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局

已經是下班時分,張主任被迫把所有人又叫了回來。

「這件事很嚴肅,大家還是不要掉以輕心。鄰省最近出的新聞,大家應該也聽說了——」

中國這麼大,新聞天天有,大家紛紛表示什麼也沒聽說,尤其以住院狗為首,張主任只好叫身邊的男人,「小解,要不還是你來說吧。說實話,發生了什麼我也不太清楚。」

「那您最近是真忙了。」警察小解笑容可掬,雖然在這個房間裡,沒人的外貌能和某人比較,但也絕對是個帥哥,親和度不知勝過師主任多少,「這個案子都已經上了新聞了——鄰省最近破獲了一起連續搶劫殺人案件,主犯大多落網,僅餘兩人潛逃在外,這是個有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團伙,罪行纍纍,犯下的案件正在陸續偵破之中,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還牽涉到洗錢、走私這些經濟犯罪,有深厚的海外關係。我們最後收到的線索,是這兩人已經逃入我市,而且很可能有潛逃出境的計劃——而且,在這兩個案犯的窩點,我們發現了不少關於整容手術的搜索記錄,他們同時還訪問了上海多所知名整形醫院的網頁,警方有充足的理由,懷疑他們也許想要通過『改頭換面』的方法,配合新證件,光明正大地從邊檢出境逃離。」

話說到這裡,小解的來意也就一清二楚了,他挨個給大家發照片,又加微信,「我叫解同和,大家加一下微信,有什麼線索都可以立刻微信給我報告,當然打電話也歡迎——不過,我發現咱們年輕一代十有八.九都有電話恐懼症——」

「遇到醫鬧能不能找你?」有人冷不丁地問。

解同和眨眨眼,「別的科室還好,你們十九樓會有醫鬧嗎?」

他語氣逗趣,大家都笑,也就都上心地加了微信,亦不乏人不屑一顧,「通過整容手術改頭換面,不是不可能,但至少要一年以上的手術期。他們想走,還不如通過特效化妝術,那不是更現實?」

解同和笑了,「就是因為有您這樣聰明的人,特效化妝的材料才要嚴格管控——而且,這個騙不過邊檢,咱們以前看到的那些新聞,都是有特殊渠道過的邊檢。這種特效化妝是瞞不過肉眼的,倒是整容手術,如果真的被他們成功做了手術,改了指紋,那恐怕……」

「DNA證據沒留存?」要糊弄醫生可不容易,一個個遇到合適的機會就都客串起法醫了。

「沒有,我們也不可能遇到有幾分相似的嫌疑人就先拘留下來做DNA。」解同和從容說,「而且最關鍵的是,有些知識對你們醫生來說是常識,但嫌疑人卻未必知道——他們有了這個想法很可能就會來試一試,至少先做做咨詢,對吧?所以,我們警方也請大家為我們留心,如果近期有一些比較可疑的人來做大規模整容手術的咨詢——」

犯罪嫌疑人關注過整容信息,警方肯定會來打招呼,這是他們盡職盡責的表現,但醫生的反應則普遍很冷淡:「什麼叫大規模整容手術?那個你要找燒傷科、修復科的,在樓下,我們這裡現在都是微整形,午飯整形。做個鼻子就面目全非了?」

「想要面目全非也簡單,就照著什麼象鼻人、什麼玻尿酸臉去整,這個保證有的,就不知道能不能過邊檢了。」

「哎,你還真別說,小申,我和你講,要整成這樣還很不容易,比整漂亮難。我們正規醫生想做這種效果都做不出來,他不如去找美容院做。」

「我們都做不出來,美容院能做出來?他們那個是聽天由命型的手術,能感染成什麼樣子,這要看患者個人的造化的。」

為這事還要把人叫回來,醫生們情緒肯定不怎麼高,笑話開完了總算說點正經事,「要說面目全非,那你找面部結構啊,就他們科能讓人面目全非,對吧?面部結構呀,動得不好下半張臉都給你切沒了,那還能不面目全非?」

「你們也是老熟人了,你直接找師子不就完了?去年12月我好像還看到你過來——就是為了那個什麼面部還原吧?你看看你,也不是不懂行,還一定要浪費大家的時間。」

科室流動性大,幾個月時間就又換了一撥人了,新人不免好奇,一陣低聲詢問:小解的自我介紹是對他們做的,和幾個骨幹醫生則都是老熟人了。十六院改制以前有軍警背景,市裡第一個DNA刑事鑒定中心,第一個面部復原技術中心,都和院裡有緊密關係,師主任雖然專做整容,但他在專業研究方面卻是兼容並蓄,曾多次被警方邀請參與重大刑事案件的偵破活動,提供技術支持。「從前都是別的老警察來跑,小解來了就一直是小解過來——小解啊,你對像找好沒有啊?都說了給你介紹了,總是推掉,你這個小伙子哪能回事啦?」

小解脾氣是真的好,笑瞇瞇地說,「你們介紹的我怕是養不起噢——」

幾個老醫生笑罵,「上海當警察還說養不起家?」

「走了走了,啊你們都注意點,小解的微信加一下,接病號的時候長個心眼,有情況就及時說一下。」

——這番玩笑也不是沒好處,住院狗身上又多攤派下一層苛捐雜役,老醫生邊走邊說,撤得倒是差不多了,解同和笑著搓起手,「師醫生,人生何處不相逢——又見面了,老規矩,請我吃頓便飯吧?」

師主任嘴角抽了抽,「你什麼時候蹭成功過?」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解同和還是笑嘻嘻的樣子,他和師霽是兩個極端——胡悅發現師主任在人多的場合幾乎從不發言,總是游離在人群外,一副高傲冷淡的專業精英范兒,但解同和就異常接地氣,沒皮沒臉,好像你怎麼說他都不會生氣。「說真的,師主任,你覺得這幾個嫌疑人通過這個渠道落網的可能性有多大?感覺會做大整形的男性其實不怎麼多啊?這個幾率應該還是不小的吧?」

師霽壓根就懶得回答,對胡悅打個響指,好像在叫一隻狗,解同和看過來的眼神也就像是看狗狗一樣,溫暖又逗趣。胡悅在這兩個男人面前只能夾著尾巴做人,她低聲下氣地說,「呵呵,這個是解警官想當然了,其實我們這邊來做手術的男病人也非常多的,絕對比一般人想得要多很多——我最近在整理過去十年的病歷資料,這您大可以相信我,我有第一手統計資料。」

「不可能吧?」解同和與每個直男一樣,拒絕相信居然會有同類想把臉當橡皮泥玩。「除了明星以外,還有男人需要整容?」

「這數字肯定是比您想的多。」胡悅含蓄地說,「如果算上面部修復,那就更是個可觀的數字。中國人口有十四億,這麼巨大的數字會造成可怕的規模效應,再小的比例,被這麼大的人口總數一攤也會變得很多。」

「告訴他我們現在在做的大手術有幾個。」師霽交疊雙腿,居高臨下地看自己的小狗和別人撕,頤指氣使地說。「……」胡悅露出忍耐的微笑,「師主任在排期的手術已經到三個月以後了。男女比例來說,應該是在三七開。他的門診,我目前還不夠資格見習——」

她看了師霽一眼,若有若無的幽怨拿捏得好:把她當狗用,卻沒有正常住院狗的待遇,連一百塊錢都不給。

師主任坦然地接受這無言的指責,絲毫沒有不好意思,這男人可能不存在廉恥心。胡悅歎口氣,無奈地繼續:「不過,以門診咨詢量來說,男女比例可能會更持平,很多男士不是不想整容,而是不像女性這樣樂意承受巨大的開銷。所以,要在這麼大的咨詢量裡為您留意特定的人選,可能的確是有點難。頂多是進入到安排手術的時候再去注意細節吧——但話又說回來了,我們十六院的手術一般都要等好幾個月的,嫌疑人沒出事的時候可能還能等得了,現在已經到這個地步了……恐怕就近找個美容院去做手術更實際吧。」

「美容院敢接這麼大的全麻手術?」

「現在的人為了錢有什麼事做不了。」

「就是啊,你作為刑警怎麼會問這種問題。」

剛才還明爭暗鬥的師徒現在倒是異口同聲、一唱一和,把解同和噎得脖子一伸一伸,一口氣怎麼都嚥不下去,「行行行,你們比我瞭解社會,行了吧?」

終是忍不住好奇。「大手術都做什麼啊——真有那麼多男人來做?」

大部分直男對整容醫院的態度都是敬而遠之,在他們的想像裡,走進整容醫院的女人大概會進行一種神秘的巫術儀式,從此成為飲血女伯爵,獲得異常的美艷,但也留下後遺症,必須定期回去喝點血什麼的。而且他們總是有種無由的堅信,認定這是一種很小眾的行為,來整容醫院的人肯定異常稀少,只存在於傳說中,至少絕不會出現在他們身邊。

師霽對胡悅打個響指,示意她繼續,胡悅卻理直氣壯地搖頭,「我沒跟您出過幾次門診啊,也沒上過台,這些事我怎麼會知道?」

……這兩個人圍繞著跟門診和手術過了好幾招了,解同和邊鼓是一直敲得很樂,「對啊,她怎麼會知道呢?還是您親自來講講吧,師醫生。」

平時對著客人都不多話,現在叫他來講?師醫生嘴巴一撇,「病歷白整理了?連歸納總結的能力都沒有,你怎麼會以為自己夠格呆在我的組。」

「對啊,對啊,連這點能力都沒有,你怎麼會以為自己適合跟著師醫生工作?還是早點改行吧小姑娘。」解同和立刻轉移風向。

電梯來了,被解同和耽擱了這麼大半個小時,該下班的醫生已經下班,留下的都是沒人權的住院總,三人一起走進去,胡悅的嘴巴翹得高高的,「過去十年積欠的病歷那麼多,行政催得又緊,哪有時間研究?根本是做文字女工好不好——連病歷都不能好好做,這種自律能力為什麼還能指責別人學習能力不強?」

「對啊對啊——」

解同和才開口,就被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呵斥,「你閉嘴!」

不能繼續挑事,他摀住自己的嘴,看起來頗有些遺憾的樣子,胡悅和師霽大眼瞪小眼,好像兩個棋手隔著無形的棋盤,在掂量著下步棋該怎麼走:師霽可以說自己只要擅長手術和寫論文就夠了,病歷自有人來做,這就是承認了他的確需要一個助手,胡悅就可以指出自己是理想的、正當的,被院裡指派的人選。這樣師霽贏了口角但也就隨之輸了大局。但如果他避而不談,就得承認自己的確過分懶惰,病歷都沒有好好錄入,眼前的口舌之爭立刻就得人數,解同和哪會放過他?

兩個名校生,智商能差到哪去?這兩個人對峙,就像是高手黑客互黑電腦,兩個人都辟里啪啦地打字,師霽一口氣提在嗓子眼裡,無聲地『呃——』了一會兒,眼珠一轉,「這是在給年輕人創造機會——如果是我,就能從病歷裡學到很多。」

「比如?」

「比如,整形醫院大概都開展什麼樣的手術項目,男顧客都來這裡做什麼。」

不是吧大佬,住院狗,新入行,而且才整理了兩三天的病歷,就要理出這麼多跨科室的內容?現在輪到胡悅提不上氣了,她瞪著師霽,雙手漸漸握拳——師霽還很賤地做了個怕被打的表情來嘲弄她,幾秒後吐口氣,「好。」

「啊?」解同和看戲到現在,有點跟不上了。「好什麼?」

「給我兩天時間。」胡悅轉向他。「兩天後你再來——我回答你的問題。」

合著這是把它當成挑戰了?解同和頭暈眼花,「這兩天時間,按照常理是多還是少呢?」

要說整形醫院大致的門類這肯定不難,但要系統歸納出男顧客在面部結構中心都做什麼,這就只能是從病歷裡挖掘了,畢竟這個每家醫院的情況不同,也沒個數據可以直接查詢,如果胡悅信口胡柴,師霽當然會立刻拆穿她。胡悅也一定只有提出一個遠遠短於正常預估時間的數字,才能鎮住師霽。所以他還是傾向於這數字很少。——師醫生看起來雖然很想繼續否定,但在兩人炯炯的眼神中,嘴角抽了抽,還是說道,「嗯……還行吧,正常水平。」

「那就是很少了。」解同和下結論,他一下又心疼起來,「哎美女,別急啊,和你開玩笑的——你這今晚得加班啊,別介,我還想著請你吃飯呢——」

「吃什麼飯啊,不吃。」胡悅翻個白眼,剛出電梯就轉身按了向上鍵。「我回去加班了,兩位拜拜。」

「……真不吃啊,一起和師醫生吃飯哦,師醫生難得請客哦——」解同和還不死心,空口白話地忽悠她,「是不是師醫生,師醫生?師醫生?」

師霽理都不理他,自管自往外走,解同和有點納悶了,「怎麼今天這麼冷淡呢?往常至少還搭我幾句話的啊?」

「想知道師醫生為什麼不理你?」他們還沒走遠,胡悅站在電梯前遠遠地說,「——人家剛提了副主任醫師,你叫聲師主任試試看,他理不理你?」

高職低稱,這是官場大忌,但現在年輕人很少有在意這個的了,解同和意識到自己有些不妥,但不信師霽心胸會這麼狹小。「真的假的?——師主任,還沒恭喜你晉陞啊,真是年少有為啊!讓我等自歎不如!你這麼牛,今晚,是不是該請個飯慶祝一下?」

「哎。」

……還真就是這麼靈,雖然遠遠說不上笑面迎人——但師霽封凍的面孔終於有點鬆動了,唇邊也出現了一點矜持的笑影子。

「過獎過獎了,年少有為什麼的,愧不敢當——」

居然真的給了好臉子,解同和簡直不可置信——而後師霽話鋒一轉,「話雖如此,但,你想要蹭飯這還是不行。」

……結果最終還是失敗了,胡悅從喉嚨裡偷笑一聲,解同和一看過來她就佯裝無事扭過頭去,他再轉頭去看師霽,對方聳聳肩,雙手插袋往外大步走去,完全是已經沒有多餘的話和他說的樣子。解同和被這對師徒拋在原地,過了半天才回過味,悲憤地喊,「媽.的,你們十九層是洪洞縣啊——怎麼沒一個好人!」

胡悅早進電梯,師霽更是都快走到停車場了,沒一個正經人理他,倒是幾個在大廳徘徊的人熱情地湊過來,「大兄弟,需要醫鬧不?一條龍服務,保證賠償。」

「……滾!老子是警察!」

「我爺爺還是檢察院的呢,」為了業務,現在的人真的什麼都做,專業人士依然熱情。「兩不耽誤,您什麼病情仔細說說,我給您參詳參詳?」

……

且不提一腦門子官司的解同和,電腦前的胡悅已經完全進入了工作狀態,她沒有回溯自己已經整理過的病歷,而是在繼續往前推進,遇到女性患者就跳過暫緩錄入,遇到男性患者就停下來一邊錄入,一邊細看病歷和處置方案。

其實也不得不承認,師霽說得對,熟讀病案,對年輕醫生來說的確會有一個質的提升。一邊看,她一邊若有所思地撐著下巴,反覆對比著患者術前與術後的照片:要在兩天內整理完十年病歷,這不可能,但對於大數據有個模糊的認知與概念,總結出足以過關的答案,雖然難了點,卻只要夠拼,卻並非完全做不到。

這個徒弟,師霽不想要,但她卻非留下不可。胡悅知道她正被霸凌,但她有種還不錯的感覺:和剛來時比,主動好像已經更多地落在了她這一邊。

如果能把這問題答得讓師霽都無可挑剔的話,他還有什麼理由說她不夠格留在他的組?

銀行卡裡的餘額只剩兩千,上一次八小時睡眠在兩個月前,擺在面前的是即將加個通宵的班——但胡悅的嘴角卻翹了起來,她饒有興致地敲擊著鼠標,專注嬌顏被電腦屏幕映得青白:不去試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很多事,努力過,希望自然也就跟著來了。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