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生門

這……這也太兒戲了吧。

含光望著那一團墨往這裡潑過來的時候整個人都要不好了:這還是直播呢,咱能嚴肅點嗎。這種偽裝不小心來打擊報復對手的手段她們姐妹估計五歲左右就不會再用了。

不過不管怎麼說,墨汁都潑過來了,她也不是武林高手,可以瞬間拿起條幅閃避,頂多就是把條幅往遠端扯了一下,盡量彎身遮擋。含光心裡還在想呢,自己要不要也驚慌地把墨汁甩出,再多連累幾個人便可以重賽呢——

緊跟著她就目送著這團墨汁飛過自己桌前,直撲她前頭的安芳芳去了。

因為要容納攝像機鏡頭角度的關係,桌子之間的距離都是拉得很開的,這團墨汁一路潑灑,也留下了星星點點的禮物。含光的衣服和桌面上留下了桃花一樣的濺痕,安芳芳的校服裙子是全毀了,人也被嚇得絆了一跤,筆鋒一滑就在紙上扯出了長長的墨痕。小姑娘畢竟年紀不大,估計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整個人懵在當地,回頭看了看墨汁飛來的方向,哇地一聲就哭了。

「都是你!」她指著柳子昭哭道,「都是你害的!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壞!想害李含光……嗚嗚嗚,怎麼又害到我了!」

哎喲娘喂,千金大小姐,這話可不能亂說啊!攝制組全體的汗都下來了:這正在直播呢!

希望電視台那邊能及時反應過來切一段廣告吧,羅英默默地想——這種直播節目,一般都會打個半分鐘的余量出來方便做風險控制的。不過,《第一現場》本來也就是個家長裡短類型的節目,就不知道台裡的導播有沒有這個敏感度,察覺到這些小學生們個個顯赫的來頭了。

這事就算是播放事故,那也和她沒什麼關係,羅英一邊想,一邊也不耽誤她看八卦——現在屋子裡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齊刷刷地全都看向柳子昭了,她自然也不能例外。

柳子昭心裡別提多冤了!

雖然心裡巴望著李含光出醜的想法落了空,令她很是失望,但她畢竟也是有身份的人,心情很快也是冷靜了下來,想進桂樹中學,並不是說一定要在比賽裡拿上第一名,李含光就是寫得再好,拿了狀元又能如何,考不到雙百,她還是有很大可能被刷下去。而她只需要獲得第二、第三名,有了特別加分,上桂樹便是十拿九穩——這幾年來她也從別的競賽中取得了八分的特別加分了。

十分鐘寫二十多個字,時間真的不多,她也沒什麼心思去算計別人,只顧著埋頭寫字了,雖然有點煩在她身後走動的攝像師,但柳子昭也不會讓這點小事影響到她的心情。她倒是快手,廢稿也不多,這會兒已經是把條幅給寫出來了,便把文房四寶推到一邊,預備給自己的字畫用印。

也就是這時候,她留意到自己腳邊有一條纜線——這是攝影師來回取景的時候無意間拖到她身邊的,現在正隨著攝影師的腳步在地上掃來掃去的,時不時還碰到柳子昭的腳面。

小姑娘也沒想太多,隨意就想踢開這礙事的東西,結果,就是這一踢壞了事,纜線太滑了,她要踢,結果沒踢著反而給踩上去了。攝像師一個踉蹌,手反射性要扶桌子,結果就按到了硯台上,上好的秦磚硯一下就給打得翹上了半空,接下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也不想想,就是要和李含光做對,她至於這麼低等嗎,兩人隔了這麼一大段的距離,她哪怕是站著對準了李含光潑呢,怕是都潑不到她的條幅上,她……她至於這麼笨嗎?

柳子昭再老成,畢竟也就才十一歲,被安芳芳這麼一嚷,大家這麼一看,感受到的壓力能不大嗎?而比起這種矚目,更可怕的事,還是所有人臉上那種隱隱認同的神色……

這下柳子昭小朋友也急得要哭了,「我沒有,是他打翻的硯台!」

攝像大哥哪管柳子昭的背景啊,安芳芳那是誰的閨女?現任財政廳廳長!柳家起碼現在是沒人在台上了,他不能給柳子昭背這個黑鍋啊,當下忙道,「小姑娘,話雖這麼說,可是你踩了我的連接線啊!」

大家的視線又全部都集中到了地上那截數據線上了,深黑色纜線上的確很清楚有一道鞋印一般的灰塵——而且明顯看得出來也不是成年人的大小。

得,這下整個邏輯線更明顯了,安芳芳叫道,「還說不是你!你故意的,就是要害李含光,她寫得那麼好,你妒忌!要不然你幹嘛說她不配和你一起吃飯!」

小孩子激動的時候往往是比較口不擇言的,安芳芳完全嚷錯了。但也使得不明就裡的攝制組群眾看著柳子昭的眼神完全變了個樣:這個小姑娘,心思很深啊……

然後又不免同情地去看李含光。

寒門孤女在煥發光彩的過程中,遭到惡毒心機大小姐女配的阻撓,受到種種排擠、虐待甚至是手段下作的陷害,但最終順利度過風雨,安然無恙——這一直是群眾很喜聞樂見的經典情節。雖然李含光還十分的小,書法競賽也算不上什麼蛻變,而柳子昭的年紀似乎和惡毒心機還扯不上什麼關係,但這並不妨礙她們做出種種聯想,從而更激賞於李含光處變不驚的淡然。

看,即使現在真相大白,李含光也都還是那麼淡淡的,她還幫柳子昭說話呢。

「多數只是意外罷了,哪能算得到這麼巧。」含光聽了柳子昭的辯白,倒覺得也許真的只是意外,「安同學也別哭啦,快擦擦眼淚,把下面的字寫好吧。」

息事寧人的態度已經是完全表現出來了……如此心胸,雖然只是個孩子,不,正因為只是個孩子,才更讓人欽佩啊!

李含光的品德甚至博得了華清池小學這邊的讚許,作為場地主人和柳子昭的老師,剛才出面呵斥柳子昭的那位主任沉著臉瞪了柳子昭一眼,上前溫言安慰了安芳芳幾句,便特許她重寫未完成的那幾個字,把寫廢了的那個字給裁掉,餘下的部分等到裝裱時自然可以接駁起來。

至於未寫完的餘下數人,得益於這個插曲,也就不限時間可以慢慢地雕琢完成,含光這邊也就是不無遺憾地把平字的最後一筆給寫完了:因為這個意外,筆意也隨之出現中斷,這是無可彌補的缺陷。

不過,這終歸只是無傷大雅,在剛才的戲劇性場面之後,冠軍誰屬,在含光看來已是很明白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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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只是西安府電視台的節目,又是上學、上班的日子,但畢竟《第一現場》也是有人氣在的,再說這又是和考中學息息相關的競賽,世上總有不少家長望子成龍,不少家庭主婦都是準時地打開了電視機,連賽前採訪都沒有錯過。

比起那些神色矜持、服色高貴的世家子弟,李含光肯定是更親民的,她這孤女的身世,慈恩小學的出身也都很惹人好奇。電視機前的觀眾沒多少懂書法的,也是紛紛都在議論、在猜測她能得上什麼樣的名次。很多人都覺得她最多也就拿個安慰獎了,就連正看電視的韓氏也和老於說,「難不成還真能拿個第一啊?」

「這可難說了。」老於今天生意好,肉早早地就賣完了,回了家剛好趕上直播——這個直播事前沒做什麼宣傳,街坊鄰居都是一無所知,只有固定觀眾群現在才在收看。「看慈幼局那個郡主局管的樣子,說不定還真能拿個第一呢。」

韓氏立刻張開了想像的翅膀,她酸溜溜地說,「要是元正會寫書法就好了,他也是慈幼局出來的麼!說不定也能被這麼提拔。」

「說什麼呢。」老於掃了妻子一眼,「元正被領養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這前任的功績,後人會盡心去發揚嗎?」

韓氏不甘心地嘟囔了幾句,兩夫妻都認真地盯著電視上屬於李含光的那個小方格,雖然半懂不懂的,卻也是盡量在欣賞著這流暢的字體。——當然也就沒有錯過那突發的插曲。

也許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口角一向是《第一現場》的風格,也許是因為沒能意識到這場比賽的參加者是多麼的高端洋氣上檔次,導播非但沒有切了直播,反而還把鏡頭給還原到了一直在攝錄的鏡頭,雖然取景不是很完美,但安芳芳的哭聲和指責聲,柳子昭、攝影師的說話聲倒是很完整地都錄下來了。

這可比電視劇還好看,韓氏一下就來了精神,坐直了身子,生怕放過一點畫面,就連老於都集中了注意力,搖頭歎道。「這個小姑娘心太壞了。」

韓氏更是嗤之以鼻,「什麼千金大小姐,我看她倒比我們含光更像個野丫頭。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什麼配不配一起吃飯的!」

理所當然的,含光那大氣的表現也是引來了兩人的交口稱讚,韓氏是又得意於自己眼光好,又扼腕於下手遲了一步,整個人忽喜忽怒,等節目暫時告一段落了都沒平靜下來,開門就出去找人閒話了。——這條街的三姑六婆都有看《第一現場》的習慣,這會早是門裡戶外地喊起來了,都在議論李含光呢。

好容易過了半個多小時,節目又恢復了直播,成績也出來了,卻是沒學一些節目搞什麼懸念。直接就把前五名給張貼了出來。

頭三名是冠亞季,後兩名得的是優勝獎,第一名居然大出韓氏等人意料,真的是李含光!

韓氏激動得恨不得分做兩個人,一個出去八卦,還有一個留在屋裡看頒獎儀式。——這慈恩小學、天恩慈幼局出身的草根孤兒,居然擊敗了這麼多權貴子弟,一舉奪魁?!簡直是比電視劇還要電視劇!

街坊鄰居們早都已經熱鬧成一團了,就連天恩慈幼局裡也傳來了連續不斷的驚歎聲,全市不知多少家庭都在這一刻欣快而解氣地歎息:「這個李含光,很爭氣啊!」

有很多善心人家已經同情起來了,「小小年紀,在慈幼局裡長大,還要練習書法……這孩子過得不容易啊,不知道能不能指定捐點錢,也算是鼓勵一下後進。」

當然了,更多的平民百姓還只是在感慨著,「瞧人家孩子,雖然是孤兒,可比我們那個有爹娘的孽畜要強多了!以後可得讓孩子多和她學著點!你快聽這主持人介紹,人家的書法寫得就是這麼好!」

羅英這會兒正對著鏡頭介紹優勝作品呢,「據我們西安府書法協會副會長邱老先生的點評呢,李含光這幅書法『勢巧形密、從容秀美,已得王體真意』。邱老先生還說,以李含光的年紀以及練習書法的時間來看,這個成就是非常讓人驚歎的。可以說李含光的水平已經是超出了同齡人不少,給人以浸淫書法之道十餘年的感覺,雖然還有女子學書一貫的弱點:筆力比較柔弱,筆畫間流露出的這種情緒和氣質也還是有些青澀,但在這小學組已經是毫無爭議的第一了。」

『非常驚歎、超出同齡、毫無爭議』……這麼高的評價,韓氏看了都有點發暈了,之後的介紹她壓根都沒聽進去,就光顧著盯著電視,看李含光上前領獎了。

短短走了幾步路,上前,接獎、鞠躬、發表簡短感言……雖然身上還有墨星點點,但面上的笑容和舉手投足間的氣質,卻是這麼的……韓氏也不知該怎麼說——就和她第一眼看到李含光時的感覺一樣,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特別的簡練到位,特別的……特別的……特別的好看。

她不由得搖了搖頭,也是歎了口氣:這樣的姑娘,若是被他們家收養……

雖然遺憾,但韓氏心底卻也不能不承認,這樣的姑娘落在她老於家,也的確是有點委屈了。

李含光這種大方優雅的氣質,隔著電視機都能傳遞出來,現場觀眾如何能忽略過去?柳子昭坐在台下,僵硬地望著李含光手持話筒,得體地表示對她的老師和慈幼局的感謝,心裡卻是什麼情緒都沒有,甚至都談不上苦澀了。

雖然自己的老師沒有多說什麼,甚至也沒有人對她有什麼責怪,但獎項已經表現出大家的態度了。

柳子昭的作品是在潑墨事件前完成的,自認為是自己的水平之作。起碼從頭到尾一氣呵成,不像是大部分人的字體都有個明顯的斷層。她在複賽中排名第三,僅弱於李含光和劉德瑜,今天的冠亞軍也是保持了複賽的排名,李含光第一,劉德瑜第二,衛京第三,桂思陽第四,而哭過一場的安芳芳得了第五——她是以第九名進入決賽的。

至於她柳子昭,根本連名次都沒有,和餘下四人一樣都只能拿個參與獎,而參與獎是沒有加分的。

這個結果並不公平,卻很合理,柳子昭都不能說自己有多訝異,她早都料到了這個結果,甚至也不能不承認李含光的書法水平確實值得這個第一名,這點鑒賞水平她還是有的。

只是,雖然料到了,也能理解,心裡卻是怎麼也過不去這道坎啊……

柳子昭死死地盯著台上的李含光,她秀氣的鼻子慢慢地皺了起來,心不在焉地推測著事態的發展。

成績亮眼,身世飄零,這一次又把好人給撈走,風頭全搶了過去,這麼十全十美、家境貧寒的女孩子,只要分數夠了,即使特殊加分不夠,都會被桂樹中學錄取吧……這一次又是全市直播,說不定一場比賽下來,她就成名了也不一定呢,到時候,就是沒有桂夫人,她要上桂樹中學也是易如反掌。就連天恩慈幼局,這一次也是大大地露了臉……

她飄了鎮定地坐在台下的桂夫人一眼,李含光雖然也談到了慈幼局對她的幫助,但她顯然沒有上台露面的意思:宗室出身的女眷,總是不大喜歡拋頭露面的。

多看了神色自然,猶自笑容滿面的桂思陽幾眼,又掃了掃眼圈兒還有些紅的安芳芳,柳子昭的雙拳悄悄地收緊了。

以後同學的日子還多得很。

會再見的。

《盛世反穿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