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的時機挑得挺好,整個上午眾人都在忙碌,再說她也時常被接走一會兒出去問詢,所以她回去的時候完全沒人發覺不對。含光往工作棚一混,裝作好奇的樣子,很順利地就拿到了一張神秘符號的照片——正好昨晚的會議裡也是大量印製了這些照片拿來討論。
因為已經有所準備的關係,這一次雖然看著符號她還是有點暈,不過卻沒陷入離魂狀態,含光也只敢瞇著眼小心地打量幾眼,便把照片隨手塞進了兜裡,一蹦一跳地拉著李年去吃飯了。
她沒有打算隱瞞自己的行蹤,吃中飯的時候主動和楊老師談起來,「我今天去看望那個苦主了,其實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可怕,不像是鬼。」
十二三歲的大孩子,有點自己的主意也不奇怪,楊老師倒沒有因為她的自作主張而生氣,笑道,「真的?他想起來自己的名字沒有?」
「沒有。」含光搖了搖頭,「說是只記得自己在一條巷子裡走著,被人敲暈了,別的事就全不記得了。」
秦教授顯然也在關注此案,只是從前沒說而已,此時便插口道,「說來也是怪得很,他是額前又有碰傷,額後又有碰傷,但是額前的碰傷比較嚴重,額後的傷勢都沒反應到顱骨上。拍CT出來大家都有點不可思議,很少有人碰前額頭碰出失憶的。」
「什麼叫CT。」這問題是誰問的不言而喻了。
楊老師稍微解釋了幾句,便道,「您意思是他有古怪?」
「沒有,好像是真的失憶了,最開始幾天連水龍頭也不知道怎麼開,生活基本無法自理。」秦教授搖頭道,「而且這幾天都一直在醫院嘛,現在我們都要回西安府了也沒見他要過來。應該真的就是倒霉而已,也不知道他的家裡人能不能趕過來了。我看他樣子,像是很有出身,若家裡是西北一帶的還好,若是別處的他估計要吃點苦頭了。要是魯國那邊的嘛,他就該糟啦。」
「怎麼個該糟呢。」含光對魯國那也是相當好奇的,可是兩國交戰比和平久,雙方百姓不說敵視對方吧,但的確是沒有多少交流。一般日常生活裡很少有人說起魯國人的生活細節。
「現在都停戰了應該還好。」楊老師對秦教授道,又向含光解釋,「兩國間一直都有在做生意,現在停戰了,生意就放得到台盤上,以前沒停戰的時候……」
沒停戰的時候自然就在檯面下,如果是魯國的貴公子為了這事過來,當然要低調行事,說不定都不是正常手段過來的。
含光這才明白過來,不過那邊也有人插口道,「現在還有人家親自出面打理生意的麼?若是那樣,應該也不是什麼高門了。」
「魯國那邊和我們這邊不一樣。」秦教授看了楊老師一眼,「那邊講究掌控力,家族年輕一代參加企業管理也是絲毫都不稀奇的。」
「那邊商業化是更嚴重一點,」另一位老教授看起來也很瞭解魯國,點評道,「咱們國內,還有高門參政的傳統,政商還是有點不分家的。那邊真正做大的幾家,壓根都是專心搞企業了。尤其是搞軍工的孫家,這一次秦魯和議明顯就是他們居中穿針引線,甚至說是他們的意圖也不能為過,但是孫家已經有一百多年沒人出仕了。」
「國內真正的名門世家其實也差不多是這樣。」秦教授說,「你比如講——」
還沒說下去呢,那邊來了電話,老人家聽說以後嗯、嗯了半天,回來笑道,「佛指舍利的考證已經是在世界上引起很大轟動了,關於真骨、影骨,很多佛教界的老朋友都有自己的看法,現在都是在往西安府趕呢,早點回去也好,法門寺才多大,根本裝不下這麼多尊大佛。」
發掘工作至今已經進入尾聲,地穴現在都是清空的了,要不是因為抽真空機和維持真空環境比較繁瑣,大家早都可以去西安府繼續工作。饒是如此,加班加點之下,昨夜也已經是把捧真身菩薩從地宮裡給請出來放進了特製的真空盒中。至於三枚舍利自然也是早都被分別保存了起來。現在學術界在爭論的主要就是這三枚舍利到底哪一枚才是佛祖真身舍利的問題。昨晚開會就是因為這個:一枚舍利被確認為玉質的仿品,那餘下兩枚舍利孰真孰假,就很值得討論了。
含光點頭應了幾聲,又無意間笑道,「師公還說要指點我寫字,又說要研究那兩個石怪獸,可到現在都是沒顧得上呢。我倒沒什麼,回去以後還可向師公請教,倒是白瞎了那石怪獸,特意從西安府帶來的呢,現在又要帶回去。」
老人家聞言也有些臉紅,便許願道,「等回了西安府以後,得空了好好教你,這下有時間了,肯定要在西安府多住一段的。呵呵。」
一到法門寺以後,事情多、發現多,珍寶多,老人家的確是把石怪獸的事給擱到一邊了,如今飯桌上談起來,倒是引來一群人關注。粗粗把事情一說,當下就有很多好奇地專家飯後要去查看一番石怪獸雕像,含光又是覷了個空子,施施然去醫院探于思平。
于思平還是半坐在床上,也許在含光走後他都沒有動過位置,見到她來了,他眼中的熱切之色連她都瞞不過,面上卻還是有些故作倨傲,等著含光先開口。
含光也不多加廢話,拎著照片遞給于思平,自己捂著眼睛不去多看。
從她的經驗來看,受到咒文感應被吸入時空長河的時候,周圍的世界是凝固的,只是身處這凝固世界中時,她卻是毫無異常感,只覺得照片才遞給于思平,就又被還了回來。
「已經明白了。」于思平雙目閃閃,頗有深思之色。
「你看到什麼了。」含光暫時放下恐懼之心,和于思平打聽,「是不是很多個畫面——」
「你知道這座醫院從前是什麼地方嗎?」于思平不答反問,見含光搖頭,便道,「唐時是農田,在昭明年間,這裡是北戎入侵時殺害當地百姓後的千人坑所在。」
含光不禁輕輕地顫抖了一下:看來于思平是真的和她一樣都進入那種玄妙的超脫狀態了。
「不過,」于思平道,「當我想要擠進那個時代的時候,卻有兩種感覺:第一,西安府這裡只能作為接收地,穿越的起始點很可能只能在我——」
他看了含光一眼,含光點頭道,「我也是北京過來的。」
「只能在我們過來的北京。」于思平點了點頭,又道,「第二,我隱隱有所感覺,想要過來簡單,想要回去,若沒有靈物鎮壓,很可能是會在穿越時空的路上靈肉俱滅。」
「靈物?」含光愕然道,「這怎麼說?」
「你難道沒想過嗎,還是你以為隨處看到這文字都能進入那樣的狀態?」于思平反問道,「還是你就沒見過那幾枚佛指舍利?」
含光對法門寺地宮出土的珍寶的確有點忌諱,那種離魂狀態她是不想來第二次了。在她有意的迴避下,別說真身了,連電視上的報道畫面都沒看過幾眼。
「啊,難道你看電視都能對真身舍利有感應?」她吃驚地問。
「微弱,但是有。起碼孰真孰假瞞不過我。」于思平掃了她一眼,忽地溫文一笑,「我觀姑娘你無意回去,那就最好不要多看,免得看多了,萬一靈肉不合那就麻煩了。」
這話說到含光心底了,她忙點頭稱是。于思平又短暫浮現出那憐憫的表情,他道,「以此類推,我們在北京的住處附近應當也有一個靈物,否則當時都不能發生穿越的事,此物和佛祖舍利應該是一一對應的關係,否則不會從北京穿越到西安。這個說法能啟發你想起什麼麼?」
「我又沒意思回去……」含光嘀咕道,掃了于思平一眼,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也是的,過來之前都要觸柱自盡,現在還想著回去?」
于思平微微一怔,像是沒想到含光居然知道這個,他也沒追問原因,只浮現那溫文的迷人微笑,道,「正是因為前一世不能盡善盡美,如今有了再來一次的機會,自然不能錯過。」
「在這個時代再來一次不是更好嗎。」含光還是不能被說服。
「此處雖然千好萬好,」于思平不以為忤,而是柔和道,「可來處卻是我的家,我的親人、事業、理想,還有心儀的姑娘都在那裡……不說是我,姑娘你的談吐作風,一望也是出自大家豪門,我猜你也是家中的掌上明珠,自小順心隨意地長起來的,此處雖然好,可現在有了機會,你就不想回去嗎?」
含光聞言,竟不能作答——過往的一切,就好比走馬燈一般在眼前上演,確實,自小到大,她的生活都是如此的錦衣玉食,人生幾乎沒有受過幾次挫折。在來處,她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丈夫,有孩子,有財富,有地位。
而在此處,她卻一無所有,甚而連最基本的尊重,都要苦苦地去賺來。
雖然不言苦,但那只是因為沒有選擇,如今有了選擇,難道她沒有過過好日子,難道她不會覺得寂寞嗎?她有多想和母親抱頭痛哭,盡訴心中委屈,有多想看著自己的一雙嬌兒長大……
「我……我和你不同。」她聽到自己的回答,虛弱而微小,「我只有魂兒過來了——」
「按我所想,回去的路,有可能不是精準地落在同一時間,而是會有幾年的差異。」于思平道,「從姑娘你談吐來看,你是昭明末年穿越,最晚不會晚於承平元年。在下的年代在你略後,卻又比你晚落地一年,只怕姑娘回去時,可提前幾年,若是能夠再附原體的話,不正是給你重活一次的機會嗎?」
不知如何,他的話顯得非常有說服力,彷彿事情就必定如此一般。含光思來想去,心緒煩亂,聞言隨口道,「哎呀,都未必能回去呢,若是回不去,兩頭沒著落怎麼辦?我可馬上就要開學了!」
于思平也不逼她,他微微一笑,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要在此地和姑娘道別了。」
他沒說再會,顯然是已經下定決心,要尋到回去的路。含光瞅了他幾眼,有些話很想問,卻又被壓住了:這人用的明顯是化名,連真實的穿越年份都不肯透露,如此遮遮掩掩的,有些話就是問也問不出個結果來。
「那我走了。」雖說已經成功地擺脫了他的糾纏,但含光心裡卻沒多少喜悅,她站起身和于思平互相行了禮——雖然在病房裡,穿著西式服裝,一個作揖一個墩身很奇怪,但多年的教育,還是使得兩個人都很自然地作出了這樣的舉動。
「如果你找到回去的路,捎信回來告訴我一聲吧。」含光終究忍不住加了一句,在于思平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神,和那溫文的微笑中,她彆扭地說,「算是……算是老鄉之間互相照應好了。」
說著,便掏出身上所有現金遞給于思平,「也不白要你傳話,這些錢拿去使用。」
她現在外地住著,和在家又不一樣,楊老師不能親自照顧她已是十分有愧,前陣子給了她好些零錢讓她沒事就出去買東西吃、買書看,加在一起也有兩百多元,可能還不夠買車票去到北京,不過含光也只能幫這麼多了。
于思平接過這一疊錢看了幾眼,又還給含光,「多謝姑娘好心,不過無此必要。」
他的笑容真的一直很穩定,很溫和,但是含光卻覺得笑容裡傳達的信息量好豐富。「在下這一生,還沒有為錢發愁過。」
想到他的身手,含光也沒話說了:他是真的不必為錢發愁,估計攔路搶劫、敲悶棍搜錢包的事做起來是絕不會失手的。而且,于思平給她一種感覺——用這種非正道的辦法去搞錢,他也是半點都不會猶豫的。
「還是拿著吧。」含光沒接,「就算是老鄉間互相照應吧,你身上總要有點零錢,不然出去連飯都沒得吃怎麼辦,餓著肚子做事嗎?醫院的飯菜,我料著不合你的胃口。」
于思平躊躇片刻,眼神微微柔軟,也不矯情。「如此多謝姑娘。」
他又承諾,「若是找到辦法回去,自當設法告訴姑娘。」
其實也就是個念想罷了,含光沒報太大的指望:不親自驗證,怎麼知道是否可以回去。都回去了,如何再來傳信?她胡亂點了點頭,「那我走了……」
「姑娘慢走。」于思平看來並沒有送她的意思。
從他床邊走到門前的那短短幾步路,含光走得極為艱難。
並不是她對于思平有所好感,她對他依然極為戒懼,甚至連一句從前的事也不願多談。離開他,她應該是鬆一口氣的。
只是他同時也代表了回去的希望,代表了他的過去。含光從來也不知道她對她的過去有如此之深的眷戀,儘管她的生活是如此的乏善可陳,可誘惑卻依然是如此的強烈。
眼下這具身體,雖說已經住了一年多,但有時攬鏡自照,依然給她相當的陌生感。她的身體在過去,她的親人在過去,她的生活在過去。
無所選擇的時候,也無從留戀,很自然地就接受了如今的現實,但當有選擇、有希望的時候……
但當她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她才知道,原來她還是很想念過去的。
也許她從來都未曾離得開她的過去,離得開把她造就成她的那個時代。
也許她該留下,該和于思平一起回去,這希望雖然渺茫,但誘惑卻真的極為強大。
搭上門把時,她的手指有輕微的顫抖。她能感受到于思平的視線停留在她肩背之處,甚至能感受到于思平面上心知肚明的淺笑。
正是因為離不開,所以這花花世界對他竟沒有一點誘惑力,所以他才聽說了這消息,便動身打算回去。在他聽說了消息以後,含光才發覺,之前的于思平是很失落,很迷茫的,甚至提不起勁去籌劃著融入這個世界。
他在他的過去中也是個失敗者,但他是如此積極地想要重來一次,而她呢?她為什麼不能以不同的心態,再重過一次過去,把她的遺憾一一地糾正回來?
她可以做個好妻子,可以做個好女兒,可以看著自己的孩子們長大……
這門把,就像是有千鈞重,含光甚至不知自己是怎麼將它拉開的。
只是一旦拉開,一切忽然就又變得非常簡單,彷彿根本也不值得猶豫。含光沒有說再見,也沒有回頭,她大步地走了出去,逕自走下樓梯,走出了醫院,直直地走向遠處的法門寺。
回到過去,她可以做個好妻子,可以做個好女兒,可以試著去做一個好母親。
但在現在,她可以做她自己。
含光一路上連一次頭也沒有回,當她回到法門寺的那一刻,她已決心把于思平忘掉。
不論他有什麼故事,她也不感興趣,不論他最終回去沒有,也不是她的問題,于思平不過是她生活中一個小小的插曲,也許她的時代中還生活著許多她這樣的人,然而,這一切都沒有任何關係。他們已經成為了新的人,他們已經要開始新的生活。
對含光也是一樣,就如同她對于思平所說的,她的新學期要開始了。當天下午,全體發掘工作宣告結束,法門寺地宮暫時封閉,而含光隨隊回到了西安府,又回到了她原有的生活之中。
很快就到了年底——在她的升學考試之前,她都沒有再聽說于思平的一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