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就又到了夏天。
西安府的夏天帶了明顯的北方色彩,晝夜溫差很大,晚上夜風吹來,有時候都不需要開電扇的,但七月上旬到八月中旬這段日子,白天卻的確很烤人。地被發白的陽光曬得燙腳,如果住的是公寓樓又沒有空調,白天大約是有點難過的。
於家院子卻相對要好一些,多年的老房子,屋樑高所以比較通風,在冬天保暖比較成問題,可夏天卻自然就有股陰涼。韓氏有心,在於元正的臥室裡放了一大碗冰——於屠夫又殺豬又賣肉,當然要自備冰櫃。於家要用冰也是很方便的——又放了一座電扇在冰後,書桌前的三個孩子壓根都感覺不到一絲暑意的。
是的,現在是三個孩子了,李蓮湖這個小跟屁蟲也跟進了於家,正和兩個哥哥姐姐一道做著暑假作業呢。
現在是二年級的年中暑假,蓮湖早已經是做完了二年級該做的所有作業,可卻是半點都沒有懈怠,正翻著書自習著三年級的教材。至於於元正和李含光,一個人看小說,一個人做數學作業,一屋子安安靜靜的,比圖書館的氛圍還好。
屋外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李蓮湖一蹦一跳地過去拉開了門,韓氏端著一大盤西瓜進來了,為了方便食用,她還貼心地為孩子們切成了小塊,又一人備了一個小碗,裡頭都裝了有淡淡的鹽水。
「白鹿原的瓜,今天早上別人剛摘了送來的,沾點鹽水再吃啊——敗火。」韓氏面上卻是再沒了從前面對含光的那股子優越感,她親切而自然地招呼著,伸手摸了摸含光的肩背,「今天中午想吃什麼,和伯母說啊,這就去給你做。」
「於伯母太客氣了。」含光淺淺一笑,眼睛彎成了兩彎小月亮,「什麼都好,您手藝好,做什麼都好吃。」
她倒是沒提回去慈幼局吃飯的事了,這個暑假一開始,韓氏就和張嬤嬤打了招呼,讓含光到他們家來讀書,管早晚兩頓飯。含光當時推說自己要給李蓮湖補習,誰知韓氏很乾脆地就把李蓮湖的伙食也一起承包下來了。
其實在過去的大半年裡,幾乎每個週末含光都會和於元正一起聚一聚,久而久之大家熟稔了,韓氏又是誠心誠意要結交含光,連蓮湖都跟著沾光,是過來吃過幾頓飯的。也因為有此前情,含光到底還是沒有推拒韓氏的邀請。反正她到於家讀書,對大家都有好處,第一,於元正的國文有人補習了,第二,於元正的算學有人討論了,第三,慈幼局的大家進進出出,也不必躡手躡腳了。
是的,自從她在精誠金石奪得頭名以後,含光在慈幼局乃至這條街巷的地位就非常超然了。李局管沒有給她調換宿舍,她還是住在老地方,所以晚上、週末她在宿舍讀書的時候,一層樓的大家進出都會小心安靜,免得吵到她。不過即使如此,慈幼局畢竟人多嘈雜,論環境肯定是比不上於家清靜的。
「蓮湖,想吃什麼啊?吃蝦好不好?」韓氏見含光嘴裡還是那句話,便轉移了目標,攻向李蓮湖。「還是想吃紅燒肉?」
李蓮湖沖韓氏微微一笑,神態居然和含光身上流露出的那種從容氣質有幾分相似,「謝謝伯母,讓伯母費心了。」
她轉向於元正,扯了扯於元正的袖子,「元正哥哥想吃什麼啊?」
於元正看書正入神呢,聞言便不耐煩道,「吃蝦吧吃蝦吧。」
才說完,鼻尖就又埋進書裡去了。
韓氏笑罵了一聲,「小畜生。」搖頭就出了屋子,心裡卻是也有幾分感慨:這個李含光,到底是怎麼教的,她自己處處出色也就算了,身邊帶的小跟班也是這麼著得體大方的——這孩子還真給人幾分深不可測的感覺。
平白就招待兩個孩子一暑假的茶飯,雖說女孩子食量不大,但兩個多月這也是一筆開銷,此外,每天的水果、點心,韓氏也不含糊,都是按精緻去準備的,這兩個月,於屠夫怕是都存不下多少結餘。可話雖如此,韓氏卻是心甘情願,一點都沒有捨不得——在過去的一年裡,於元正的國文可謂是突飛猛進,再加上原本偶然的粗心現在也不見蹤影了,六年級上學期,次次考試他都是雙百。
楊善榆提高班他一直都有在上,也不知是開了那個竅,成績越來越好,說不定考試奪個名次,明年就真能去桂樹中學上學了。而這一切變化,起碼有李含光九成功勞,這一點,韓氏心裡也清楚。
要不是她,兒子會這麼自動自覺發奮讀書?會這麼鑽進書裡出不來?就說這一點,韓氏都是真心感謝李含光,更別說和她時常在一塊學習以後,元正為人處事,都比以前穩了很多……別說兩個月的飯了,兩年的飯韓氏都願意管,她這一年天天都在遺憾,怎麼沒有早日動念收養這個處處優秀的小女孩。
現在,雖然心裡還抱著個指望,但韓氏也明白,想收養李含光肯定是沒戲了。她那個書法老師楊什麼,每週兩次,雷打不動車接車送,帶著李含光到他家去練字,國威牌轎車在這條巷子都混了臉熟。一輛國威轎車多少錢?最便宜的都要二十萬!哪是那些外國的賤價貨能比的,老於開的那部什麼寶馬,到手也才只六萬塊……兩家的家境這能比嗎?人家楊老師都沒提收養李含光的事,為什麼?因為慈幼局不可能放人啊!
韓氏在這點上還是很清醒的:眼看九月又是連番競賽了,李含光如果能蟬聯精誠金石,去年的熱潮說不定都會再來一次。——去年她得獎以後,連府電視台都來採訪,各家報紙也沒有落下的,要不是李含光還是個孩子,必須以學習為重,就接受了府電視台和兩家報紙的採訪,誰知道這熱潮會燒到什麼時候去?
從去年到今年,慈幼局的變化也逃不過有心人的眼睛,那個出身尊貴的郡主局管幾乎隔三差五就來坐班,慈幼局裡做飯的、買菜的人都給換了一批,房屋也有零星翻修。李蓮湖和李含光也都談到了伙食上的明顯改善……原來說一不二的王副局管,現在老實得和鵪鶉一樣,每天上下班都是垂著頭走……要說這和李含光取得的成績沒關係,韓氏都不會信。
現在還在讀小學,那往後還有初中呢,高中呢,大學呢,這都是成績!慈幼局會放人才怪了。就是肯放,也多的是好人家要收養……
韓氏歎了口氣,換了身衣服推門出了院子——小正這個小畜生,盡會給她添麻煩,各種肉家裡都是現成的,可這蝦那必須得現買啊不是。也就是他,每天成碗的肉吃個沒夠,竟是挑肥揀瘦的,這又想吃蝦了。
才走到巷口,就見到那輛國威牌轎車緩緩地開了進來,韓氏心頭一動,站住腳等了一會,果然那輛車停到了她身邊,楊老師搖下車窗笑道,「阿姨,含光在你們屋嗎?」
韓氏也是一臉熱情的笑意,「在呢在呢,您有事——不急的話就在家一起吃一口再走,我這正買菜呢。」
楊老師自然忙說不必,「書法協會那邊有點事,要含光過去一下。我接上她就走了。」
韓氏又在心底嘖嘖地讚歎羨慕了一番——一樣都是有特長,這書法、繪畫就是貴重,楊善榆算學賽一年得獎的學生也有好幾個啊,就不見都和李含光似的出風頭。
帶著笑給楊老師指點了一下門扉,韓氏一邊遺憾著於元正的天分為什麼就應不到這書法上,一面卻是又算計起了去哪家買蝦更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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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從於家出來的時候也挺吃驚的,她熟門熟路地上了車,扣好了安全帶,便問道,「師父,我們這是去哪呀。」
按說,這種授業恩師都是喊先生的,可楊老師年輕好弄,上回含光到家裡來時正好他在看《西遊記》改拍的電視劇,當下就要求含光都喊他師父了,含光雖然無語,卻也是順從了楊老師的想望。就是每叫一聲都在心裡想:師父,你是不是盼著女妖精來把你吃掉呀?
楊老師今年二十五歲,在這個社會還算是相當年輕——雖說電視裡經常在宣傳早婚早育、多生多養,前幾年的日本戰爭也的確是使得秦國人口有所短缺,但在城市裡晚婚已經成了風氣,卻不是政府的倡導可以改變的。含光有時候心裡都想,要是她前世能晚出嫁幾年,是不是就不至於產後大出血就這麼去了。
想到前世,她心裡頓時有幾分鬱悶:她前世活得失敗到什麼地步?連到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月子裡喝了一碗藥以後,莫名其妙就開始大出血,吃毒藥都沒這麼見效。當時去世前,心裡覺得是有人害她,可現在回頭想想,論毒藥她也是接觸過一些的,哪個毒藥也沒這麼好的效果啊。到底是倒霉還是被害,含光是到現在都沒個定論。
不過不管怎麼說,女人最佳生育年齡在二十五歲左右,這個常識她是從雜誌上給瞭解到了,現在秦國有些女性年過三十才成親的也有,再加上男人比女人大幾歲也沒什麼,所以楊老師還沒著急找也在情理之中。就是含光有時候會想,這真正非常守禮的人家除外,她那個年代,大戶人家成親前都會給放幾個通房丫頭的,小戶人家也會上青樓楚館開開葷。楊老師看來不像是去過青樓的樣子,他……怎麼還不著急找啊?
胡思亂想了一通有的沒的,這邊楊老師已經囑咐她了,「今天是幾個重要人物到西安府來了——」
他通過車內鏡看了含光一眼,有點無語了——這娃淡然著呢,絲毫不因自己要去見『重要人物』而激動。
「——其中就有我的老師,你的師公。」楊老師給補了一句。
含光這下坐直身子開始整理儀容了,這種尊師重道的習慣,基本就和她的舉止儀態一樣,都已經是烙進腦子裡,拔也拔不掉了。
楊老師看了這才滿意,遂又繼續叮囑含光,「都是從北京過來的,行程安排得很緊,我老師未必有空和我坐下來談天的,我們過去先相機等著,要是有空檔了,你寫幾個字給老人家看看。若是老人家滿意了……」
他不願給含光太多希望,話說到這也就不繼續了。看含光還是那樣篤篤定定彷彿和沒聽懂似的,楊老師也是在心裡一歎:這個李含光,實在是太穩了。好像什麼功名利祿都無法打動她一樣,就沒看到她為這種事著急過!
殊不知含光心底卻是有幾分不以為然——她現在最需要的,一個是錢,還有一個就是教育資源。北京來的過江龍就是再奢遮,難道看了她的字畫,還就能把她給辦到國子監大學去讀書?求人不如求己,若說在宅院裡她學到了什麼,第一件事就是別指望天上能掉下錢來,你沒這個資本,就是好處來了也拿不住。
不過話雖如此,她看人臉色的功夫還是日益精進的,見楊老師似乎有未盡之意,遂乖巧順著他的期待問道,「師公是在北京的嗎?到西安府來做什麼呀,師公叫什麼名字呢?」
故作可愛無知得實在是太明顯了,楊老師都看破,趁著紅燈,他敲了含光腦門一下,方才道,「你師公是國子監大學的老教授,到西安府就是路過,主要是到法門寺考察工作的。」
含光搞不懂一個學書法的去法門寺考古做什麼——這一周內電視經常播放法門寺的考古大發現,她也是知道在法門寺塔中發現了一個地宮,現在正在慢慢地往裡考古呢。這一陣西安府要比往年都還更熱鬧了一些,除了官面上的人物,黑白兩道的估計都是沒少來人。
「噢。」她應了一聲,「那怕是要在陝西呆一陣子了。」
「我們看看,若是運氣的話,只怕也能跟著去扶風那邊湊湊熱鬧。」楊老師興致高昂地壓低了嗓門,「你知不知道,法門寺那邊已經考據出來了,那個地宮,安放的是佛祖真身舍利!」
也不知如何,聽到這幾個字,含光心頭突然一跳,彷彿有人在她心上揪了一把似的,她忙定了定神,才道,「可是真有這事呢?電視裡一直都在猜測這個地宮裡封存了都是什麼寶貝。」
「那寶貝可就多了,前一陣子考古進展很慢,都是拿機器去掃的,就是因為抽真空機沒到。」楊老師對考古居然也是如數家珍,「要是能跟著去看你就知道了,這是最新科技,法門寺地宮不大,塔又全倒了,正好可以在地宮上做一個真空層的,進去以後一切都是原樣的。要比馬王堆那邊保護得更好。」
含光被說得也是興趣大起,在她那個時代,唐也已經是數百年前的事了,唐代的古董在當時就能賣出高價,她父親收藏了一隻唐代宮廷御用的金盆,也是視如至寶,得閒都不給兒女輩賞玩的,也就是她們家唯一的兒子,她弟弟洗三那天,拿出來做了洗三的面盆。當時她還小,卻是早記不清楚了。
「若是能跟著湊湊熱鬧就好了。」這下她開始在意和老師公的見面了,遂又纏著楊老師問些老師公的事。楊老師只是隨口敷衍著,
車駕很快就到了一處酒店,楊老師領著含光一邊走一邊低聲說,「一會要是人多,你緊跟著我,和老師見面的機會可是稍縱即逝。」
正說著,兩人也進了電梯,含光還尋思呢,這老先生有這麼紅嗎。
卻是才一出電梯就驚呆了:這人已經都是滿到走廊上來了,一條走廊人聲鼎沸的,連條道都沒剩,所有人一概面朝的都是一個方向,應該按常理來說,等待的也就都是楊老師的老師了。
楊老師見她震撼,也是面有得色,此時方和含光介紹道,「老師乃是金石之學的泰斗級人物,不論是碑文書法還是古董重器都是國內數一數二的行家,你這小妮子方纔還那樣淡淡的……你能有和他見個面的可能都是極好的了,這一走廊都是請他鑒寶的人,就是等上幾天也未必能見到老師呢。」
不合聲音大了點,頓時惹來灼灼注視,楊老師嚇得把含光一拉,往人群中直擠了進去,好容易到了房間門口報名開門了。一進去含光又傻眼了:靠,合著這會客室裡的人也絲毫都不少哇。
不過,這一屋子深衣襦裙的男男女女,多數也都是成年人了,對於楊老師和含光的出現,他們並未如何留意,含光遊目四顧時,只見到了三個同齡人,卻是有兩個都是她認識的。
一個是劉德瑜,書法競賽裡打過照面的。
還有一個嘛……
含光的頭皮都有點發麻了:居然是桂思陽。
她還沒去請示楊老師呢,桂思陽也看到了她,他笑瞇瞇地沖含光招了招手。含光還拿不定主意怎麼回復他時,楊老師匆匆道,「啊,老師喊我進去——你在外面等著,可別亂跑!」
於是,然後,這個唯一清楚桂思陽身世的人,就這樣揮了揮手,不帶走一絲雲彩地消失在了通往裡間的房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