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鮮餃子甜草莓

「師老師, 你喜歡吃餃子嗎?」

再煩人, 也是自己養的狗, 就是不讓她跟手術, 每天大查房都得遛兩次, 至少也得從辦公區走到病房那麼遠的路。胡悅說話, 師霽不可能永遠不搭理——雖然他是挺想, 但這條幼犬也挺有眼色的,最近處處夾著尾巴做人,頭一次提起公事以外的話題, 也問得討巧,顯然是經過精心選擇。

師霽從嗓子眼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哼聲,充滿著紆尊降貴與漫不經心, 幼犬搓著手跟在他身後, 活像是抗日連續劇裡伺候太君的二鬼子,「那個, 你喜歡吃什麼餡的啊, 師老師?」

連稱呼都是經心的, 不敢再叫老師了, 師老師說。「Emmm——」

「您好像是北方人, 是不是喜歡吃酸菜餡餃子呀?」早就知道她不簡單,臉皮是夠厚的了, 頭回進科室,怎麼可能三言兩語就被氣哭?現在師霽的態度絕沒有比當時好多少, 胡悅也亦步亦趨, 跟在他後頭自言自語,挺自得其樂的。「說來也怪,您是東北人吧好像,怎麼好像沒什麼東北口音,聽口音更像是——」

說是口音,師霽的發音也不像是S市這邊人,她就沒什麼口音可言,胡悅糾結了一會自己放棄了,「說到東北,就是酸菜餃子,大連那邊是不是還有海膽餃子?但還是酸菜餃子好吃呢,咬一口酸酸鹹鹹,好開胃的。」

「說這麼多,你是要包餃子?」

鉤子拋得這麼明顯了,再不接話就演不下去了,師霽不相信胡悅忽然間就想給他包餃子,這裡的包餃子約等於是織毛衣了,他就……反正就姑且一接,倒是要看看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是啊,上回沒多的分給您了,挺不好意思的,這兩天打算再包一次餃子,我想著給老師也包一份。——您要是中午出去吃的話,我給您帶生的,回去燒個水一下就行了。」

「不必了,我家沒餐具,從來沒下過廚。」

連餃子也不會下,這大概算是生活一級殘障了,但胡悅居然沒嘲笑他,而是很慇勤地說,「那我就給您做了帶來,連蘸料都有,微波爐打一會兒就行了,您就吃酸菜餡?」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雖然他們的職級關係說不上禮下於人,但胡悅的諂媚還是有點可疑,還不知道真實目的的時候,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別跟著她的節奏走。

——不過,事情是這樣,有很多事,難不是難在道理不好懂,而是難在你做不做得到。師霽哼了半天,還是說,「你會做酸菜餃子?」

「以前沒做過,但我可以琢磨呀,我還挺能做飯的。」胡悅笑瞇瞇的,一點也沒有得意的樣子,挺聰明,知道這會兒不能逗他的火。

「那還是算了。」師霽哼一聲,「三鮮的保險點,酸菜餃子靠的是酸菜,離開東北,哪裡能買到靠譜的酸菜?」

其實他還蠻想提一嘴肉餅蒸蛋的,還有那個名字也不知道的菜,但——還是忍住了,也因此,心情變得有點壞,又瞪胡悅一眼,「成天就知道吃,病程呢?病人體征有沒有變化?」

「沒有沒有,進出液也都正常……」

師醫生帶著他的小狗子,邊遛邊罵,小狗子屁顛屁顛地在前後跟著,這在住院部已成日常,大家誰都沒當回事,就連師霽,也不想多惦記著夢裡的一頓餃子,他猜胡悅這是想早點下班了——她現在要把兩周的病歷補完,這就得和病歷室打交道,每天的活也沒少,不做到晚上是沒法回去的,想要吃到她做的餃子,自然得給她削減點工作量。

這種低級陰謀,他都懶得拆穿,又哪有這麼好被操縱?反正活都做得差不多了,頂多是之後不給她找事罷了,至於她有沒有這個心思孝敬,那就要看她自己的悟性了。難道他還真少了一頓家常餃子吃?

也因為是這麼想的,轉天晚上收到胡悅微信,和他預約第二天午餐的時候,師霽還有點吃驚——這都晚上十一點了,胡悅還發了張照片過來,晶瑩剔透的白面餃子上裹了一層麵粉,緊緊挨挨地碼在一起,【下鍋咯,多裹一層麵粉,起鍋以後再用模具分開,明天加熱的時候就不會黏皮啦】。

這……他不禁微怔,又看了看時鐘,都快十二點了,明天最晚七點四十五,她一定是要到醫院的。

【……】他下意識地回了一串省略號,胡悅回了個笑臉,也沒再說話,倒是師霽,盯著手機屏幕,不知怎麼反覆看了好幾遍餃子圖,又倒了一杯熱水喝,這才繼續自己被打斷的晚常規。

第二天,他下午排了手術,上午在J′S有預約,駱真想約他吃午飯,師霽也回絕了,「那邊醫院還有事,得早點回去。」

「好吧。」駱真和他開玩笑,「下回你不來,派悅悅來——還要把她藏多久啊,容太都問了好幾次她什麼時候來上班,行政那邊也在問工資怎麼做。」

缺勤兩周,是不好算工資,師霽想說該怎麼扣就怎麼扣,可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張餃子圖,速度很快,就像是那種搞笑視頻——本來是正經的新聞聯播,忽然閃過一張魔性圖片的那種。

「……該怎麼扣,」他嘴角有一點下撇了,看著駱真的眼神也冷起來,有一點凝重,「就怎麼扣。」

同樣一句話,用不同的表情說,是有不同的效果。駱真會怎麼想,師霽很明白——J′S的股權結構還不複雜,他的主動權更大,就算是股權結構複雜,以師霽在醫院的地位,他要誰享有特權,還不就是一句話?這是,在和他爭搶話語權?

駱真不說話了,她回以自然的微笑,「當然,我知道怎麼吩咐的,放心好啦。」

她送他出門,對胡悅噓寒問暖,「你也別太折騰人家了,就是要她抽脂,也可以放到我們這裡來啊,還能多拿些操作提成……」

這是要把胡悅放在眼皮底下看好吧?

駱真的心思,他怎麼看不清楚?這層紗不好挑破,師霽以為自己已經做得夠到位了,她要還想不通,這是駱真自己的問題。他只覺得她是有點好笑了,過去他來往過的女友,確實處處都可以和她相較,駱真在意這不稀奇,但連胡悅她都這麼提防——就好像他的眼光會低到看上她一樣。

簡直是可笑!

本來沒什麼,被她這麼處處戒備,倒像是有什麼,師霽對駱真有些刻薄的想法,只是即使在自己的思緒裡也不便言明,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有點絕情,不管怎麼說,駱真總是死心塌地愛了他十年,即使不能回報同等的感情,男人也多少會有點憐愛。

很多女人就是靠這點不忍上位的,但師霽不會,他的心很硬,他從來就沒什麼柔情,他自己都很樂意下這個評判——他就是壞,就是沒什麼人性。為了安全起見,別說女人了,所有人最好都別靠近。

「師老師回來啦?」

所有人最好都別靠近的師主任,今天回醫院有點早,11點多一點兒就出發,剛好踩著12點下班的准點走出電梯,他本可以不經過大辦公室的,但為了明天的手術著想,特意過去確認一遍,「手術室已經訂好了吧?」

「定好了定好了。」幼犬還算是機靈,「師老師回來了?我這剛要熱餃子——您先回辦公室,我一會給您送去。」

大辦公室有微波爐,過一會,一盒餃子就被送到小辦公室裡,還有一個空的樂扣碗,農夫山泉小瓶子裝的蘸料,抓了兩張作廢的報告單墊桌子,「吃餃子應該原湯化原食,但餃子湯不好帶,您配格瓦斯吧要不。」

胡悅是捧著兩盒餃子來的,飲料也有兩瓶,但桌墊只做了一張,師霽衝她抬眉毛,不說話,也不趕人,胡悅就嘿嘿嘿地給自己也做了桌墊,「這不是怕您有潔癖嗎……有些人潔癖比較厲害的,都不願意和別人同桌吃飯。」

「我潔癖不嚴重。」師霽隨口說,胡悅縮在離他最遠的角落,他皺了一下眉,「門關上,吵死了。」

門很快被關上了,兩個人沉默地吃著餃子——餃子確實是好,不止三鮮,蝦仁、白菜、豬肉以外還有冬筍粒,一口咬下去,又燙又鮮、汁水四濺,還有精心調過的蘸料,醬油、醋、白糖、小米辣,可能還有一滴蠔油,把鮮味兒全提出來。師霽用捧紀梵希瓷器的手法捧著餐盒,外科醫生吃飯的姿勢都優雅,穩穩當當地夾起餃子,蘸一下油碟,送到嘴邊,一口一個。

「好吃嗎?老師?」

「哼。」還是懶得理她。

胡悅笑瞇瞇的,話越來越多。「確實沒買上酸菜,不然,真打算做酸菜餃子——餃子還是家裡包的好,外頭包的要長期保存,皮都厚實,還是家裡包的,皮薄餡大,最實惠了。」

不管什麼名店,確實都很難吃到讓人滿意的家常餃子,「嗯。」

「師老師平時中午都吃什麼呀,真的都吃利苑、翠園那種店嗎?」

再吃一個,汁水迸發,筍粒一嚼鮮甜味兒就出來了。「是啊。」

「每天每頓嗎?」

「也不是,經常吃西餐,好計算熱量。」

她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就像是有個問題,想問沒問:這麼多年以來,一頓家常菜也沒吃過嗎?

他不會刻意宣揚,但人生經歷也不是秘密,再加上血液科劉醫生和他開過玩笑,讓他別對弟子那麼苛刻,涉嫌虐待動物罪,師霽猜胡悅肯定是打探過的,只是諒她也不敢開口問而已,他猜的不錯,這句問話,明顯被嚥下了,胡悅的眼珠轉來轉去,最後才說道,「師老師不嫌棄的話,我以後常給您送餃子吃。」

「我不怎麼愛吃餃子。」師霽說,但他其實也不是在回絕。

「那您愛吃什麼。」像是胡悅這種小姑娘,就很懂得打蛇隨棍上了,難怪吃得開,「我看看我能不能做。」

師霽考慮了一下,本想說,但又有點兒警惕——忽然這麼巴結,她到底想幹嘛?

「以後再說吧。」思前想後,他還是哼了一聲,不鹹不淡。——分明被拒絕的是胡悅,但不知怎麼,這話倒是說得他自己有些悻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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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悅絕對是超量包的餃子,而且她心細,一開始就分了兩份,餘下的餃子也方便處理,她自己只吃了半盒,「這個我回去做煎餃吃,師老師您這個回去一熱就行了,要是不嫌棄就帶回去吃——您家裡不會連微波爐都沒有吧?」

那當然不至於,師霽嘴角抽了一下,「那你放到冰箱裡去,下班給我送來。」

得令,胡悅端起飯盒就跑出去,不片晌端一盒草莓回來,「牛奶巧克力草莓,師老師嘗嘗。」

草莓也是極甜美的,是自然成熟的那種,不是為了長途運輸,沒完全成熟就採摘下來的大棚草莓,這種容易損壞的生鮮水果還是要吃本地產。但師霽現在已經吃得很戒備了——忽然間慇勤備至,胡悅她到底想幹什麼?

這個疑問,一直持續到下午門診,倒搞得師醫生時不時要打量她一眼——這實在不是對眼睛的什麼款待,胡悅就像是個破舊的布娃娃,看多了真傷眼,不是給她開了高工資嗎?怎麼還穿成這樣,白大褂下面露出來的袖口,明顯是舊毛衣,這都起球了,首先在醫院的溫度下,就不該有任何人穿著毛衣……

「下一個。」他按下叫號器,眉頭微微一皺,看多了醜東西,還是得欣賞一下美麗,希望這是個提高型客戶——

但,門被打開時,熟悉的身影讓期望破滅,師霽望著這對眼熟的母女,忽然間一切恍然大悟——他的號總是早兩周就掛完了的,這距離上次住院部的求診才幾天?買黃牛號?捨得就不會來住院部了,那答案當然只有一個——

胡悅用他的卡給她們加號了!

他猛地轉頭怒視胡悅:不是叫她打發掉她們嗎?連老闆的意思都敢違逆,要她何用?這真是皮癢了,她想必也知道心虛,這才用美食賄賂——

可笑!好像她做得有多好吃似的,家常菜不都那個味——

還問他以後想吃什麼,就像是猜準了他有點興趣,說不準是在前幾次巧遇的時候誤會了他的表情。

就該狠狠打滅囂張的氣焰!

還問他以後想吃什麼——

想吃什麼——

「師老師,」諂媚得幾乎能滴蜜的聲音又響起來了,胡悅從包裡又掏出那個草莓盒子,「要不,您先喝口茶,吃點草莓歇一會——」

這對病人也知趣,沒出聲催促,一樣是一臉的鵪鶉樣。

一杯熱茶放到桌面,而後是一盒打開的草莓,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紅潤的光。

師霽的眼神,飄過草莓、胡悅,最後落到病人臉上。

那您愛吃什麼,我看看我能不能做——

「哼。」

最後,他說,「水果不吃了,你把口罩摘下來我看看。」

一會,看他怎麼收拾她,現在,號都掛了,已經是他的病人,先把門診應付過去,再說。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