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的計策

離秋季學期開學不過七天了,於元正已經把所有暑假作業全都做好,只等著開學。

一整個暑假他都和幾個鄰居家的小夥伴四處瘋跑,他有自制力,每晚還不忘寫寫作業。他的小夥伴們可就野了,這會兒都開始老老實實地在家長的監督下補起了作業。於元正沒人玩了,有空就是看看電視,其實也很無聊。所以他母親和他說起李含光來補習的時候,於元正也挺歡迎的。

「新鮮了。」他母親韓氏倒是有點不高興,嘀嘀咕咕的,「你又不是老師,怎麼就讓你給教做作業?有空幹點什麼不好,七教八教的,你自己作業不做啦?你爸真是臭要面子,這種事就不該答應下來。」

「媽。」於元正有點哭笑不得,「都是同年級的……」

雖然是同年級,但他其實和李含光的確不熟,也沒法睜眼說瞎話,硬說兩個人是朋友——韓氏生怕兒子被那些一心只想著讀完初中嫁人的小姑娘帶壞拐跑,所以對於元正和女生的來往管得是很嚴格的。他和李含光有沒有交情,韓氏清楚著呢。

「算了算了。」韓氏臉色還是有點不大好。「你隨便講一下就是了——反正整天閒著也是看電視——真是的!老於說話壓根不過腦子的,慈幼局出來的人,一身都是跳蚤,能隨便往家領嗎!」

秦國的人口以前一直不算很多,尤其西安這樣的邊陲城市,和人煙稠密的江南相比更是地廣人稀。老城牆裡基本都不蓋高樓的,公寓房什麼的,那都是城牆外頭的新城區裡,幾十年間陸續蓋起來的。這幾十年,西北一直都很太平,又開了好些工廠,漸漸地也就發展起來了,這地價也是水漲船高。於家在城牆根巷子裡的這間祖屋,帶院子有一百二十多個平方。雖然屋子老,但現在也很值一些錢了,再加上於元正父親頗善於經營,雖然賣肉的說出去不大好聽,但進項其實挺豐盛。一家人的生活在街坊裡算是很殷實的,韓氏提到慈幼局,語氣的優越感,稍微擰一擰都能滴出來了。

於元正也習慣了母親的脾氣,聽了只是笑笑,「媽,我也是慈幼局出來的,我就沒有跳蚤。」

「哦喲!」韓氏來勁了,「你是不知道,把你抱回來那個晚上,我和你爹兩個人,一個打手電,一個拿鑷子——」

她才說開頭,院門一響,李含光推門進來,手在門扉上叩了幾下,「韓阿姨、於元正,打擾你們了。」

她穿著慈幼局發給的本白襯衫,下頭是一條青色校裙,衣服裙子都乾乾淨淨,頭髮整齊地打了一條辮子,看起來無論如何也不像是身有跳蚤的樣子。雖然韓氏和於元正剛才就在院子裡站著,韓氏的聲音且還不小,但李含光卻像是什麼也沒有聽到一樣,眼睛裡還含了一點笑意。

慈幼局孩子多,又多半都是女生,於元正和她們也沒什麼話說,兩人雖然同學了五年,但因不同班,幾乎都沒說過話,他記憶裡李含光的臉甚至是很模糊的。現在看著李含光,他也是小小的吃了一驚。

不是說李含光生得有多好看——慈幼局裡眉清目秀的女孩其實不少,李含光長得也沒有很出奇,真正漂亮到讓人驚艷的孤兒,即使是女孩,也很容易被領養走的。而是……而是她身上那股說不出來的氣質。

從她挺得直直的脊背,到她扳在胸前拿書的那隻手彎起來的弧度,還有她臉上那種沉靜的表情,眼裡那種淡淡的笑意……這一切細節都組成了一種讓於元正無法描述,卻又分明能感覺得出來的氣質。

千言萬語,歸結起來其實也就是一句話:她看起來太不像是慈幼局的人了。

慈幼局的孩子,有的冷漠粗野,有的世故圓滑,確實大多數都不很討人喜歡,再加上平時沒事很少有能出慈幼局的,在學校裡,的確沒有多少朋友,韓氏也嚴禁於元正和慈幼局的孤兒往來,怕他跟著學壞了。但是李含光給人的這種感覺,實在要說的話,倒像是慈幼局的李局管,和慈幼局的別人——不要說相似了,就說她們認識,於元正都感到有點勉強。

院子裡安靜了一會,即使是以韓氏的性子,看著李含光也有瞬間的尷尬和失語,過了一刻才回過神來,帶著過分熱絡的笑意把人往裡讓,「來來來,快進來快進來,我們家元正都等你好一會了——」

於元正和李含光很快就坐到了他的書桌前,於元正看著自己的書桌,忽然間有點羞愧:男孩子總不會太整潔的,他的書桌上,教科書東一本西一本,看起來實在有點見不得人。

「呃……你等一下。」他笨笨拙拙地說,站起來就要收拾桌子。不過,因為有點羞愧,再加上平時這都是韓氏的活,他不收拾還好,這一收拾更亂了,甚至還碰掉了兩本書。

李含光被他逗得發出了輕輕的笑聲,風過銀鈴一樣的,很短促也很輕微,但於元正聽得清楚分明無比,他的臉一下就紅透了。

經過一陣擾亂,兩個孩子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於元正平穩了一下呼吸,翻開《暑假生活》第一頁,他感到自己的自信又回來了一點。「你有哪裡不懂?」

李含光搖了搖頭,把自己懷裡的算學課本拿了出來。

「我都做了記號了。」她說,「第二頁第三題,雞兔同籠,這一題我會解,但題目上說,要用六單元的『設元法』來做。設元法我……看書看不懂。」

「老師不是都教過嗎?」於元正有點奇怪,「為什麼要自己看書學?」

李含光沉吟了一下,斷然說,「上課時候走神了。」

不知如何,於元正雖然沒怎麼經過世事,卻也感覺得出來她沒說實話,他掃了李含光一眼,李含光也看了他一眼。

她有點微微的窘迫,雙頰發紅,眼睛晶亮,卻還是堅持說道,「真的走神了,沒聽懂。」

……好吧。於元正說,「那我給你講講好了。」

他是上過楊善榆提高班的人,普通教材裡的算學內容肯定是早吃透了,李含光也不是個笨學生,設元法她聽兩遍就懂了,立刻就用設元法把雞兔同籠的題給解了出來。緊接著又要跳到下一個知識點,於元正搖頭說,「等等,你再做幾題鞏固一下。」

他還沒想過以後要做什麼,按照母親的暢想,他應該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學,然後當大官賺大錢,但於元正也知道這更多的只是一種幻想——不過看著李含光認真做題的側臉,於元正忽然覺得以後當個老師也挺不錯的。

他一定挺有天分,才會只講一遍就把正經上課都不會的李含光給教會了。

嗯,於元正對自己點了點頭,說不定他真的很適合為人師表。

教完設元法,李含光又翻到一頁給他看,「這個多邊形的面積……」

於元正又教給她多邊形的面積求法,講了兩三個知識點以後,他覺得有點不對勁了。「你到底有多少節課沒聽啊?」

李含光透過眼睫毛看了他一眼,她的表情很微妙,於元正繼續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但是……好吧,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對這種微妙表情的感覺。

「比較多。」李含光回答。

然後她就拿出了兩本教科書放到了桌上,「折起來的全是不懂的部分。」

於元正看到這兩本教科書裡密密麻麻的折頁,簡直要暈過去了,他拿過四年級上冊翻了一下,又拿起四年級下冊翻了一下,再把本來就打開的五年級上冊翻了一下,然後想了一下。

「你所有的幾何課全部都沒聽。」他下了結論,「從第一節課開始到最後一節課,全部都沒聽?」

李含光好像有點臉紅,她點了點頭。

「為什麼沒聽?」於元正木著臉問。

「呃……愛走神?」李含光用心虛的語氣說,好像想挑戰一下,看能不能過關。

「那你現在怎麼就不走神了。」於元正拒絕接受這麼扯淡的理由。「你很聰明啊,聽一遍就懂了,再說那些知識又不難,你上課的時候是把耳朵塞起來的嗎?」

這下他徹底把李含光問得說不出話來了,小姑娘眼珠子滴溜溜地亂轉,微張著嘴好久都沒有說話,顯然是在給自己找借口。

於元正又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當教授的好理由:看著差學生這樣絞盡腦汁地給自己找理由真的挺好玩的。

「好了。」他開恩說,「這麼多知識點一天怎麼講得完?你讓我看下到底有多少,排一個課表吧——你到開學為止沒有別的事情吧?」

李含光趕忙飛快搖頭,於元正看了,忽然有點想笑。

「要是到開學也講不完……我開學以後每週六要上半天提高班,下午繼續給你上課好了。」他決定道,「你沒有問題吧?」

李含光又繼續飛快搖頭,於元正就不說話了,做出專心看課本的樣子來。

李含光又看了他一會,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一下,好像是覺得自己已經過關了似的,她悄悄地吐了口氣,本來繃得緊緊的肩膀,慢慢地鬆弛了下來,那種悄然放心的感覺……

其實她長得並不是很可愛,但是……

於元正看著課本,忍不住偷偷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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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課本,歸根結底也就是介紹一些知識點罷了,很深的挖掘是不會有的。於元正找了他去年做的習題出來,給李含光說通了一個知識點,就讓她做兩道題鞏固,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

廚房方向已經傳來了飯香,父親說話的聲音也在外頭響了起來,於元正在長身體,餓得很快,肚子也開始咕咕叫了。正好李含光做了一題,他看了也沒什麼問題,他揉著肚子正要說話時,李含光已經開始收拾自己帶來的東西了。

「啊。」於元正忽然想起來,他還沒留人吃飯呢,他有點尷尬,「你不留下來——」

韓氏猛然推門進來。「元正,吃飯了!」

見李含光已經把課本抱在胸前要往外走了,她笑道,「李同學也留下來一起吃吧。」

有時候,一個人真正的意思,往往是含在語氣裡的,雖然韓氏的話聽起來很客氣,但她的語氣,已經很明顯地表示出了她的意思不過也就是要客氣客氣。

於元正聽出來了,他也能感覺到李含光肯定是聽出來了——然後他忽然間就覺得很不好意思,很羞愧。

李含光卻一點都沒有嫌棄韓氏小氣的樣子,她很自然地說,「謝謝阿姨,不過我們局裡要點名的,我必須回去吃飯。」

這就立刻給韓氏找了一個不再堅持客氣的理由,她的笑容也真誠了一點,「那你慢走啊,有什麼不懂的再來問元正。」

李含光對吃飯看起來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但卻很看重學習的機會,她立刻說,「明天上午還要來麻煩於同學的。」

韓氏的笑容扭曲了一下,於元正趕忙搶在母親跟前說,「不算麻煩,我給你講課,相當於自己也複習一遍了。開學後說不定成績還會更好。」

在韓氏讀書的時候,秦國的教育體系還不是那麼完善,她沒有讀多少書,在讀書上,倒是兒子說什麼就是什麼,聽於元正這麼說,韓氏的臉色就緩和了下來,沒有再出言反對。

中午吃飯的時候卻不免埋怨老於,「沒事找事,又不認識,補什麼習,耽誤兒子學習。」

老於沒有搭理妻子,而是問道,「剛才出去那個女孩,就是慈幼局來補習的?怎麼不留吃飯啊。」

「你自己就是殺豬賣肉的,不知道肉貴?」韓氏往於元正碗裡夾了一塊牛肉,「多吃點。」

扭頭繼續對丈夫抱怨,「吃順嘴了,天天來補習怎麼辦?」

「還少她一雙筷子了?」老於不以為然,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摸了摸於元正的後腦勺,「慈幼局張老師過來買肉的時候問我的,又不是什麼大事,我能不答應嗎?」

韓氏不說話了,於元正心裡也清楚:他被領養的事,張老師前後出了不少力。

「再說,」老於看了妻子一眼,「年紀這麼小,又在慈幼局那樣的地方,還知道自己上進,我看這姑娘以後很有出息的!剛才出來和我問好,多禮貌!大戶人家的小姐也不過如此了吧!別這麼小氣,以後多留人家吃一口飯,耽誤不了你存錢給兒子娶媳婦的!」

韓氏看來似乎有不同意見,但沒等她開口,於元正便插話問,「慈幼局的生活很不好嗎?」

和一般四肢健全智力沒有太大問題的男孩一樣,他還沒怎麼記事就被領養了,所以對慈幼局的回憶也很朦朧。雖說就生活在一條巷子裡,但於元正也沒有怎麼關心過那個大院子裡的生活。

夫妻兩個都不說話了,交換了幾個眼色,又看了看一臉好奇的兒子,還是韓氏歎了口氣。

「沒爹沒娘,日子能好過到哪去?」她又給兒子夾了一塊排骨,「能吃飽穿暖就是福分了……你問這麼多幹嘛,快吃飯吧,吃完飯出去玩去!」

於元正也就不再問了——他也記得前些年他還小的時候,朝廷在日本和歐洲、美洲人打仗,雖然戰爭沒發生在秦國本土,但是物資供應也非常巨大,戰時什麼東西都要配給,物價飛漲,能吃得起肉的人家都不多。這幾年,菜、肉的價格慢慢回落了,可一樣也不是普通人能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的。

他運氣好,生在屠夫家裡,父親又殺豬又賣肉,也愛吃肉,家裡三餐都沒斷過葷腥。小時候吃豬尾巴、豬下水,現在就吃豬牛羊肉,蔬菜也是四季都有。想來,慈幼局的食堂,未必就是這樣的待遇了。

李含光走的時候,家裡已經把飯做好了,她出去要穿過飯堂,看見這些菜色,心裡一定很想吃吧……

吃過飯,於元正沒有看電視,也未曾出去尋小夥伴玩耍,他留在家裡翻了些從前的家庭作業,給李含光出了一個習題集。

《盛世反穿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