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醫生, 謝謝你。」
「?」
「你人真的很好……現在還肯和我坐下來談。」
設想過很多開場白, 胡悅也沒想到南小姐最終開口會先道謝, 她愣了一下, 終究仍是選擇了保守的說法, 「其實對你的遭遇, 我們也很同情。」
南小姐戴了口罩, 自然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以從肌肉的牽動來大致猜測——她剛才應該是笑了。
「哪裡有什麼我們呢,」她說, 「我的卡現在都掛不到你們醫院的號了……」
胡悅也是才知道,原來十六院的身份證掛號還有這個用意在——想來這肯定也是師霽的交代了,她當然也不能說這樣不對, 南小姐已被證明是個極有風險的病人, 除非急診,醫院當然不想再和她打什麼交道。
「可能行政層面也有一些他們的考量吧。」她含蓄地說, 「你這次來是為了——」
「是這樣, 」南小姐從坤包裡取出一疊資料, 「這一次我們找了……」
她說了一個醫院的名字, 「來做修復, 這是他們提供的治療方案,但現在, 也沒法貿然就這麼相信了……所以想請您給看看。」
這資料,胡悅不知該接不該接, 手在空中頓了一下, 南小姐快速說,「你放心好了,胡醫生,就是看看,我沒有想別的事情。」
她的聲音低下來,難過地說,「你從一開始就勸我不要做鼻基底……你人真的很好,是我自己太傻了。」
「……」胡悅接過資料,「其實,我們提供的都是專業意見,是否接受,還是患者自己的判斷。師醫生給你做的手術沒有什麼問題,如果你不這麼快就做修復的話,其實術後的鼻子依然也是很好看的。」
她的意思其實很明確,還是把責任規範清楚,將師霽撇清出來了。南小姐慘然一笑,也並沒有反駁,胡悅打開資料瀏覽了一下,再看了下醫院名,先皺皺眉,想了一下才說,「修復方案倒是中規中矩,但是這醫院……不是公立三甲,如果要我說的話,你們最好是去外地找間比較有名的公立醫院,掛面部重建的號。」
為什麼不在本地掛,卻是因為本地的醫院,一向是同氣連枝,南小姐這樣的病人,就算是掛到了專家號,稍微瞭解一下病史,專家也可能會推托,或是建議她轉院。像是華科、F大附屬醫院等名院,本來病人就多得做不過來,很少會給自己找這樣的事情。至於說肯接這種手術的私立醫院……這麼說吧,靠譜的太貴,便宜的未必靠譜,而且更坑的是入院以後也許會發現未必那麼便宜。
南小姐挑的這間醫院,終於不再三無,這幾年廣告做得很熱,業內對水平好像也沒有質疑,只是收費亦是出了名的高。胡悅翻了一下,「叫你們準備多少錢呢?」
這個手術醫保肯定是不報的,南小姐說了一個數字,垂下頭,「我爸爸說,大不了把家裡的房子賣掉……」
這個報價都快一百萬了,胡悅搖頭,「還是去外地做吧,北京南京都有好醫院的,我給你說幾個,能掛到號過去做。鼻修復是很精細的手術,公立放心點。除了錢以外,這份方案倒沒什麼,鼻修復都這樣,你軟骨有損失,那可能要再給你開腹一次取肋軟骨,或者從別的地方找,別的沒什麼了。」
對求美者,胡悅是有點怯場,她對這個群體實際上比較陌生,但南小姐現在的狀況,她真是處理得太多了,南小姐她都能猜到她想什麼。「你這個情況在鼻再造根本不算嚴重的,人家整個鼻子沒有的都能做,鼻子比嘴巴好多了,不用擔心,不是太難的手術。」
醫生這個行業,知識壟斷嚴重,這幾句指點對胡悅來說,舉手之勞,卻讓南小姐感激得抹眼眶,「謝謝胡醫生,謝謝胡醫生。」
抹了幾下,又有點不好意思,強笑道,「我現在是不能哭了——」
她剛來醫院的時候,自信急躁,一心要把鼻子做得比天高,胡悅上一次見她的時候,她離開得滿心猶疑,現在則是強顏歡笑,連淚水都不能掉——是最好別哭,淚腺連鼻腔的,鼻頭感染,還是盡量別刺激鼻部。
「祝你一切順利。」
其實她還想問問她父親的,十六院出了一份腦震盪報告,這算是輕傷,接下來是否追究那就是檢察院的事了,如果檢察院決定起訴,可能現在南小姐的父親還沒法從拘留所出來。不過,南小姐沒提,胡悅也就覺得自己最好別問,免得她央求她出具諒解書——那師霽肯定是不會放過她的。甚至說實話胡悅也不願出,南小姐令人同情,她的家人則否。
她站起來,南小姐跟著站起,送她走了幾步,她突然說,「胡醫生——」
她解下一邊口罩,對胡悅展開,「我……還能回到從前那樣嗎?」
胡悅注視著她和她的鼻子——已經沒有任何溫柔的言語能夠描述出她的鼻子了,過於細緻的觀察可能會讓路人吃不下飯,遮住鼻子對南小姐本人的自尊心有好處,也是公德心的一種。只能這麼說,鼻子這器官,平時不覺得它有多重要,可當它萎縮或者殘損、泛黑的時候,你就該知道厲害了。
不但泛紅,而且猶有腫脹,左鼻缺失了一塊,鼻子看起來比術前還塌,也許是修復手術後還沒恢復過來,胡悅想問她有沒有堅持在吃消炎藥,但又提醒自己,南小姐現在已經有新的主治醫生了,她最好別管太多。
「你的鼻樑沒斷啊,鼻基底也只是回到從前。」最多比從前塌陷一點,她在心裡默默補充。「鼻頭修復好,當然還能和以前一樣。」功能還和以前一樣,別的就不要強求了,也不能和以前一樣隨隨便便地推啊頂啊,得一輩子都很小心對待。
「只要好好做手術,都能恢復。」最後她總結,「這一次,好好去個三甲,聽專家的話,這個坎能過去的。」
南小姐眼裡淚光瑩然,不知是因為她的話,還是她坦然不帶任何驚嚇的眼神,又或者二者兼備,她的嘴唇又輕微顫抖,「……好,謝謝胡醫生。」
她把口罩重新戴上,舉手整理頭髮,胡悅為她拿著包,南小姐整理好了,卻半晌沒接過來,她抬頭看看天色,又仰頭看看十六院的高樓,輕聲說,「胡醫生,你說我怎麼會變成今天這樣——怎麼就突然間就——」
她的不解,微弱又真誠,幾乎讓人落淚,但胡悅心裡只有一片沉重的冰冷,她聽出南小姐的後悔,但卻第一次想為自己工作的科室辯解。「任何手術都有風險,我不認為您做的鼻綜合是問題的起源……」
但她沒往下說完——對南小姐來說,也許一切的結果,早在年少時就已注定,甚至可以上溯到家庭教育的問題,再次把她父母拉進來。但——對南小姐來說,如果這一次經歷還不能讓她明白,那麼她的幾句話也不能。
「我知道,手術做得很好。」南小姐說,她的嘴唇在口罩下顫動,又在勉強地笑,她比之前瘦了很多。「是我自己——」
她從胡悅手裡接過坤包,又看了看電梯口,19層的標識,正在樓層標識上閃閃發光。「我只是……」
幾番欲言又止,最終,她的話凝聚成一聲輕輕的歎息,轉身離去。「如果我以前知道得和現在一樣多,就好了。」
胡悅目送她的身影消失,不禁也跟著歎了口氣:是啊,如果她以前知道得再多一些,那就好了……至少,她也許會比現在好。
這不是手術的錯,甚至現在她已不再責備師霽,反而隱隱在為他開脫——這當然也不是十九層,是這個學科分支的錯——只是——
胡悅走進大門口,差點和師霽擦肩而過,她嚇一跳,「師主任,你怎麼來了——芝芝通知你的?」
如果是謝芝芝,這倒是奇了,不因為她居然能看出不對,而是因為她居然有膽量去同師霽說話,自從上次的同性戀事件以後,她應該巴不得開發出在師霽面前隱形的特異功能。
沒想到師霽居然點頭說聲『嗯』,「她怕又是病人來找事。」
胡悅心頭一暖,不禁微微一笑,對謝芝芝有所改觀,但想到南小姐,忍不住又是一歎,師霽看她一會,眼神像是看進她的腦子,他的語氣又帶了點智商上的優越感,「又想著改行了?」
胡悅像被針紮了一下,「從沒想過好嗎!」
師霽哂笑,她也知道自己反應過度,反而顯得心虛——她當然絕不會轉科室,但心裡對這個方向的觀感,卻沒能瞞過師霽。
連她自己都覺得難以解釋,為什麼打從心底都不能確定這行的社會價值,還要死皮賴臉呆在師霽組裡。胡悅還以為自己需要動用到救命之恩,才能回擊他再度勸她轉行的那些話,她都繃好肩膀,做好戰鬥準備,沒想到師霽居然沒重提『不能接受自己在做無意義工作這種事實就轉行』,又或者是告訴她,想要做下去,就得把這些想法拋諸腦後,而是掏出手機,發了幾條信息,隨後乾脆地把手機往西裝袋裡一丟。
「也正好,今天下午,別的事你別做了,去幫王醫生做手術。」
——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安排,更有點粗暴蠻橫的味道,不祥的預感從胡悅心中泛起,她不但著急於自己本來已安排到下午去做的那些工作,更是有種被打回原形的感覺,賭上了命,才從乳.房部爬到這裡,就因為和南小姐說了幾句話,師霽就又要她回到王醫生身邊,把假體從頭塞起?
「我——」這會必須用上『代挨巴掌』之恩了,她轉身急於分辨,但師醫生已豎起手指,衝她一左一右,很有韻律地搖來搖去。
他英俊的容顏,優雅又不乏風趣的動作,叫電梯裡諸多女性臉上都浮起仰慕的紅暈,可在胡悅眼裡,卻是越來越黑、越來越高,手指化為三叉戟,儼然就是執火杖的惡魔,「你這是要違逆上級醫師的指示嗎,胡醫師?」
「……」我想咬死你行不行,師主任?
是多想把這句話說出口,可到最後,胡醫生還是只能慫慫地細聲回復。
「我不是,我沒有……」
她在腦海裡操起兩把菜刀,狂剁肉餅。
「我會乖乖聽話的,師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