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著很正常的厚棉道袍,從穿著倒是看不出他的經濟情況,他正袖著手站在臨巷子口一個院子門前吃烤紅薯,如果不是含光眼尖,說不定兩人還真就這麼擦身而過了,誰也不會注意到誰。
但她現在這麼一停步,一個人杵在巷子口那可不是挺醒目的,那人也是留意到了她的眼神,頭一偏就看過來了,含光就是想走都來不及,兩個人的眼神就這樣撞了個正著。
……含光內心深處只得一片沉默——實在是震驚過度,沒法做出反應了。
那人卻是挺鎮定的,在最開始的小小吃驚後,還向含光笑了一下,舉起手中的烤紅薯對含光道,「我買了兩個,還有一個你要吃嗎?」
「……我不吃。」含光最終決定還是不盤問了他重新出現在此的來龍去脈了,她道,「我也是來買的——車子往哪裡走了?」
「就在前頭。」那個也許有那麼一丁點真的叫做于思平的可能的男人,很自然地也就沖李永寧走過去的方向指了一下,「剛過去沒多久,你應該還能趕得上。」
含光也就很自然地噢了一聲,向前匆匆地追趕李永寧去了。
李永寧果然是已經堵到烤紅薯小販了,不過一爐已經拷完,現在好幾個人在那排隊等著下一爐烘好。「我還以為你迷路了呢,正要回去找你。」
「沒,在那問了幾個人就過來了。」含光笑著說,「咱們等嗎?」
「還有幾分鐘就好了,」李永寧無所謂道,「天氣也不是很冷,等等唄?」
含光自然沒什麼意見,便和李永寧一起站著等烤紅薯。李永寧站在那還和烤紅薯大爺搭話呢,「大爺,您生意這麼好,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呀?」
含光站著站著,有點站不住了,于思平拿著紅薯的身影一直就出現在她腦海裡。她讓自己不要去在意,可這個小妖精是如此的頑強,一次次揮散了,卻總是再重聚……
她忍不住啊!她好奇啊!于思平這個小妖精,難道是根本就沒回去?又或者是回去了以後又來了?如果是前者,那倒還好了,如果是後者……這個人是身具異能還是怎麼回事?難道真是神仙中人啊?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妹的,連龍虎山張天師感覺都沒他牛。
無數的問題,簡直就像是螞蟻一樣地啃噬著她的內心,而唯一能和她的好奇心抗衡的,只是她對于思平的畏懼而已——這男人不是什麼善茬,猛獸一樣的人,和他接近總覺得很危險似的……
但含光又忍不住在心底說服自己:她現在又沒錢又沒勢的,于思平能圖她什麼啊?渾身上下連一百塊都找不出來。就算他要去做壞事,也不會找她的麻煩啊。再怎麼說,兩個人都是反穿的同道……
還有還有,他為什麼那麼家常地就站在那裡,他的身份問題呢?怎麼解決的?謀生問題又是怎麼解決的?他是怎麼打算的,就住這麼近然後也不聯繫她?雖說她不是很想和他聯繫,但是于思平應該不會這麼想吧?
無窮無盡的問題都快把含光給煩爆炸了,她跟著李永寧站了一會兒,眼看烤紅薯快出爐了,都沒吃的心思,在當地轉悠了一會兒,終於是下了決心。
「永寧,我忽然想起來還有本書在於元正那裡,現在不過去拿,一會兒他們要吃飯了,我也不好去。」她匆匆交代李永寧,把錢塞給她。「你幫蓮湖帶一個紅薯回去吧。」
李永寧也沒當回事,應了聲還說,「那你路上小心點啊,別跑,萬一摔著那就不好了。」
含光嗯了一聲,回身走了一段,見于思平已不在院門口了,又有幾分猶疑——她幾乎以為自己是產生幻覺了。
……才這樣想,『幻覺』就從院子裡又踱出來了,還是一身看不出新舊和檔次的棉袍子,手上搭了一件披風,看含光,很尋常地點了點頭。「又回來啦——早知道你會回頭的。」
「啊,你怎麼知道的啊?」含光問出口了就想把自己舌頭咬掉:廢話,遇到這樣的事,誰不會回來問個究竟?
于思平臉上又出現了那種很憐憫的表情,不過他並沒有真的解釋其中理由——到底還是沒有把她羞辱到那份上,而是似笑非笑地道,「就你這腦子,還能考全西安府第一……這都幾百年了,我怎麼覺得咱們大秦國的子民是越活越回去了呢?」
含光羞紅了臉,卻沒有反駁他。她剛才的表現是不大好,等於說是自取其辱,她道,「你在西安府住了多久了——難道回來以後就一直住在這裡?」
「才到沒幾天啊,」于思平似笑非笑,「不過,也足夠趕上你的豐功偉業了,報紙上可是都寫得清清楚楚。」
他拍了拍手,似乎是要把手上並不存在的污垢拍掉,「走吧,相逢即是有緣,我請你吃飯去。」
「啊——可我——」含光一直想伸頭去看那家小院。
「那是客棧。」于思平索性把她引到門口,含光這才發現這果然是客棧——這也不太稀奇,西安府靠著城牆根兒,開了能有兩三百家特色客棧。「還是你要給我省錢,我們進房間聊?」
「別了。」含光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她還有點名聲要顧呢,和人吃個飯沒什麼,進一個男人的房間一呆好幾個小時的,說出去多難聽啊?
不過到底是仍有些擔心的,「你……你有錢嗎?要不我們還是找個暖和的商場站著說話吧?」
于思平白了她一眼,雖未特別作勢,只是一個眼神,但他給人的感覺卻完全變了。被棉袍柔化的氣勢蹭蹭狂飆,眼神亮得像是叢林間的野獸……
然後,含光就很不爭氣地聳了。
她一邊在心底大罵自己『地獄無門你闖進來』,一邊乖乖被于思平領出去覓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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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穿著平常,但于思平的經濟狀況似乎並不太差,出去就打了個車,帶著含光直奔曲江附近的高級餐飲區——這地方含光上次來,那還是楊老師帶她過來打牙祭的,這幾年她跟著楊老師,真是沒少混吃混喝。
于思平好像也來過這裡幾次,隨意就進了個很高檔的茶樓,給兩人要了個包間,又點了一壺茶,幾樣下茶的點心,方道,「先喝著,一會到飯點了再換地兒。」
「我回去吃飯也行的。」含光急急地說,「我們局裡晚飯要點名呢——」
于思平面上便浮現出微微帶了嘲諷和憐憫的微笑,反正還是那優越感十足的樣子,「怎麼說你看起來也應該是大家小姐出身,在這就混成這副德行,虧心不虧心啊?」
……比較起來的話,都穿越過來四年多了,勉強只有一個學霸成就的含光,當然是沒法和于思平比了。人家于思平看做派就特有錢,吃飯都下館子,含光呢,一孤女,晚上還要回去吃食堂的大鍋飯……
含光羞紅了臉,不假思索地反擊道,「那我不是過來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嗎……你過來就是成人了,能比嗎?」
「就你這樣,直接身穿過來我估計你得餓死。」于思平藐視了含光一眼,「你自己說說是不是這個理?」
這……含光也不能不羞恥的承認,似乎的確是如此。上輩子她的謀生能力基本上就是零,穿越過來也不會突然間變得特別英明神武,十八般武藝精通。
但,這不是輸人不輸陣嗎?含光翻了個白眼,嘀咕道,「你牛,你牛你吃烤紅薯呢?」
「那不是因為以前沒吃過嗎?」于思平倒沒生氣,手一攤,很無辜地回答。「看到了當然要買來嘗嘗了。」
「……好吃嗎?」
「還行吧。」于思平邊說邊呸了一下,「粗了點,甜得也嗆,也就是吃個新鮮吧。」
還真是大家子弟出身呢,這嘴是真夠刁的了。含光撇了撇嘴,不想再和于思平繞圈圈了,單刀直入,拍桌大聲問道,「別瞎扯了,我問你,你到底回去了沒有啊!」
于思平瞅她一眼,拿小指甲掏了掏耳朵,「這麼大聲做什麼?這好好的孩子,穿到後世都學壞了……」
眼看含光都快崩潰了,他這才是爽快了一會,舉手道。「是回去了——回去了又過來不行嗎?」
這別人穿越都是只穿越一回的,他倒好,和搭兩站公車似的,從鼓樓搭到回坊,『喲我忘了個東西』,轉身又上車回鼓樓去了……
含光已經說不出話了,只能很無語地望著他,于思平似笑非笑的,「怎麼,你還有意見了?」
「沒……我沒意見。」含光無語了,「我還能有什麼意見?那你回來多久了?你身份證呢,怎麼解決的?還有……你錢又從哪裡來的啊?」
她覺得和于思平對話就像是捉一塊濕肥皂,越捉就越是滑,他要是不願意,能和她繞到天荒地老也不會給個答案,然後她氣勢又比不過他。往往是她這邊什麼信息都被掏光了,然後于思平那邊還一點有價值的事兒都沒吐露。就好比這幾個問題吧,要是于思平不願意的話,含光估計她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好在于思平可能也感受到了她的崩潰和挫敗,這一次倒回答得很配合。「回來了就幾個月——哎,我和你說,我發現啊,這穿越前後的時間也是不同步的。我回去才一年多的時間,這裡就已經過了有多久——」
含光算了一下,「從咱們倆西安分手到現在,有三年半了吧?」
「對,這裡就過了有三年了。」于思平說,「你收到我的信了嗎?我回去以後,還特別為你去了法門寺一次,夠意思吧?」
「那真是你啊?」含光又有種很暈眩的虛幻感了,「你都寫了什麼了?石怪獸風化得超級嚴重的,就只給解讀出了承平年間于思平這幾個字。」
「我大概也寫得沒比這個多多少。」于思平說,「至於身份證,幾年前在北京就給弄到了。錢就更簡單啦——我和你不一樣,我身上帶的東西都能過來。」
「哦——」含光完全明白了。
甭管于思平用什麼辦法——也許人家在古代就是這麼有錢,反正他帶幾塊黃金過來,假使帶十斤吧,按現在黃金的價格,三百元一克,五公斤也能有一百五十萬的高價了。如果他更牛氣點,帶二十斤過來,三百萬的巨額財富就這麼簡單到手,那可不就是一夕暴富的節奏嗎?
而且,在古代,二十斤金子而已,她陪嫁就能輕鬆拿出了——含光忽然間發現,這古今金價的差別真是很好的倒賣途徑啊,你比如說把這三百萬全兌了白銀,帶著穿越回去買黃金的話,因為現代白銀也就是三元多一克,而兩百年前,一般來講都是按八兩到十兩白銀,一兩黃金這麼來兌換的。二十斤黃金也就是二百兩銀罷了,一般人家賣田賣地也能湊得出來——這十倍的差價,來回幾次那就是巨富了。
「你帶的是金子?」她冒險一猜。
于思平露出『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總算是還沒笨到家。」
含光實在是受不得他的態度,她哼了一聲,也懶得搭理于思平到底是過來幹嘛的了,只道,「原來你回去就是為了做這事嗎——也不對啊,你回去的時候,應該是不知道還能回來的。當時那樣了都要回去,怎麼又回來了?」
她已經放棄去問于思平到底是怎麼過去,怎麼回來的了。含光能感覺得出來,于思平貌似不是很想洩漏這個秘密,剛才她問的那一次,他就跳掉了沒回答。
于思平的臉忽然就一下掛了下來,他幾乎是惡狠狠地瞪了含光一眼,卻是沒有說話。
含光被瞪得莫名其妙,想了想,忽然發覺,這一次于思平的臉色,和上次比可是差了不少。上一次他雖然是把口蜜腹劍四個字幾乎是寫在了臉上,但那種翩翩君子溫潤如玉的風範,還真的挺能騙人的。要不是自己差點被他掐死的話,說不定也是受騙人之一。
這一次嘛……不論是從做派還是從臉色來看,他都感覺挺……怎麼說呢?狼狽?要不然消沉?反正沒什麼正能量就是了。
難道……
「你該不會是在那邊混不下去了,又死過來了吧?」她又一次冒險一猜。
……
于思平雖沒回答,但精彩的臉色幾乎已經足以說明一切。
含光再忍不住了,她縱聲大笑,甚至真的是把肚子都給笑疼了。「哈哈哈,你,我,哈哈哈——于思平,你——」
「笑什麼!」于思平瞪了她一眼,惱羞成怒般低喝了一聲,「若不是那毒婦逼得我——」
不過,這一次他的氣魄是沒法壓倒含光的,她雖然摀住了嘴,但還是忍不住聲聲的悶笑。「笑死、笑死我了……」
這種嘲笑,顯然已經超出了於某人的忍耐範圍,他眼一瞇,下一刻,含光只覺得天旋地轉,再緩過來的時候,已經是被于思平壓在了桌上,一雙手也很有威懾力地握住了她的咽喉。雖沒怎麼發力,卻已經是很有力的威懾了。
「再笑啊。」于思平這會兒倒是挺溫文的了,又像是上次剛見面時一樣的和氣。「怎麼不笑啦?」
含光瞪著他,用力在他精鐵般沉重的身軀壓制下凝聚起一些力氣來搖頭,一邊搖頭,一邊在心底又給了自己一個大耳光。
媽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她是有多犯賤,剛才才會主動走回去找于思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