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當心

「早上好。」剛出電梯間,迎賓小姐就帶著笑容迎上,把客人帶入大廳。「女士這裡請。」

專事知客,做久了自然眼利,不動聲色,就把客人打量分明:年紀說輕不輕,二十五六,皮膚還不錯,但已是應該開始抗老的年紀。身材不胖不瘦,穿著……那是優衣庫型的基本襯衫吧,沒LOGO,但從材料來看,絕非高級定制,這位客人的財力,emmm,恐怕和診所的定位不太符合。

當然,看人不能只憑衣冠,迎賓小姐垂下眼,眉頭一挑——手裡拎的居然是個布袋。

再看看她打量大廳時不加掩飾的驚歎和詫異,對她的身份,迎賓多少已有了些猜測,她把人交到前台,兩個同事交換一個眼神,前台的笑容依然熱情,但隱隱已有距離感,「您好,請您報一下手機號碼,我這裡給您確認預約。」

「我沒有預約。」客人說,這不出所料——診所在外自然有些宣傳物料,也不乏對消費水平沒有認識的客人步入咨詢,這種活派給哪個導診都挨白眼,久而久之,前台也養成習慣,自然想辦法把這種客人打發走——倒也不是都從衣冠識人,只是這行做久了,有錢沒錢真的一眼就看得出來,有錢人格外有一種安定的氣質,如同紅外線熱成像一樣明顯,貧窮、愛情與咳嗽,在診所內部,最難掩飾的還是貧窮。

「那很抱歉……」笑容裡添了點優越,語氣也開始上揚,話還沒說完,女孩子從兜裡遞給她一張名片,「這個人叫我到這裡來找他。」

淡金色的名片在燈下激起一道炫亮反光,幾乎刺瞎前台雙眼,她的音調驚歎地落下來,「原來您就是——」

只是一句話,大廳氛圍都變了,前倨後恭,前不是很倨,但如今是真的恭敬,迎賓趕緊跑過來,扶著胡悅落座,「駱總已經吩咐過了,她馬上過來,您請稍等,我這就聯繫,胡小姐要用什麼茶水?我們有洛神花茶、咖啡、紅茶……」

「給我水就可以了。」

「檸檬水可以嗎?」迎賓問得一聲許可,回頭一個眼色,自然有茶水阿姨滿面笑容,捧來一杯熱水,再由她雙手轉呈胡悅,「您慢用,要不要配些小點心?」

「點心就不用了。」胡悅還在東張西望,她確實沒看夠——從實習到工作,一直在公立三甲,早慣了醫院的消毒水味兒,還有來來往往喧鬧熙攘的人流,十六院已是有錢的醫院,十九層更是有錢中的有錢,但即使如此,整個裝修、佈局和地段,依然和眼下這間診所沒有絲毫可比之處。要知道,這可是在S市最好的辦公樓裡,獨佔了一整層的醫美診所啊……

金錢的芬芳的確是遮不住的,光是從大廳裝修就能看出這間診所的底蘊——其實,大多數私立醫院的裝修審美,都透露了他們的客戶定位。不要詫異許多莆田系醫院的裝修為什麼浮誇庸俗,是鄉村宮廷風的絕佳代言,這只是反應了如今中國的確有很多沒品味的有錢人。而J氏整容的裝修,設計感十足,就彷彿國貿、太古裡、國金、IAPM的外牆設計一樣,一望即知是登堂入室級設計師的手筆,這美感就不經意地帶出了他們的層次,胡悅坐在這裡,隱隱都彷彿能感受到診所想要傳達的信息:畢竟,自古以來,美都是很昂貴的東西,只適合被雄厚的經濟實力擁有。

的確也是如此,早上十點鐘,大廳裡已坐了幾個候診的客人,個個看來都很美,自然也很昂貴——胡悅對時尚品牌認知度依然不高,只是從氣質上得出結論,這裡坐著的客人,比十九層的求美者,少了些躁動,多了那麼一絲安穩的從容,正是這一絲從容,叫整個場所氣質劇變,不知該怎麼表述,就是——

有錢,但又並不僅僅是有錢。

「啊,是小胡啊,」大廳一角,原本和牆壁融為一體的隱藏式拉門被打開了,一個女人笑盈盈地走出來,她像是對胡悅的到來早有準備,親切地說,「總算把你給盼來了。」

「駱總。」

這個駱總,就很有錢,但又並不僅僅是有錢。妝容、衣著、體態和她的笑容,共同組成一道溫婉的印象,這溫婉又像是裱在天邊的月亮,有那麼一點居高臨下,讓你不敢忘形。她把胡悅帶進門後,「Daniel還沒有來,他在你們醫院大查房完了,再開車過來要二十分鐘——你先在這裡坐坐,填一些資料。等他來了,我們再帶你到崗——別拘束,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她笑盈盈的把胡悅按到一張辦公桌邊上,叫,「Tina,還不給你老闆的愛徒倒杯咖啡?順便把入職表拿過來。——泡那個,瑰夏,不要拿普通的膠囊充數。」

又按下內線電話,「Vivian,把我昨天帶來的餅乾拿過來,還有巧克力帶幾片。」

她的重視和親切溢於言表,Tina自然也湊趣,送來咖啡時笑著調侃,「真是愛徒啊,連老闆都吃不到您的私房曲奇——我猜啊,老闆肯定常和您說起她。」

師霽沒來,胡悅填表也填得慢,她倒不至於尷尬,只是心裡不好給診所內部的人事關係做定位,駱總對她是挺和氣,但她是做醫生的——

怎麼說呢,有些事,只能意會,不可言傳,胡悅在她跟前是要比平時再小心一點,她索性裝乖到底,左看右看,有點天真又有點不確定,「可主任在醫院都很少說這裡的事情,也沒和我提過很多……嗯……師娘?」

最後兩個字,她說得小聲,像是怕說錯了尷尬,這樣即使真說錯了,後果也不那麼嚴重。——但胡悅估著自己是不會有錯的,畢竟,駱總表現得是有點明顯,女人之間怎麼劃地盤,女人們自己是最瞭解的。

果然,Tina聽了就笑起來,一邊看駱總一邊說,「哎喲,胡小姐,誤會了啊,我們駱總還是單身啊。」

駱總也搖頭淺笑,有點無奈的樣子,不過,她關心的事,自然有馬仔來問,眼瞅著她拿手機走到窗邊回微信,Tina湊過來悄聲八卦,「沒提過很多……那就是提過嘍?平時老闆都怎麼說駱總的呀,你悄咪咪告訴我,我保證不和老闆說。」

這公然又是一個謝芝芝——只是被駱總養熟喂肥了而已,胡悅瞥她一眼,笑著說,「都沒怎麼說,師主任在十六院很低調的,同事都不知道他在外面還有個診所。」

左右看看,又補一句,「好像還經營了很多年的樣子。」

噶珊瑚是技術活,屬於信息交換上的博弈,謝芝芝幾次落入胡悅套中,Tina也不例外,熱情道,「哎呀,我們診所——」

還沒說完,門被推開,師霽走進來,「說什麼呢?」

他邊說邊脫外套,駱總和Tina同時迎上前,Tina咳嗽一聲,半路轉方向,去給師霽倒咖啡,師霽手裡頓一下,把外套遞給駱總,說聲『謝謝』,轉頭看見胡悅,「臉怎麼還沒好?難看死了。」

淤青哪裡有那麼快全消掉?現在是不腫了,可還隱隱有點發青,胡悅一萬年難得塗一次粉底,她摸摸臉,原來還是被看出來了。「毛細血管自我修復需要半個月,這是醫學常識……」

「那你是覺得我給你放的假不夠多嘍?」

在駱總面前,胡悅不敢頂嘴,「沒有,我錯了,請師父原諒。」

她慫如鵪鶉,師霽倒是多看她幾眼,很稀奇的樣子,不過迅速失去興趣,只丟了一句,「居然還敢喝我的咖啡?」,就進了辦公室,駱總跟著進去,沖胡悅露出安撫微笑,像是在為師霽致歉,胡悅點點頭,回一個感激的笑過去,等門合攏,她若有所思,想想也覺得挺有意思。

在十九層,師霽是享有特權、作威作福,儼然科室一霸,但這還是和J氏不同,在這間診所,師霽完全就是天,所有人事,目前來看,毋庸置疑,都是以師霽為中心轉動。

不過,她很懷疑這青天大老爺平時到底能管多少事。

胡悅當然想在J氏長久工作下去,至少是多待一陣子,把診所的底摸一摸——如果想工作得愉快,該抱誰的大腿當然明白無誤,不過,她也得弄明白自己不能得罪誰。

「噗嗤」。

她抬起頭,是Tina在給她發暗號,小秘書剛給師霽泡好咖啡,手指咖啡壺,意思問她要不要再續,胡悅搖搖頭,悄聲說,「中午一起吃飯?」

Tina比了個OK的手勢,兩人交換熱情笑容,胡悅對進展也還算滿意:這開局可比十六院好多了,怎麼說,都是師霽的弟子,剛才的八卦被師霽打斷不要緊,午飯時間,她有大把機會續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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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咖啡。」

師霽平時多數喝水,但早上過來,第一杯會喝咖啡。小秘書是服侍慣了的,送上咖啡和檸檬水,回身退出,隨手關上房門。駱總等她把門全合攏,才笑著說,「你上周突然說這一批Offer留個位置,我還以為……怎麼倒是把小胡帶來了?今早看見是她,嚇了我一跳。」

「她平時在十九層閒出屁,帶過來做做苦工。」師霽回得很無所謂,「也順便見下世面,免得將來丟我的人。」

閒?住院醫師,有閒的嗎?師霽平時不管事,難道這些事不是她做?

丟『我』的人?

駱總自然不信師霽的說法,心裡猜度著,想起胡悅的穿著,多少有個想法,口中說道,「那,把她放下哪裡呢?薪水怎麼開?」

「她不還是住院醫師?就按住院醫師的標準開唄。」師霽不以為然地說,「讓她在各科輪轉一下,這個小事情,你安排就行。」

噢,那看來不是為了錢,還當是師霽覺得她窮苦,把胡悅扔過來領份乾薪。

駱總回過神,又暗笑自己想多了——以師霽的性格,要真體貼到這一步,那豈不是……

在有些地方,人的心胸都是很狹小的,就有99%的清白,99%的不可能,只要胡悅還佔了個『女』字,駱總依然本能有點警惕,她知道師霽對這個小弟子,應該還算是滿意,把她放進來診所,也許是在為將來鋪路,等她拿到主治以後,就延攬進來鞏固自己的控制力。按理,這時正是示好成本最低的時候,工資多算一些,略施恩惠,不但給了師霽面子,現在正拮据的小醫生也會記下個人情,以後辦很多事都更方便。

——不過,心裡那一絲說不出的警覺,還是讓她再試探了一句,「那就兩萬底薪,提成按20%算吧?」

這是住院醫師的標配了,也是最低配,一分都沒有多。

師霽胡亂嗯了一聲,都沒多看她一眼,眼神已膠在電腦屏幕上,駱總心裡的一塊大石頭,到現在才落了地,想到胡悅剛才那句『師娘』,她笑著又加了一句,「至於輪轉的科室嘛——」

到底是師霽的弟子,成天拎個布袋子也不像話,『師娘』善心大發,決定多少貼補胡悅一點,「我看……就從皮膚科開始好了。」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