻是令人眼花繚亂的新鮮事物的——的時光裡,重活到了這個令她甚至有幾分害怕的,光亮、喧囂、陌生、可怖的現實中……

她抬起手,望著黑暗中這幼小的輪廓,眼前卻彷彿浮現了另一雙手——柔和的、纖美的、修長的、白皙的……她自己的手。

這一次,不能再活得那樣沒心沒肺了。她想,這一次若是再隨波逐流,誰知道會流去什麼地方?總要活得再精細些、再努力些,總要盡力把前生的遺憾,一一地再補回來……

這只幼小而粗糙的手張了張,又輕輕地握得緊了,像是要將一束虛幻而美麗的月光,全握進手中。

《盛世反穿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