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思平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透過幾乎微不可聞的白噪音,他的聲音有輕微的失真。
「我不想知道。」他平靜地回答,「李含光,如果你想要找回過去,唯一的辦法就是跟我一起回去。」
含光一時無語——她覺得于思平是把她給『聽透了』,又或者是看透了。也許他也經歷過一樣的迷惘,所以不用細看表情,只需要一眼,就能把她給看透。她甚至也能領會到他的些微得意:儘管在他跟前,一直表現得很決絕,但現在到底還是露了餡,暴露了對過去的留戀。以于思平的作風,他不乘此機會大做文章那才怪了。
「我是不會回去的。」她重申道,「我……算了,你說得對,即使告訴了你,又有什麼意義,再回去以後,你也不可能過來了。」
沒等于思平說話,她便果斷地掛了電話,把手機塞進了兜裡。
只是短暫的心理崩潰,只是如此而已。含光閉上眼,深深地呼吸了幾下,調整著自己又一次回轉到了現實模式——或者說,是這種不現實的夢幻模式。對她來說,現在的生活經常會給她以一種夢一般的不現實感,在剛剛經歷過這種情緒浪潮的時候,這種不現實感就更為強烈了——也許是因為一切都來得太順,從榮譽、讚美到這即將到手的大額金錢,都不像是從前的她能夠擁有的東西……含光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但她的確感到這一切就像是一場美夢,也許眼一眨就即將破滅。
然而,人的適應性,有時也是十分強大的,這樣的日子她已經過了近五年了,深深地呼吸幾下以後,剛才如浪潮般湧來的沮喪、失意、迷茫,現在又潮水般地消褪了下去。含光堆出笑容,邁著輕快的腳步回了工作室,又坐回了電腦前頭。
這一回,她沒有再在數據庫中檢索歷史論文,而是在圖書館中尋找起了科普分類的書籍。
天文、地理、旅遊、科技、生理,和如今的文明程度相比,兩百年前的世界簡直就像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在這兩百年間,人類實在是前行太多了。含光以前在省圖的時候,就經常看這方面的書籍,看著一二十年前的太空行走、登月計劃……看到人類將探測器送上了太空,用無線電波實現電台播送……甚至還會看看手機的工作原理。
她的心情漸漸地安定了下來:即使這些知識,和她並沒有半點關係,然而閱讀著這海量的信息,還是能讓她找到一種難以解釋的平靜。
和過去相比,雖然孤單,但她和過去的自己畢竟過得已經不是一種生活了。
也許就單單只是衝著暖氣和抽水馬桶,就不該回去才對。
她想了一會兒,不禁衝自己微笑了起來。
——手機在口袋中震動,她拿出來看了看,不出意料,正是于思平。
含光沒有搭理他,她把電話設置了免打擾模式,繼續沉浸進現代星座和古代星宿的關聯對照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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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這根寶簪激起了秦教授的研究熱情,他不但想要研究一下色沁的形成原理,而且還想考據出寶簪存在的朝代以及原主人的身份,而研究室的助教、學生們又有許多已經回家過年,因此,李年和楊老師就被抓了壯丁,『有事弟子服其勞』地幫忙去了。含光因此也是空閒了下來,她經常會到工作室走走,在圖書館裡借閱一些英語的入門書本,打算先熟悉一下基本音標什麼的,也有意識地尋找一些譯製片來看。雖說國內的製片水平也並不差,但看到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在屏幕上竄來竄去,這種新鮮感卻是國內的電視劇所不具備的,還有那迥異的室內裝修風格甚至是人文氛圍,都令含光為之著迷。可惜的是,因為大秦和歐洲諸國的緊張關係,譯製片的數量並不是很多,除了以前也看過的幾部以外,餘下的片子劇情質量也不是很高。
國子監大學的管理是十分嚴格而且先進的,如果沒有教職工或者學生門卡,進出教學樓、圖書館都很不方便,而楊老師已經要和李年共用一張門卡了,含光也不好再借來使用,只好和他們同進同出,這麼幾天下來,她也有些悶,便索性和兩人打了招呼,問李年要了家裡的鑰匙,在北京城內遊逛了起來。
前世她到過幾次北京,算起來是生活過一年多的時間,不過因為那坑爹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基本對北京的瞭解只局限在前世生活的大宅院裡。——更坑爹的是,因為根本就沒出過幾次門,含光對北京的地理毫無瞭解,若是在那時候,把她拐帶出府,放在北京城內隨便一個角落,她覺得自己找回家的可能性不超過百分之五。而現在,雖然不是不想回前世的夫家看看地理的變遷,但問題在於,她已經不記得前世的一等平國公府具體是在北京城的哪個位置了。
每次忍不住想要追尋前世足跡的時候,好像都會被羞恥感給籠罩:前世是要活得多無能、多漫不經心,才會連自己的家門往哪開都不曉得……含光曾試過在國子監大學的文獻檢索系統裡搜索過平國公的字樣,但卻是一無所獲,看來,並沒有什麼論文把許家作為研究的對象。
也罷,找不到就算了。剛剛經過一次情緒崩潰,現在她對於前世也有點逃避態度,只是抱著瞻仰的心情,跑到開放給遊客瀏覽的皇宮一角去繞了個圈兒,膜拜了一下華表、金水河和天安門,就算是完成了對前世的祭奠。接下來的幾天,她或者是去博物館,或者是去潘家園——卻是有點想研究一下自己的這個暈眩技能。
在博物館裡的經歷,倒是側面印證了她的猜測,含光這個暈,不是見到古董就暈,主要只暈兩種:自己前世生活密切相關之物,有特殊宗教意義的靈物。其餘的一些古董什麼的,她看了會有一點輕微的感覺,但不會到暈的程度。比如說國家博物館裡,她只暈了兩樣東西:一個是鎮館之寶司母戊鼎,還有一個也是鎮館之寶,北京人頭蓋骨。
按她自己的分析,這兩個展品,一個是古代祭祀用品,蘊含靈力,還有一個算是人類起源,意義也格外重大,所以令她有腳軟的反應,也不能多看。至於別的什麼青銅器,也會有點不舒服,清明上河圖之類的次之,晚近代的天子金盃啊、翠玉白菜什麼的,那就隨便看了。
懂得了這個道理以後,她開始去潘家園了。——這世上沒有人嫌錢多的,如果能暈上幾次,撿漏賺點錢,又為什麼不呢?
而且,既然隨葬的玉簪都面世了,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她的墓肯定被盜過,含光自家人知自家事,哪怕她婆家只把一半首飾隨她下葬呢,那也是個很過得去的收藏了。其中絕對少不了精品的,尤其是當時昭明年間的楚窯黑瓷,一般都是宮中特供,只有關係戶才能買得到。而且楚窯已經毀於歷年來的動亂,現在黑瓷絕版了都。——玉簪在潘家園現身,可見別的隨葬品可能也會流入潘家園,如果能在鋪天蓋地的贗品中淘到自己用過的器具,撿這樣的漏含光是一點都不會猶豫的。本來就是她的東西,她拿來賺錢當然是天經地義之事。
不過,現在的潘家園地攤和她去的時候可不是一個風貌了,除了那些明顯賺旅遊者生意的攤位以外,基本是個賣真貨的攤子,一開口都沒有少於一兩萬的,尤其是那些不起眼的小物件,你越問越講價,他就越漲價。有的乾脆是客人看上什麼就不賣什麼——自己心知肚明來歷的那種贗品除外。
含光一開始還莫名其妙呢,後來經過葉庭店裡,和店員寒暄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這還是因為她。她這個天漏,現在也成為了潘家園傳說之一了,而且傳奇色彩還特別的厚重。一個絲毫不懂行的小妹妹,隨便買了一點搭邊兒的貨,為的就是感受一下潘家園的氛圍,然後就開出了五色沁和田玉的天漏。這一陣子潘家園擺地攤的全都在使勁地琢磨自己批發來的小玩意兒,就怕是走寶了——當時賣給她的那個瘌子,雖然賺了三十萬,但事後聽說了天漏,直接就氣進醫院去了,據說是逢人就傾訴,『我真傻、真的……』
要不是含光出門都是戴口罩戴帽子,她也不敢來潘家園,就是這一陣子,她在潘家園裡已經聽了一百多次天漏傳奇了。她估計自己要是現出真身,簡直都能被綁架了去。含光心裡也不是沒點小得意的,不過她也沒有因此就被沖昏了頭腦,轉悠了幾天,都沒有暈過,再加上又快過年了,便沒有再去。
眼看快到除夕,含光這天還準備出門去看電影呢,李年電話打來了。「纖繡坊那邊已經把衣服給做好了,說是可以送上門來給你試穿,不過那樣的話,有不合身的還要拿回去改,可能趕不上除夕。你要是沒事,就現在過去一趟吧。」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該去就去唄,含光叫了個車——自從她知道自己將有幾十萬入賬以後,前世那種驕奢淫逸的大小姐習氣頓時就又開始抬頭了——直奔纖繡坊,報上李年的名字,很順利地就上了三樓。
李年給她定制的幾套衣服都好了,還有另外定做的二十多套夏冬校服要年後才好,含光是聽說了以後才知道原來事後李年又打電話來給訂了校服,雖然未說什麼,但心中亦是有些過意不去。不過當著店員的面,自然也不會說些什麼,換上衣服在試衣鏡前自照一番,師傅又現場量身,覺得尺寸不合適的立刻微調,不過在含光來看,她們的手藝倒也還過得去了,確實是一針一線手工縫製,有一種機縫永遠也仿造不出來的服帖細膩。
「這衣服一人做的話,起碼得縫七八天吧。」含光一邊試穿,一邊隨口就捻起袖口看了看,「袖子收腳和裙擺比,針腳疏密不太一樣,是幾個人分著做的吧?」
「您眼力好。」導購對她是更為客氣了,幾乎是畢恭畢敬地道,「您這衣服要得急,不能不分工另作,所有的袖子都是一個師傅統一收邊的。」
「畢竟是趕工了,腰線有點掐得太死板。」含光望著鏡子,隨意地道,眼看導購面色一變,就要大鞠躬道歉,忙道,「也不必了,雖死板了點,可誰會看得那麼細啊,應付過去就行了唄。」
「不能令您滿意,就是我們的疏失。」導購面上又出現了笑容,她親切地為含光拉了拉下擺,「後天就是除夕,要全改可能是不行了,還請您年後再把衣服送來。還在製作中的校服,我們會統一關照,絕不會出現這樣的問題。」
這倒是有點前世的感覺了,不過和前世比,導購的服務更為專業化,也令人更為受用——起碼含光覺得她不卑不亢的勁兒,比前世繡房常見的諂媚態度要好很多。她點頭笑道,「那就煩你們費心了。」
說著,又換了上回說配螺髻特別成熟的深衣出來,含光因為今天綁馬尾,看起來不倫不類的,導購見她表情,主動道,「要不然,稍微為您做一下頭髮?」
含光微一點頭,頓時又是幾人圍上來,不到十分鐘頭髮就梳好了,還給搭配了造型師上回說的金鑲玉限量版釵子,確實,配合著三環流仙髻和金鑲玉梅花釵子,即使穿著深衣,氣質也沒有過分成熟,反而有一絲俏皮的韻味,含光看了都很滿意,也沒有吝惜自己的讚許。
除了腰線問題以外,還有一些小瑕疵都是當場就得到改正。之後又是打包封裝,導購聽說含光是打車來的,立刻就為她安排了一輛名車,一個是把她送回去,還有一個是把這一大箱子的衣服給她送貨到門,不然含光都沒有這個體力來搬動如此之多的包裝袋。
含光左右也無事,逛了一會用了一下點心,便來觀摩兩個導購熟練地打包衣物。她托腮看了一會,見那導購把金鑲玉釵子也裝起來放到包裝袋那邊,明顯是要一起送貨的樣子,便道,「哎呀,別弄錯了,這個是拿來搭配一下而已的。我們已經買過首飾了,沒買這個。」
才說完,便想起來道,「難道是年姐姐後來又打電話來要了的?」
這個不太可能啊,李年雖然說很蹭錢,但也不是那種喜歡什麼連試都不試就買下的人,身為個女人,她還是挺喜歡試戴首飾的麼。
「這是有人給您的禮物。」導購很神秘地對她笑了一下,「正好您今日過來,便給您一道帶回去。不然,它是要隨著您的校服一起送回西安府去的。」
因為有校徽的關係,校服是桂樹中學的校服,這一點當然不是什麼秘密,導購會知道她是西安府出身也沒什麼——含光都不記得自己上回來的時候和李年提到西安沒有了。但問題是……誰會這麼這個啊?她有點不懂了,除了李年以外,還有誰會送她這個?
何英晨?人家在南美快活呢。
葉昱?桂思陽?劉德瑜?都沒可能啊。
于思平?他怎麼會知道她來了這裡,而且這也不是他的作風啊。
雖然一再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但含光還是不可避免地推理到了那天也在纖繡坊的另一個人身上。——雖然,那天在場的還有很多很多別的從人,但是……但是除了他以外……
才這樣想著,導購便對她笑瞇瞇地眨了眨眼,以很富有暗示的語氣道,「殿下還說,纖繡坊這一季的新衣、新首飾,姑娘若是喜歡都只管挑——還請千萬不要客氣。」
要稱殿下的,起碼也是個王吧。含光這下是再無疑問了,心底頓時是湧上了一股說不清的情緒——除了喜悅、擔憂、不快以外,還有由衷的感慨。
雖然說都是富貴人家,但睿王真不愧是王室子弟,幾乎是一樣的年紀,何英晨出手不過幾千而已,睿王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話也沒說過一句,一揮手就是這麼豪氣:看上什麼,隨便挑。
想到這裡,她忽然間又有點不肯定了:睿王真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嗎?他該不會是已經起過她的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