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在遇到睿王之前,含光都不相信世上還有第二人能讓她感受到這種深入骨髓的心動。——這種感覺難以言傳,無法描述,雖然第二次和第一次相比有所減弱,但也令她強烈地感覺到了在遇到睿王之前那段時間的不真實。彷彿她的生命只有在他的凝視裡才有意義一樣,這種感覺強烈得彷彿生理本能,她根本無法自制。雖然在腦海深處的某個地方,有一道模糊的聲音在提醒含光:他們正在眾目睽睽之下,身邊環繞的都是些很有眼力見的人。他們之間的這種張力是很容易就被察覺的。
她艱難地轉開了眼神,希望自己沒有吸引來太多人的注意。——也許在別人眼裡,這只是一次很普通的對視而已。
抱著這樣的期望,她悄悄地掃了李年一眼,瞬間這希望就又破滅掉了:李年明顯是已經看出了什麼,她不太贊同地對含光微微地使了個眼色。自己卻是面色如常地走上前去,和一群親戚都招呼了起來。不過,好在楊老師和留王世子,看起來倒是完全沒有察覺。
兩百多年過去,世風自然也有所變化。放在以前,雖然是定了親,但楊老師也沒有帶學生到李家來過年的道理,現在則是眾人對此都沒有什麼訝色。就含光觀察,留王世子雖然對楊老師的態度不冷不熱,但也並不存在多少反感。一般說來,這種長兄幼妹的關係如果比較良好的話,妹夫肯定要承受比較多的挑剔,所以楊老師也不能算是特別冤。
至於屋內的別人,不過是世子夫人並李年的二哥罷了,兩個人也都是靠近四十歲的年紀了。雖說都在屋內坐著陪睿王說話,但年齡上的差距,顯然使得這番談話缺少趣味性。含光在楊老師下首坐了一會兒,見大家話題都快說完了,睿王還不肯告辭。雖然一直強令自己不許扭頭,卻還是好奇地看了看睿王。
睿王倒是沒看向她,他俊秀的臉龐毫無異狀,還在含笑聽著留王世子評論著今年的元旦大典。
留王世子說了幾句,因問道,「今年睿王是不是也要到大典上露面了?」
睿王此時,方才看了含光一眼,他眼底微微漾出了一點笑意,只是眼神又很快移開了,只是點頭說道,「正是,奉父母之命,會陪同兄長一道行禮。」
和初次相見時不同,今天他的穿著要隨意了一些,只穿了一身直綴,語氣也要更為低沉醇厚,不過,再是放鬆,儀態中的矜持和貴氣,也還是揮之不去。——雖然現在可能還小,氣質帶點青澀,但以後長大以後,睿王肯定就是那種你很難想像他也會失態,也需要吃喝拉撒的那種男人。
含光雖然還不至於為他神魂顛倒,儀態盡失,但也是分外的坐立不安。當他在的時候,她的皮膚都是刺癢的,好像隨時等待他的眼神掃來。但這種難以自制的心動,又和絕對清醒的明悟參雜在一起,就像是一塊大蛋糕擺在眼前,別說吃了,連看幾眼都有罪,這讓人還能怎麼安心做作業?
雖然除夕都是吃晚飯的,但要祭祖啊,睿王也不可能坐到地老天荒。還沒到午飯時分就站起來告辭,「還要去另外幾戶親戚家走動走動。」
留王世子趕忙和自己的弟弟一起把他給送出去了,回來後大家方正經見禮,還有絲迷惑呢,「怎麼今年是他來。」
含光不知道這裡頭的典故,問了問才知道:現在除夕大家都是在自己家裡過了,元旦才去參加元旦大典。為了和藩王聯繫感情,每年除夕前幾天都會有人來送年禮、走親戚的,往年是太子親來,今年就改成睿王,而且時間也在除夕當天。睿王可能第一次來,在他們家花費的時間比慣例都久,反正,和去年比,是處處都透了離奇。
當然,對含光來說,這個新規矩還更離奇呢,啥太子、皇子親自出面走親戚送年禮……這要是在她那個時代,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就是不說天家的威嚴,還有個防止太子和藩王串聯的考慮在呢。現在這感覺,就是皇家是一天比一天更走下神壇了,從前那種天子的神聖感已經是消失了不少。
不過,對楊老師來說,天家畢竟還是天家,他樂呵呵地和含光議論呢,「這就是你們上次看到的睿親王?確實也是一表人才。」
還想和含光八卦呢,鬧得她有點哭笑不得,好在那邊李年給楊老師使了個眼色,楊老師也就收攝心神,專注地和大舅子套磁去了。
也許是因為她的打扮和表現都比較合乎氛圍的關係,在留王府的居留還是十分愉快的,留王世子及夫人對她沒有過分冷淡,卻也不至於過分熱絡。就算是有估量、評判,也都是隱藏在得體的禮貌之中了。而含光對他們心底的看法,則不能更不在乎了。哪怕他們全在心底嫌棄她的孤兒出身,反正只要這幾天能平安度過,不給楊老師坍台丟臉,鬧出什麼不愉快的事那就足夠了。
不過,她本人氣質高華,談吐有物。根據李年介紹又是成績優異,而且還有個傳奇天漏故事傍身,李家女眷和她也不會缺少話說。李年的幾個侄女侄子都在上小學的年紀,聽說含光撿了漏,都上來問東問西,含光倒成了個小孩子王,被一群小學生圍著說些潘家園的見聞,因知道她從西北來,又被問了好多西北那邊的事情。——含光聽他們談吐,倒是不像商人家的孩子,還在小學時候就全國、全球地到處亂飛,好像平時多數也就在北京一帶生活。
以前在西安府的時候,每年除夕大家一起吃一頓,吃過飯孩子們就去巷子裡完了,過子時回來領壓歲錢睡覺。大人們則是吃完飯湊在一起看看聯歡晚會,也有打麻將丟骰子的。這算是平民版的春節,含光沒想到的是留王府的春節居然和平民們如出一轍,孩子們吃過飯就衝出府去,和鄰居家的小夥伴們各種笑鬧,大人們多數都已經微醺——留王世子實在十分好飲,現在是兩個大舅子拉了楊老師,然後世子夫人也湊一角,四個人坐在一起就開始搓麻將了。
楊老師打麻將的水平明顯不高,李年便坐在身邊給他看牌,含光對此也是一竅不通,看了一會,又自己去看了看電視,到底也坐不住,披了件大氅就晃悠出去了。
順著一路開著的燈,她很快就走到了平時人進進出出的側門,果然見到李家的孩子和隔鄰的幾戶人家孩子們湊在一道玩溜溜球,也有放炮的,還有踢校足球的,一條巷子裡熱熱鬧鬧的到處都是孩童的笑聲。含光因沒有認識的人,年紀也偏大,也無人招呼,只是站在一邊看熱鬧,心中也覺開心。——雖說在開心之外,始終還有一片局外人般無邊無際的孤寂,但這樣的孤寂,她已經在學著習慣。
站了一會,她覺得有點冷了,便掏出手機,躲到僻靜的角落給西安府的幾個親友都拜了年,李蓮湖和於元正都是出去玩了,她也預先在下午打了電話,這一次主要是和桂思陽、劉德瑜等小夥伴聯繫,雖說現在都分散在全國各地,但有了手機,千里的距離,也不過是一個號碼而已。
劉德瑜接電話時情緒似乎不是很高,和含光說了幾句才興奮起來,直叫著要親眼看看那支銀簪——既然把她當朋友了,這樣的事當然不能瞞著。不過,含光也是叮囑她別和外人說這事兒。
至於桂思陽,這會兒正和他爹在爬長城呢,這也是現在很流行的過年方式,在長城頭迎接新年,據說「周圍人多得不得了」。而通話環境的確也很嘈雜,含光說了幾句便扣了電話,打算等回了學校再聯繫。
接下來該和誰聯繫呢?她拉著手機裡的通訊錄,有點游移:何英晨在南美,也不知道過年前回來沒有,又或者是等開學再回來了。至於葉昱嘛……本人似乎也在國外,而且,又不是很熟……
這種對她有好感的小男孩子,如果沒有先聯繫她的話,自己這邊發個拜年短信好像也有點過於熱情。含光考慮了一會,其實內心就已經是放棄了這個想法。但她還是沒有把手機放進兜裡,只是低著頭,毫無意義地拉動著通訊錄。
自從那天于思平打電話來,而她沒有再接以後,他沒有再聯繫她,她也沒有再找他。含光有想過,說不定兩人就此不會聯繫了,然後于思平就這樣穿越回了昭明年間,再也不曾回來,終此一生兩人都不會再有什麼交集。
在白天,這個想法沒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可現在,尤其是除夕之夜,含光忽然間很想主動給他發一條短信,想知道在這萬家團圓的日子裡,他又是身在何方,如何度過這個節日。
很奇怪,他是個很危險而且也很卑鄙的人,從長相到性格都不是她會有好感的類型,其實她們見面的次數也不多。可只因為來自一個時代,好像兩個人之間,又總是有一條割不斷的聯繫。就像是于思平很想帶她回去一樣,想到于思平不願留在這個世界,含光心底多少也有幾分悵然若失。
手指在鍵盤上空盤旋了許久,她到底還是難以下這個決定,含光歎了口氣,慢慢地放下了手機——她只要再走四五步,牆那頭就是熱鬧的年景,可這會兒,卻好像是被困在了這朦朧的黑暗裡,連一步都邁不出去。
「大節下的,老歎氣不大好。」牆角忽然有陰影一動,含光驚得退了一步,才發覺原來在拐角處還有個人站著,估計是從巷子裡拐進來的,這會兒才探身進來。
「嗯,謝謝提醒。」她本能地道了謝,說完了,眼睛才慢慢調整過來,從手機的光亮適應了黑暗,看清楚了說話人的輪廓——這會兒,她的大腦也跟了上來,聽出了那人的聲音。
雖然挺玄幻,雖然挺不可思議的,但……的確是睿王沒錯。
她一下就邁不開腳步了,彷彿是被釘住了翅膀的蝴蝶,即使拚命顫動著雙翅,也依然無法移開一步。李年的警告就在腦中迴響,含光本人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和睿王之間不可能有任何結果。
然而……
「你——你怎麼來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出人意料地,竟然還有那麼一點兒冷靜。
「是不該來,但……」睿王的聲音比白日裡還要低沉,他頓了頓,又低聲道,「我……在下是來給姑娘賠罪的。」
是不該來,但不來的話,兩人幾乎沒有獨處的機會。以睿王的身份,他走到哪裡都是眾星捧月的焦點,而含光又絕不會主動和他搭話。
「來了就能見到我嗎?」含光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確實未必能見到。」睿王慢慢地向含光走來,她想要退,她真的想要——
但當睿王的手緩慢地、堅定地握向含光的時候,世界已經成了空白,她的頭髮似乎都炸得飛了起來,她無法動彈,只能任由睿王握上了她的手。
「我……」睿王似乎也很激動,只是他把情緒隱藏得更好,又或者是含光已經無力去觀察和留意他,他低聲地說,「我從第一次見到你開始,便沒有一刻不在想你。」
所以,儘管來了也未必能見到,儘管可以想見,他此時過來必定是克服了不少困難,但他還是來了。
也許,他是從纖繡坊那裡得知了她要來留王府過年的消息——她為了過年,特地定做了四套衣服。從除夕到初三的停留期限,也可以很輕易地推算出來。
他可以初一來、初二來,初三來……然而他偏偏是今晚來。
含光並不迷惑,她完全理解。
他就是等不了,他必須得今晚來。她有多心動,他就有多心動,也許他和她一樣,都已經十分失措,無力控制自己……
他們確實是一見鍾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