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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內是一片窒息的沉默, 胡悅正襟危坐, 如果不是車座位被調得很低, 她甚至可能會撞到車頂。
這是一輛低調又不失奢華的名車……接下來要再加以描述的話, 就得從汽車廣告文案裡抄襲詞兒了, 這輛車也的確非常適合出現在廣告文案裡, 因為
胡悅本人對奢侈品沒有什麼研究, 豪車更是認知度為零,她唯獨只有一種感覺是敏銳的,那就是她坐在這裡有充足的理由自慚形穢——就是那種丟了臉的人應有的表現, 而她完全應該感到丟臉,因為師霽剛剛指出她的外套背上蹭髒了一大塊,而這輛車的真皮座椅是很難清洗的。
這個點, 騎共享單車沒體力了, 叫車又絕對是叫不到的,她還有個沒法遲到的約會, 胡悅怎麼也說不出要下車的話, 說得出來她一開始就不會上車了。她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因為師霽雖然沒有說話, 但全身上下, 甚至連車輛座椅都寫滿了『恨鐵不成鋼』這五個字。
說來也是啊,機會也給了, 組讓你進了,診所也讓你進了, 錢都給你加了, 師霽這個老師說出去也不虧師徒之間的『救命之恩』,胡悅怎麼就混得這麼七零八落的,通勤遲到,每天加班,甚至連騎個單車都會摔倒。師霽是沒說,但那種『智商不夠你自覺退群』的氣場是給散發出來了。
胡悅也沒法反駁,但又不想退群,只好低聲下氣地苟,下巴快戳進鎖骨裡,巴望自己能越縮越小,不過即使這樣,師霽也沒高抬貴手放她一馬。
「如果你自己能力有限,就該有自知之明。」
他叮人的時候是真的知道該怎麼讓人難受,就像是對患者,眼神就是X光機,就是魔鏡,每個人在他的語氣裡都能意識到自己的不完美與孱弱,胡悅覺得可能很多病人只是想來做個鼻子,但被他這麼一看,就巴不得全臉重做。
現在輪到她來吃這樣的火力了,胡悅能怎麼說?「是,師老師說得對,是我能力有限,我會努力變強。」
「怎麼變強?」師霽飄她一眼,「靠你給別人畫的餅?」
三四個人的活都是她一個人做,想要叫別人幫忙,肯定得許出去什麼,師霽這意思是連這條路都打算堵死?胡悅是真的累爆了,反應有點慢,過了幾秒鐘才忽然意識到,這麼說,師霽是知道她和馬醫生說過論文的事情?
不會是馬醫生和他說了吧?但沒理由啊,放長線釣大魚,她現在連診所都去了,馬醫生怎麼都會再多給點時間的,再說馬醫生也就幫了她那麼一次……
和種種不解一起浮上來的自然還有『完了完了』的感覺,這是被抓個正著啊,師霽會怎麼罵她,她該怎麼矇混過去?
反駁是肯定沒戲的了,胡悅也在想自己是不是能力不足——每個醫生都有當學徒的時候,要說師霽的話,雖然他不提,但剛投資J′S那幾年,肯定也是蠟燭兩頭燒,她是比一般人要辛苦點,但入行了就知道,醫學這一行多少有點科研的味道,就是有些牛人能好幾個領域領跑,多管齊下還談笑風生,也就只有這樣的強人才能科研治療兩不誤,走到行業巔峰,就好比師霽,他能這麼早上位副主任醫師,和他發的論文也是分不開的。胡悅跟了他這麼幾個月,也知道師霽的作息,算上J′S,一樣是天亮忙到天黑,他還要抽時間做科研,工作量和她比其實也沒差多少。
完了完了,再這樣說下去,除了自覺退群好像沒第二條路了,關鍵現在還在車裡,胡悅心裡暗暗叫苦,知道自己該振作精神,可偏又困得不行,沒法有效思考,頭垂著垂著,這個梗再不接就要變冷,師霽只會更生氣……
管不了了,逃避雖可恥但有用,先裝死吧。
她本來眼睛就睜不開了,想要裝睡還不是本色演出?胡悅的頭一點一點,心想師霽總不能還把她搖醒了罵,說到底今天不就是騎車摔了一下嗎,最多加上個給馬醫生畫餅,但那也完全可能是馬醫生自己誤會了,她可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可能是生理期快到了,最近又忙,今天她體力是真的差,剛開始只是想可恥地苟一下,但頭點著點著居然真睡著了,胡悅是被車輪和地面摩擦的剎車聲驚醒的,一個機靈騰起身,又被安全帶勒回去,整個人亂了一陣子才意識到師霽一直無言兼無語地看著她,滿臉寫著『我怎麼就找了個你這樣的徒弟』。
「不好意思,師老師,我睡了多久?」
她剛說話就覺得口特別渴,還厚著臉皮滿車找水喝——之前就發現師霽的車裡沒什麼個人痕跡,這會兒她更意識到,師霽的副駕駛可能從來不坐人,一般副駕駛位常備的水也沒有,只有一瓶開過封的礦泉水放在導台,那明顯是師霽喝過的。
師霽還是那種目瞪口呆的樣子,像是被她的下限給震驚著了,過了一會才說,「水在冰箱裡。」
??但冰箱在哪裡?
胡悅折騰半天,最後還是師霽打開中控導台,給她拿了一瓶水,「你口水流到衣服上了。」
還真是,她摸了下下巴,黏黏的。
……現在只能繼續把厚臉皮發揚到底了,胡悅拿出塊濕紙巾擦擦,「哎呀,五點四十——快走快走,查房遲到了啊師老師。」
確實,平時師霽都是大概五點半到辦公室,如果算上從停車場走過去的時間,約莫著五點二十五也就該到了,今天也許是路上堵,比平時多花了一刻鐘,就算十六院對大查房時間沒有硬性要求,他們也是遲到得有點過頭了。
這可能和他半路拾起她有關,師霽的脾氣比剛才更大,胡悅也不怪他,她外套的灰還真把座椅靠背蹭髒了一塊。師霽沒有當場爆發打她就已經算是很有素養的了。
「能力不足就自己退出,在其位謀其政,你在這個崗位上坐一天,該做到的就要全部做到。」
「我絕不可能收拖後腿的學生,王浩瀚升主治只有八個月了,要上住院總至少要有一篇國內核心期刊的一作論文,你自己算時間。」
「如果你的能力就只有這麼一點,那就趁早放棄,不要搞什麼努力就會有回報,在這行只有天分加努力才能有回報。」
整個大查房,她就一直在被師主任罵,倒是沒再提馬醫生的事,胡悅一聲不敢吭,就被他罵著玩,但她怎麼罵神經都沒崩潰,師霽就越說越生氣,「這篇論文不要以為我會拉你,你自己寫。」
「評不上住院總我請你自覺退組,不要丟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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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悅悅,你怎麼了,臉色好差啊。」
「沒事沒事,師主任今天心情不好……」大查房完了,她馬不停蹄去赴謝芝芝的約會,謝芝芝都被她嚇了一跳,很同情她,「被師主任罵了吧?可憐可憐,來我給你秀秀。」
八卦姐妹花的溫情也無法讓她心情變好,胡悅今晚的笑容是真心勉強——其實她覺得後來師霽越罵越凶,可能是因為她一直裝死,多少有點說氣話的意思,而且他今天可能是來了大姨夫,從叫她上車起情緒就不對,但不管怎麼說,被人叮著罵笨,與被人叮著罵懶,這還是兩種不同的感覺,懶的話,努力就可以了,笨卻是無法拯救的。
師霽叫她去塞假體,叫她縫軟骨,叫她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可以說是從頭折騰到尾,胡悅伺候了戲精上司這麼久,心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差過,她真想和謝芝芝說一聲,放個鴿子回去一個人喪一會兒,但想到謝芝芝拿出來釣她的餌,又振作精神——努力未必會有回報,但……如果她真的和師霽說得一樣笨的話,除了努力,她還能幹嘛?
如果真的是很笨的話,其實努力也沒用吧……
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又冒出來說——胡悅究竟也是人,不可能沒有負面情緒,她也會懷疑自己,距離住院總就只有八個月時間了,算上核心期刊排稿的時間,她的論文至少這兩三個月要寫出來,現在這樣的作息她拿頭寫論文?到時候評不上住院總,師霽會不會真的借此叫她退組……
謝芝芝也看出來她累,幫她拍拍背,「悅悅不哭不哭哦,一會車上睡一下——還好我們不要坐地鐵過去。」
「你叫到車了?」
「沒有,」謝芝芝吐吐舌頭,「這時候怎麼叫得到車?——我叫我堂哥來接我們。」
……哇,這真是太棒了,在這樣的時刻迎來的相親?
胡悅深吸口氣,就算她現在也不想談戀愛,但是——
剛在車上睡了一陣子,她也不知道是多久,從車程來說可能只有十分鐘,但怎麼也覺得睡得比十分鐘久一些,胡悅的頭髮亂亂的,臉上可能還有口水痕,她這會兒煩到最高點,乾脆無所畏懼,上車打了個招呼就埋頭想睡,謝芝芝也有眼色,不迫她說話,只是軟聲和堂哥說,「悅悅太累了,今天師主任心情又不好,讓她先休息一會兒。」
「好的呀。」堂哥聽起來脾氣不錯,和謝芝芝拉家常,「這週末大阿姨生日你去伐?」
「去的,正好你把化妝品帶給我呀,悄悄的不要被我媽媽看見好不啦?」
「怎麼啊,都工作了,嬸嬸還管你買化妝品啊?」
「不是不是。」謝芝芝有點不好意思,「我叫你買的那個SKII櫻花套裝,是給她帶的生日禮物……」
到底是家在S市,平時工作不覺得,下了班真正就有不同了,胡悅窩在車裡,聽兩個堂兄妹邊說邊笑,忽然像是被觸動什麼,累積一天的情緒全崩了,被師霽罵了那麼久沒想過哭,這會兒眼淚止不住——倒是沒哭出聲,只是擦了又有,擦了又有,還好天色已黑,謝家兄妹都沒注意,謝芝芝還當她流鼻涕,「是不是感冒了呀?今天是特別冷,你穿得有點少了。」
一車兩個外人,失態片刻就足夠,胡悅強顏歡笑,「是呀,風一吹就覺得鼻子塞了。」
她超大聲地擤兩次鼻子,倒把謝芝芝弄得有點尷尬——第一次見面就這樣,多少有點在堂哥面前丟臉的感覺,好在堂哥並不介意——他可能是看出來一點,但沒說什麼,車到停車場,胡悅和謝芝芝下車的時候,他塞一包餐巾紙給胡悅,「拿著擤鼻子用。」
又笑了笑,「加油。」
胡悅和師霽相處多了,都不知道正常男人是什麼樣的,捏著餐巾紙有點不知所措,謝芝芝藉機大為吹噓,「我堂哥暖不暖?超級無敵大暖男對不對?」
胡悅又想哭又想笑,擰一下她的鼻子,「回頭再和你算賬。」
她心情仍是差,前景也仍是嚴峻,但這句來自陌生人的加油,多少給了她一點力量,讓她感到還有那麼一絲力氣,能去繼續努力,即使已腿軟得快走不動路,今晚最多也就是和劉老師混個眼熟,距離她的目標只能說是更近那麼一小步,但——
她深吸口氣,努力扯個微笑,和謝芝芝一起走了進去。
「劉老師——」
像謝芝芝這樣的女孩子,其實有時候是讓人羨慕,家在本地,安安穩穩,說不上多優秀,但卻從不缺少人疼,一進大堂她就甜蜜蜜地叫,挽著劉老師過來介紹大家認識,「這是悅悅,我和您說過的,師主任的學生——我們也算是有親戚關係了——」
也是外面環境暗,到了燈下打正面了,她這才哎呀,「悅悅,你眼睛怎麼紅的啊?」
只要努力……只要努力……
對學生這麼關照,劉老師確實是和善的面相,胡悅在幾秒鐘內就把他的表情掃過一遍:臉上帶笑,有那麼一點兒關心,看來她確實是看起來慘兮兮,才讓陌生人都有點憐惜。
心中只一動,她的腦子忽然間活了起來,胡悅毫不猶豫地又揉了一下眼睛,讓自己看起來更可憐兮兮,她坦然道歉,「不好意思,劉老師,剛見面掃您興了,就是,師主任性格很嚴格,我……今天又被他罵了……」
師霽的性格,熟人心裡不可能沒數,自然能想像到胡悅伺候他的苦,劉老師還有什麼不懂的?臉上同情意味更盛,「來來來,先坐著快吃點東西啊。」
雖然還沒說什麼,但這已是個好的開始,胡悅邊走邊捅捅謝芝芝,「哎,芝芝,一會這裡散了……要不要拱劉老師一起去吃夜宵,續攤喝點小酒?」
只要努力,機會,總是會來的。
機會……這不就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