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氏的心思其實也很簡單。
她和老於成親多年沒有孩子,醫院也去過了,檢查結果是她於韓氏的問題,體質難以受孕。——試管嬰兒太貴,做不起,西安府好像也沒幾家醫院能做,她還以為老於會去外頭抱一個孩子回來——說是抱,其實也就是找個女人來生兒子。可老於卻是拉著她到慈幼局把於元正給領養回來了。
辦好所有手續,把於元正接回家裡,教得這個小男孩怯生生地喊了她一聲娘的那天。韓氏背著人哭了一個下午,那以後她就把於元正當自己的親兒子養了,不論是國家打仗物價飛漲的前些年,還是老於漸漸發家致富家庭經濟步入小康的這些年,韓氏有一分錢都先花在丈夫和兒子身上。於元正就是她的眼珠子,他的一舉一動都在韓氏眼皮子底下,成績的突飛猛進,又如何能瞞得過她?
這本來是好事,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於元正主動告訴父母,自己在國文上的進步,是因為李含光交給他一種新的應試辦法。順帶著還科普了一把李含光用一周就把算學進度趕上來的神奇事跡——這一次月考,她的算學已經是考到九十八分了。
韓氏當時已經深以為異,卻還沒說什麼,當天下午她帶兒子去吃石家老肉,這是西安府聞名遐邇的小吃,當然賣得也比較貴。韓氏雖然疼愛於元正,也只能隔上一段時間才帶他去開開葷。
小孩嘴淺,於元正吃得開心時,自己就漏了李含光和他說的那些話——要考桂樹中學,把楊善榆算學大賽的頭名留給於元正……
如果說是之前聽到這話,韓氏怕也就是一笑了之,最多在心裡鄙視一番李含光的不自量力而已。可慈幼局和於家就隔了一條巷子,老於早就聽說了李含光在精誠金石複賽上的好成績,於元正當然更不會放過這個褒揚李含光的機會。這時候聽到這番話,韓氏就要犯嘀咕了。
這個小姑娘,心裡很有數啊!一步步這麼走下去的話,說不定還真就讓她考上桂樹中學了!
她於韓氏的兒子,當然是要出人頭地做大官的。韓氏對於元正期望很高,這份期望,自然是越早開始實現越好,現在高人一頭,以後可就是高人一丈了。但即使如此,桂樹中學對他們家來說,也是鏡花水月一般的存在。李含光沒有半點家世背景,就說一聲要考,還真能考得上?
問題就是按照現在的態度來說,她還真有很大的可能可以考得上。
韓氏沒有半點猶豫,就和老於商量起了領養李含光的事。
「在寶雞的大妹妹不是沒有女兒嗎?幾個孩子也都大了,讓她出面辦下領養手續,但是含光的戶口還是放在我們這裡。」韓氏一眨眼就把藍圖都給勾勒出來了。「住在我們家,由我們養活,就讓她出個名字。」
老於對領養李含光不置可否,於家不缺她一口飯吃,一個女孩子也花不得多少錢,起碼不必為她籌措婚房。他只有些奇怪,「我們就元正一個,再領養她也可以啊,怎麼就一定要大妹來辦呢?」
韓氏白了丈夫一眼,沒有說話,老於片刻後才恍然大悟,「這這這——孩子們都才幾歲啊!你這也是想太多了吧。」
「都十一歲了,就是五十年前,十三歲也可以成親了呢。」韓氏執拗地道,「娶妻娶賢,你別覺得我想太遠了我和你說,這個小姑娘我看很有本事,不乘現在定下來,十年二十年後,元正未必能追得上她!」
「這都說到哪去了。」老於啼笑皆非。「八字還沒一撇呢,你都想到十年後了。」
不過,於元正的變化也令於屠夫十分喜悅,雖說沒讀過書,卻也曉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尋思片刻,他便拍板點頭了。「你先上慈幼局問問吧,現在含光得意起來了,她們未必肯放人。」
「慈幼局的孩子都是要給社會收養的。」韓氏凶巴巴地說,「我們家境殷實,元正被養得這麼好大家也都看見的,難道她們還為了慈幼局的名氣硬留著含光?」
當天下午她到慈幼局的時候,打的就是先禮後兵的主意,直接走去見了王副局管,笑著把含光誇了一遍,緊跟著就提出了收養含光的要求。
王副局管嘴角一抽一抽的,表情有點複雜。
「李含光的檔案已經被我們局管抽走了。」她說,「好像是有人想要領養她吧。」
韓氏沒料到這一出,她啊了一聲,反射性地追問道,「哪天抽走的啊?」
王副局管斬釘截鐵地回復,「她通過複賽的那天!」
韓氏一拳打到空處,不免有點悵然若失,走到慈幼局門口很悵惘地看了看高聳的老城牆,沐浴在夕陽餘暉中,整個人看來很有幾分詩意。
把整件事想明白了,她一跺腳,迅速回家找到了剛放學的於元正。
「以後你每天都去慈幼局找李含光一塊上學,」她嚴厲地叮嚀於元正,「放學也盡量和她一塊走——對了,她不是很有算學天分嘛,你問問她,想不想上你上的那個私塾。就說她要是想又不好意思和慈幼局說,那我們幫她出錢。」
「對了,慈幼局的飯菜——」韓氏過去的時候廚房正在做菜,她想到那股味道都還有些嫌惡,「簡直都沒法說!以後你多帶她回家吃飯,就說媽讓你帶她回來的。反正以後你多和她親近就是了!」
於元正大張著口,很茫然,「這是幹嘛呀。」
韓氏看他的樣子,忍不住也笑了,把於元正摟進懷裡親了一口。「她教你功課,娘感謝她不行嗎?乖,就按我說的做,以後盡有你的好處。」
於元正瞟了母親幾眼,欲言又止了一會,還是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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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氏想要收養她的事情,於元正一無所知,但含光卻早通過慈幼局裡發達的八卦網絡瞭解了大概。——這一部分傳言,已經是又給她很虛幻的光環添上了幾分傳奇的色彩。要知道,在慈幼局眾小心裡,於元正已經算是神級高富帥了。他們家住得好、吃得好,又有錢……也只有含光這樣的人,才配被他們家收養去享福。
不過含光卻是心知肚明,現在名氣打出來,她就更不可能被收養了。如果李局管做得絕點,說不定還會把她的檔案壓到她考入大學為止。這位貴婦也許然開始時還有些漫不經心,但在她通過複賽以後卻也已經很把她當一回事了,不然,她也沒必要那天特地到慈幼局來,把她的檔案給抽走壓住。
這卻也正合她意,於家雖然吃好穿好,但韓氏個性擺在那裡,含光不討厭她,卻不覺得她們倆會有多合得來。再說,於家能給她在學業上提供的助力,和李局管那邊的潛力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的。李局管要是動起真格來,說不定還能把她一路捧到國子監大學裡去。
也所以,雖然在李局管調走她的檔案那天起,王副局管看她的表情就變得很複雜,含光卻依舊是泰然處之。這個代價,她是情願承受也必須承受的。王副局管怎麼打算出路,那是她的問題。
畢竟是經過一世的人,當於元正忽然開始找她上學時,含光多少也猜出了韓氏的心思:不能擁有,那就盡量沾光吧。
這份心思也不能說多麼齷齪,就是難免勢利了一點。可於元正本人並不知情,還是那麼樂呵呵的又有點靦腆。含光也沒有戳穿韓氏的意思,更不會因此疏遠於元正,反正兩個人一道說說笑笑,再牽一個李蓮湖去上學也蠻好的。有時候她要留堂練習書法,於元正還正好帶李蓮湖回家。不然,李蓮湖一個人走那麼一段路,她老擔心她被車撞呀,被人拐跑了什麼的。
大家都是孩子,很快就熟慣了起來。於元正和李蓮湖也十分投緣——李蓮湖現在是很瞭解他的家境和經歷了,望著他的眼神裡簡直有一種莫名的崇拜。
至於於元正,在聽說連李蓮湖都要早起練字以後,看著含光的眼神就有點怪怪的了。含光經韓氏再三間接邀請,週末去他家吃飯的時候,韓氏就是喜氣洋洋地和她分享。「現在小正每天早上都要起來誦讀經典半個多小時!」
一邊說,一邊把大雞腿、明蝦什麼的往含光碗裡夾,還催促她,「多喝點汽水,我買了一箱呢!管喝管夠!」
學國文,無非博聞強識,多看多背。日積月累的水磨工夫做到位了,成績不可能有多差的。含光也為於元正高興,他的桂樹中學夢看來是又真實幾分了。不過至於韓氏提出的算學私塾,含光卻是毫不猶豫地婉拒了。韓氏這種人的人情不是好欠的,她雖然前世涉世不深,但這點事情倒還看得分明。冒著酸甜氣息,喝了肚子裡會滾滾的汽水多喝幾口沒關係,這筆不大不小的金錢支出那就還是算了。
算學那邊如果實在不行,不是還有楊老師嗎?按兩人現在的師徒關係,含光是不會羞於開口的,之所以沒有提起,不過是因為眼下還要以精誠金石為重罷了。
其實決賽也就是半個月以後的事,慈幼局裡的鬥爭現在也波及不到地位超然的學霸.李含光,十多天時間一晃眼就過去了,精誠金石決賽那天早上,上學路上於元正和李蓮湖都表現得很興奮,於元正比含光還緊張,一路上問了含光四次,「東西都帶上沒有?」
含光也很耐心地回答了四次,「都帶上了。」
於元正呼吸都比之前快,又和含光確認,「你上完兩節課才去對不對?千萬別記錯,不要遲到啊——」
含光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於元正,你好像隨時隨地都要暈倒一樣。」
於元正被她笑了個大紅臉,卻也沒生氣,眼看校門在望,他很慎重地對含光說,「李含光,努力!好運!」
含光也努力收斂笑意,注視著於元正很認真地說,「我會努力,你也一樣,共勉!」
於元正望著她,有一會說不出話,過了一會才點頭說,「我也一樣,共勉!」
兩個人還想拉李蓮湖來熱血一下呢,結果李蓮湖看時間快到,早就奔去上早讀了。
以自己擅長的,受過名家教導的書法去欺負小學生,要說含光會因此緊張那就太小看她了。悠閒地上完了國文課,算學課才上到一半時,楊老師已在教室外頭衝她招手,他看起來都比含光緊張幾分。「走吧,早點過去也好。」
連慈恩小學的校長先生都出面在教室門口給他們壯行色,惹得一班的同學都直往窗外看。「李同學,祝你好運。」
含光也很慎重地點了點頭,「謝謝校長。」
楊老師就牽著她走到了教學樓下頭,穿過穿堂往後院走——他的車停在那裡。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李含光上的五年三班全體同學都撲在窗戶邊上,一開始小小聲地喊,「李含光,加油啊——」
到後來索性齊聲叫,「李含光加油——」
這下把一棟樓的學生都引來了,別班的孩童湊趣,都怪腔怪調跟著叫,「李含光——李含光——」
一年級的樓層卻有人很稚嫩地喊,「含光姐加油!」
陸陸續續,慈幼局眾人就讀的班級裡都傳來了加油聲,李永寧粗獷的聲音尤其刺耳,於元正就讀的五年一班也齊聲給她加油。
楊老師簡直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拉著含光站住身,望了望驚疑不定的學生,不由分說道,「你也和他們表示一下吧!」
「呃……」含光也不是不感動,她更多的是不明白。不明白該怎麼做,也不明白為什麼。——慈幼局等人也罷了,她和她的同班同學交流幾乎無限趨近於零,參加精誠金石大賽並沒有改變局面,因為她上學時一般都很忙於學習。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這麼齊心地給她交流,這個震撼甚至比校長到班級門口送她更大。
不過楊老師都這麼說了,現在也不是細想的時候,含光只好回過頭,憑著本能沖同學們揮了揮手。
「一起加油!」她慌慌張張地喊。
青澀的聲音,失措的態度頓時惹來了一樓人的哄堂大笑,楊老師也不禁搖頭失笑,帶著李含光坐上了他的國威牌汽車。
精誠金石大賽決賽場地安排在華清小學,距離慈恩小學的確有很長一段路。根據楊老師在路上的隻言片語,含光也多少猜出來了:華清池一帶背靠驪山又有溫泉,肯定是很好的別業所在,住在那邊的人應該都比較有錢。
理所當然的,華清小學雖然都到臨潼了,卻也是一所十分高尚的名校,起碼從氣魄上就秒殺了慈恩小學,在楊老師把車拐進校門口的時候,含光都沒意識到她是到了小學校裡——她還以為楊老師半路停下來是要和她在這山莊裡吃午飯呢。
車行半個時辰,其實是有點累的,尤其她全程都在饒有興致地打量窗外的景色,剛下車含光還有點轉向,不過,決賽是午飯後開始,還有一段休息的時間。楊老師引著含光走向了一座氣派的二層建築,「先去禮堂吧,簽到、開會、吃午飯,給你找個地方歇一會兒,下午好好寫幾個字就行了。」
含光對此也無異議,她充分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左顧右盼四處打量著這所遼闊的小學校——從停車場走到禮堂的一路上她都沒看見一個學生,可見教學樓都在更遠的地方。
「華清小學管理很嚴格的。」楊老師也注意到了李含光的好奇,遂隨意介紹道,「安保就相當出色,我們沒有門卡,只能進到外面的大禮堂,真正的教學區域還在裡面……」
說話間師生兩個已經進了禮堂簽到,緊接著就是走去會議室等開會了。期間含光自然免不得各種大開眼界——電梯、厚地毯、水晶燈……她的眼睛都快被水晶燈給閃壞了。
當楊老師推開會議室的門,兩人一起進入會議室時,含光是又一次感覺到了那種眼睛快被閃瞎的感覺。
……喝!難怪慈恩小學上下同學包括校長反應都這麼大!
——會議室幾乎已經全部坐滿了,楊老師的動作又大,他們吸引了絕大多數人的注意力,九個小學生正嚴肅地打量著含光這個競爭對手……
而他們中間的絕大多數人都穿著整潔名貴的絲緞校服,雖然制式各有不同,但服色昂貴卻是共同的特點。
——再結合表情、髮型、氣質、佩飾……
含光愕然發覺,恐怕除了她一個人以外,決賽的所有參賽者,全都是有錢人家的子弟……
再結合慈恩小學上下的反應,她可以繼續合理推測——只怕歷年來,精誠金石的參賽者也都全沒有窮過,她有可能是數年甚至十數年來參加精誠金石的唯一一個身無恆產者。
……一路脫離狀況到現在,含光終於開始覺得有點點壓力了。
她一面跟著楊老師往前走,一面漫無目的地掃視著人群——反正她也誰都不認識,目測這些人估計也沒什麼興致認識她——
才這樣想著,她還真就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
含光是真的很吃驚,她扯了扯楊老師的袖子,附耳說,「老師,我看到李局管了!」
現在她開始吃驚和緊張,楊老師反倒是鎮定下來了,看著李含光緊張對他來說也是很有趣的放鬆。他瞥了李局管方向一眼,湊在含光耳邊說,「當然!我不是和你說了,你李局管的丈夫是桂花奶業的董事長!」
換言之,李局管也就是當地名媛了。含光點了點頭,望著李局管身邊的小男孩,「但你沒說她的孩子也要參賽啊!」
楊老師忽然用手護住了自己的嘴巴,使得他的聲音更加保密了。「那不是她的孩子,那是她的……親戚,這一次你是肯定可以拿頭名的,就算拿不到,你的名次也要壓過他一頭最好了,知道嗎?」
含光一頭霧水,卻也只能點頭應是——橫豎她本來就是預定第一的,這孩子除非是……呃,除非是她那個年代的學霸再世,否則都注定會被她無情地碾壓。
不過,顯然人人都有爭先的念頭,含光落座不一會以後,便發覺四周學生有意無意投來的眼神都不太友好——不過,楊老師畢竟還在身邊,也沒人多說什麼。
等到大會開完大家移師去吃飯的時候,楊老師就不能帶著含光落座了,老師和學生是分開來坐的,這個年紀的小學生,多數也都可以獨自進餐了。
座位按名字筆畫來排,分了兩張小圓桌,當含光在她那一桌落座時,餘下四個小學生齊刷刷投來的眼神那是相當的一致。高高在上、冷淡嫌惡……一言以蔽之,這幾個小學生的眼神都說的是一句話——
就憑你,也配和爺坐在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