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

「我要……嗯, 凱撒沙拉, 匈牙利牛肉湯, 一份安格斯肉眼排, 五分熟, 配菜就要土豆泥和西蘭花, 另外我要單點一份薯條, 可以先上來嗎。」

「好的先生,請問小姐要什麼呢?」

「給我一份意大利面就好了。」胡悅說,其實她也有點餓, 不過聽到年先生的菜單,正常人都會有種膩味的感覺,「再來一杯蘇打水吧, 謝謝。」

「好的, 沒問題。」服務生合上菜單,重複了一遍點單, 「凱撒沙拉、牛肉湯……」

「等等, 我想了一下, 還是再來份火腿配蜜瓜。」年先生打斷他又加了一單, 他搓搓手, 對胡悅羞怯地一笑,「這個, 習慣了習慣了,胃口大, 嘴裡不嚼點什麼, 難受,胡醫生多包涵一下。」

「可以理解。」胡悅呷了一口水。

氣氛有些尷尬,像是誰都在等對方主動說點什麼,胡悅清了清嗓子,她還是有點兒猶豫,從醫院到這裡,憑的是不服輸的一股狠勁,但真要開口了,想起冒的風險——這種事其實最好還是電話裡說,年先生要找麻煩,沒錄音都可以不認,當面說也就比微信好一點,如果年先生私底下錄音錄像了呢?雖然看起來不像這種人,但南小姐和她家裡人看起來又何嘗會那麼愚昧不講理?

「那個,這是平時經常來的餐廳嗎?」她問了個安全的問題。

「……是啊,我挺愛吃的,看體型也看得出來,一天不吃好吃的,我渾身難受。」年先生有點困惑,但仍配合,「我家就在附近,這一帶的餐廳都吃遍了,什麼餐廳都能給你推薦,你平時喜歡吃什麼?」

再這樣說下去,恐怕他會以為她這是主動求相親約會的吧……胡悅搖搖頭:年先生的話,多少也印證了她的猜測,家住市中心,這一片餐廳人均下兩百的都很少,以他的食量,每個月怕不是伙食費都要數萬,從談吐來看,也受過良好教育,年先生的家境應該確實是頗優越。

「我對吃的很隨便,大多都自己做。」她一語帶過,「冒昧地問一下,您從小是不是不在父母身邊長大?」

「呃……對呀,我爸媽一直在外地做生意,我是被外婆帶大的,上高中他們才回S市定居。」年先生更疑惑了。

其實人世間真沒什麼新鮮事,大多病人的情況都和醫生猜的一致,難的只是怎麼去告知,胡悅點點頭,「再冒昧地問一下,你和父母的感情,是不是因此——還有,外婆家裡應該還有別的舅舅阿姨什麼的,不止是你媽媽一個女兒,是嗎?」

像是年先生和胡悅的上一代,有兄弟姐妹非常正常,胡悅甚至可以猜得更過頭一點,「你是不是自己也有兄弟姐妹,而他們是從出生起就跟在父母身邊的?」

越問越明顯,年先生的表情就是最好的回答,他不說話了,手裡拿著薯條啃,一根接一根,胡悅從心裡歎口氣,她說,「這個不是醫生做的醫囑,必須先和您說明,我沒有這個資質,當然也沒有身份,就只是——就當是朋友和朋友之間吧,我想給你介紹一下狂食症這個疾病……」

心理疾病,成因多數複雜,暴食症、厭食症,這都是對體重極端在意衍生出的病症,暴食後的『淨化』行為就是鐵證。而狂食症的成因和對體重的關注沒有太多關係,更像是人類對於進食行為的依戀和移情,內心空虛的人總喜歡多吃一點,這樣至少有一部分欲.求可以飽足——這不是什麼雞湯式的名言警句,而是切切實實的科學事實,人在某方面的訴求得不到滿足的時候,就會用另一方面的需求來替代,尤其食慾更是多種欲.望的代償,這畢竟是人類最容易掌控的欲.望,愛人離你而去,老闆炒你魷魚,親人對你冷漠,生活顛沛流離,這都是個人很難更改的命運,但至少一個人總可以選擇自己吃什麼,怎麼吃。

「不是每個人都會變成狂食症,但是這種心情不爽的時候,用美食解毒的心理,人人都有。」她盡量用客觀的語氣介紹,「有些人的傾向控制得不好,也許是生活中的一些際遇,讓他們越來越依賴這種進食行為,到最後養成了習慣,即使困境已經解除,還是改不掉瘋狂進食的習慣,這也是狂食症的一種成因……」

到年先生這一步,進食已經是一種習慣了,越是焦慮的時候越要多吃,如果克制自己不吃,也會引發焦慮,這種病當然是要治,而且遠比抽脂術更該引起重視,如果控制不好,抽脂術白做這都是很次要的弊端,再這樣吃下去,身體垮掉也是遲早的事。胡悅想要見面也是因為電話裡不怎麼好解釋,至少她不好判斷年先生有沒有聽進去,上次見面,她覺得他的精神狀態也不是非常——嗯,健康。「這方面的專家,說實話,隔行如隔山,我是不怎麼瞭解,不過還是要從心理咨詢著手,你的經濟能力沒問題的話,我推薦你可以去這附近的幾家咨詢室,有個劉醫生聽說很不錯,但不知道能不能約到時間……」

說話間,火腿蜜瓜端上來,被一掃而空,薯條也被一根一根慢慢咀嚼進了肚子,年先生吃東西的速度越來越慢,聽得也越來越專注,他慢吞吞地說,「我都不知道還有這種病——我家裡人都以為我就是貪吃——」

減肥肯定也是試著減肥過的,但不能不吃,有時候並不是饞,就像是胡悅說的一樣,對進食行為已經有依賴了。年先生的家庭情況和胡悅猜得也八九不離十,「小時候在外婆家也挺不受待見的,那時候家裡窮,生活費給得少,外公偏心我表哥,同姓嘛。做一碗紅燒肉,肥肉要埋到飯裡給表哥吃,不是沒吃飽,但是就覺得,從小沒有吃夠過,一直都有點餓……」

從小和父母分離的孩子,都容易留下心結,性格會偏敏感封閉,尤其是大家庭由祖父母帶,小孩子的安全感自然不如在小家庭裡長大那麼足,長到高中再回家的時候,家裡已經有了幾歲的妹妹,是從小一起跟著父母在外地帶大的,「就覺得沒有哪裡是我的家,那段時間外婆也去世了……回外公那邊也不是我的家了,從小就特別饞,但特別喜歡吃,覺得只有吃的時候能安心,可能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十幾年前,社會才剛擺脫貧困,能吃是福,也沒有什麼心理疾病的概念,家裡對長子也不無愧疚,早期沒有及時控制,十幾年下來就吃成這個結果,年先生掰著手指給她算自己減肥的歷程,「那種減肥班、夏訓營去過好幾次了,沒有什麼用,就是忍不住要吃。後來我媽一和我說這件事我就……怎麼說吧,也覺得自己不爭氣,只會吃,這麼胖,沒個人樣,就更想吃,說多了,我就放棄了,她要怎麼弄就隨她,反正我自己就是吃,我怎麼都要吃。」

凱撒沙拉上來了,菜葉子一根根被送進去嚼著,配一口湯喝下去,「她對我挺失望的,我說沒有關係,反正你們還有妹妹啊,妹妹和我不一樣,妹妹爭氣。」

年先生吃飯的樣子不能勾引起食慾,「中間也放棄了幾年,現在我年紀大了,又開始著急,說這麼胖根本找不到媳婦。這次對我絕望了,不指望運動減肥了,想直接抽脂,一勞永逸。說是脂肪不能再生,抽出來就永遠瘦了,再做個胃束帶,看我以後還怎麼吃。」

他切下一塊牛排,把外焦裡嫩的肉送進嘴裡,邊嚼邊笑,像是在吞嚥自己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行啊,那就做唄,反正錢都是他們給的,我自己出去找工作也嫌丟臉,不讓我做,那我就隨他們,他們要我幹嘛我就幹嘛。」

「胡醫生,問你——如果做了那個手術,還這樣吃的話,會有什麼後果?」

胡悅喝了口蘇打水,她一點胃口都沒有了。「束帶可能會移位,後果可輕可重。」

「重的話,會死嗎?」年先生突然問。

這一問,問得突然,但胡悅並不吃驚。「運氣非常不好的話,可能會。」

「我死了,你覺得他們會後悔嗎?」

年先生又切一塊牛肉,和菜葉子拌在一起吃,好肉在嘴裡嚼嚼就化了,但他卻一直咀嚼,他盯著盤子很久,抬起頭迷茫地問胡悅,「會嗎?……我覺得不會。」

「……」

是不是每個肥胖症患者背後,都有類似的故事,體重不過是失控人生的表示,胡悅滿口的苦澀,青檸蘇打水的回味是這樣的。

「我也覺得不會。」最終,她輕聲說,「恐怕你父母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對你的傷害,在心裡,這一切全是你缺乏自控能力的錯。我建議你們在做手術以前,還是找個診所做一下心理咨詢——你看,如果要死得有價值,至少也該讓他們明白誰該感到愧疚,對不對?」

這話說得荒腔走板,被傳出去她真的就死定了,年先生自己都失笑,「愧疚有用嗎?他們不會愧疚的。」

他對自己的家人倒是看得清楚,胡悅也無言以對,只能禮貌微笑,她的意大利面到了,她攪了又攪,都快攪成漿糊了也張不開口。這家店走情調路線,環境光不好,暗得就像是她現在的心情,一塌糊塗,一股如煙似霧的惆悵,難怪老醫生都強調公事公辦,難怪師霽言傳身教,該怎麼對病人冷漠。

話說到這裡,已經是盡頭了,他們有一會誰也沒說話,只是默默進食,年先生把牛排吃完了,又點個提拉米蘇。「胡醫生。」

「嗯?」

他舀起一勺甜品送進嘴裡,兩頰蠕動,一邊觀察胡悅,「你是不是從小也沒在父母身邊?」

胡悅微驚,「……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猜的——你說那幾句話的時候,表情有點不對。」

是嗎?她摸摸臉,那看來她修煉得還不到家。「我也是從小父母就在外地,後來小學讀完了才團聚的……」

說到這,她也不由笑一下,「但沒幾年就又回去了,家裡情況比較複雜吧,我也是在外婆身邊長大的,所以特別能體會你的心情。」

年先生沒有細問,大概這種故事也是大同小異,他只是自嘲地一笑,「行吧,那我就更廢物了,你看看,都是不在父母身邊,那麼多人不都正正常常的,還有你這樣的——」

他沖胡悅比劃了一下,又比比自己,「就只有我——」

「不能這麼說,每個人的生活都不一樣。」胡悅輕聲說,「我們都有很艱難的時候,我是特別能理解你的心情,有很多時候,我也覺得——快堅持不下去了,有時候真的只差一點點就想放棄……」

年先生沒說話,只是注視著她,像是迫切地想要知道是什麼給了胡悅力量,讓她能堅持下去,像是想要分潤她的這一份堅強,而胡悅——她在他的眼神裡也不禁想起了許多往事,她和年先生的成長軌跡截然不同,但孤獨感卻一般無二,貫徹始終,在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夠幫你,那種彷彿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

是怎麼挺過來的?

胡悅就像是又回到了那個噩夢裡,四周全是迷霧,那麼多眼睛盯著她的腳步,那麼多張陌生人的臉——

她眼神迷濛,輕輕地說,「因為我有必須要做的事。」

這句話,就像驚雷,一瞬間把所有迷惘劈開,她又回到現實裡,和年先生面對面——他臉上有一絲驚愕,像是被她無意間流露出的情緒鎮住,胡悅不禁莞爾一笑,把盤子推到一邊,「吃完了嗎?」

年先生堅持買單,但胡悅還是付了自己的錢,儘管意大利面她幾乎沒怎麼動。從光鮮亮麗的格調餐廳一條街出來,騎上共享單車,在晚高峰的車流中穿梭,她還要回醫院加加班,冬日的寒風拂面如刀,她拿圍巾擋擋也彷彿毫無感覺,把車在樓下停好,穿過出來吃飯的病人家屬,她擠進上行電梯,口袋忽然震了一下。

【胡醫生,謝謝你】

是年先生的號碼,他發的是如今已罕見的短信。

【那個劉醫生的聯繫方式,方便給一下嗎?】

胡悅注視著手機屏幕,微笑緩緩綻開,在一群各有心事嘰嘰喳喳的家屬裡笑得讓人側目,這微笑越來越大,漸漸地笑出了聲,從電梯走出來的時候笑意依然未收,都嚇著了迎面而來的師醫生。

「瘋了啊?」

應該是剛做完手術準備回家,他還是那副無懈可擊的打扮,身材被大衣裝點得更挺,師主任投來的眼神很怪異,像是指責她笑得過分燦爛,有礙市容。——唉,他一向這個樣子。

但胡悅今天是不會去在意的,她現在正高興,衝出電梯,抱著師主任的手搖了兩下,無視他驚駭的表情,快活地嘰喳起來,「老師老師,年先生給我回短信了——我不想在抽脂組了,你把我接回來唄——」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