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工資發工資了!」
接近午休時分, 一聲喜悅的尖叫從大辦公室一角傳來, 所有小醫生立刻放下手中活拿起手機, 「哇, 今年年終獎發這麼早啊?」
「中午去搓一頓啊。」年終獎居然提早兩個月發, 可以說是意外之喜, 馬醫生都開始看手機, 「我請客好吧,說了那麼久,不能讓你們白惦記——悅悅, 你也跟著一起去?」
會做人大概就是這樣,帶了一堆特權進來,現在跟師醫生混得越來越熟, 出勤時間都跟著成謎, 但科裡居然沒人有意見,馬醫生去聚餐還想著帶上她, 反而戴韶華沒什麼人搭理——她想轉到師霽組裡是有點太明顯了, 這和胡悅又有點不一樣, 馬醫生對她有想法也很自然。
「好呀。」胡悅對人什麼時候都是一張笑臉, 這天真, 即使你知道是裝的,看久了也還是有好感。「那明天換我請大家好不好?馬老師也一定要賞臉, 麻煩你們這麼久,不請吃飯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是常麻煩馬醫生, 師霽不想帶組, 他的實習生就等於是給馬醫生養著,馬醫生實際上等於是他組裡的主治醫師,只是沒名分,如果沒有她,胡悅的職級很多雜活根本完成不了。胡悅度著這情況至少持續了五年以上,就不知道兩人私下有什麼利益交易了。
表面上,看不出馬醫生什麼,她和胡悅開玩笑,「那得吃一頓大的了,要不去吃晶采軒啊?」
晶采軒和利苑、翠園大概都是一個定位的,人均沒有300,不算吃得體面。一組人怕不是四五千要出去了,胡悅哇了一聲,先做畏懼狀,再反過來擠兌馬醫生,「如果馬老師請我們吃晶采軒,那我肯定回請。」
這都是開玩笑,大家也都知道,跟著瞎起哄,哇、哦之聲不絕於耳,馬老師也被逗笑了,「幹嘛啊,都覺得我小氣嗎?行啊,晶采軒就晶采軒,你們打電話問問,現在還有沒有大桌子,有就今天吃,沒有那就明天。」
「啊。」胡悅倒有點過意不去了,「這個,馬老師——」
她想說什麼,但那邊幾個住院醫已經積極去打電話,戴韶華把她拉到一邊,「沒事的,馬老師有錢,今天年終發下來肯定比想得多,請一頓毛毛雨,算不了什麼。」
像馬醫生這樣的主治醫生,如果肯去J′S,月收入至少是十幾萬,即使現在在公立醫院呆著,一個月也不少拿,三五萬至少,閒時正規走穴,私下打針,收入自然是少不了,戴韶華說,「馬老師經常請我們吃飯的,消費都不低——難道師主任沒請過?」
住院醫收入低,過得又苦,有點良心的老闆都會貼補,以前胡悅跟碩導的時候也沒少吃他給買的零食,當時回家車費都能給報銷,哪像是到了師霽手下,除了把她拉到J′S以外,活是照做,好處一點沒有,還要處處聽他的擺佈,手術跟台也不教技巧。——這種事不能算,越算越心酸,胡悅搖搖頭,對戴韶華做個表情,戴韶華咋咋舌,把她拉去那堆住院醫生裡,「有桌子啊?那快走,晶采軒不等人的,過號就要再排隊,那就真吃不上了。」
「但芮歐一樓也有挺好吃的可麗餅……」
「那家太小了,坐不下我們這麼多人。」
晶采軒味道當然是好,馬醫生今年的年終一定是拿得比從前多的,素手一揮,豪氣地點了幾道海鮮,還有午市較合算的茶點暢點,一群住院醫圍著馬醫生猛拍馬屁,馬醫生半閉著眼,彌勒佛似的由他們鬧,「多吃點,下午上工才有勁啊,你們這群小豬,吃多少就出多少力,我算是看透你們了。」
跟一個脾氣好的老闆,真的整個工作氛圍是不一樣的,當然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但胡悅也不無羨慕,她低聲和戴韶華說,「你看,馬老師對你們多好……」
這裡畢竟是醫院,同期的住院小狗如果不互相幫襯,自己就會在內鬥裡先死,戴韶華和胡悅關係開始不好,但輪不到她們搞什麼王不見王,現在至少表面是能正常交流的關係,戴韶華也知道胡悅在影射什麼意思——她是知道師霽對手底下人怎麼樣的。
「馬老師收入也好啊。」她悄聲說,「我的論文都快寫好了……」
從時間來算,這篇論文應該是她早就寫好,只是壓到入職後才尋求發表。畢竟十六院的規定還是有點噁心,入職以前的論文成果是不能算在評職稱考量範圍內的,不然胡悅也無需擔心什麼,她跟著導師蹭好幾篇一作了。胡悅也不禁暗暗點頭——戴韶華的吃相是有點不好看,但你也無法否認她的認真,這種人就像是華爾街的金融精英,很有狼性,總是處處準備在先,所有人都知道她想壓人一頭,但最後往往她也能如願。
「你的論文寫得怎麼樣了?」戴韶華反過來問她,「師主任有幫你的話,應該很快吧?」
住院醫要自己獨立發表高規格論文,這也有點強人所難,院內的評判標準還是有彈性的,跟著老闆蹭一作也行,但一作數目太多這要認定也勉強,再說,整容醫美畢竟不是國內強勢的分部,客觀地說,還是落後日韓歐美較多,老闆拿到職稱以後更多精力自然都放在手術上,有時候論文也是蹭無可蹭,師霽能在這個年紀就強勢上位副主任醫師,也和他的論文數量較多有關。胡悅說起這事就納悶,「我是真的不知道師主任哪有時間寫論文——他這一天天的都是怎麼安排時間?病歷都整理過了,我居然從來不知道原來師主任以前也做面部重建的。」
「什麼面部重建?」聲音大了點,被馬醫生聽見,胡悅正好把那天李小姐母女上門求醫的事說一說,兜售同情,「真不知道以前師主任連這個都有涉獵,我病歷全整過,都沒注意到有面部重建的案例啊。」
「哦,」馬醫生對病人的事情反應倒是淡,「這個你不知道很正常,師主任做面部重建的時候,都是跟著周院做的,那病歷要算在周院那裡——估計也是整不出來的,誰敢去催周院的病歷啊?」
想想也是,十年前,師霽也只是個主治醫師——他們那個時候佔便宜,有時候看政策,甚至碩士畢業出來了就是主治,是不用再熬年限的。作為低年資的主治醫師,怎麼可能獨立主導面部重建手術?馬醫生憶當年,「你們也算是趕上好時候吧,那時候面部重建和我們整形醫美還沒分開,醫生都是兩邊跑,績效一起分,年終不可能有這麼多的。面部重建——壓根就不掙錢,手術還大,績效全都得算在上級醫師身上,活是誰做的當然根本沒人管。。」
「那時候師醫生就已經主刀了嗎?」胡悅豎起耳朵,「面部重建——大手術了吧,剛畢業的學生……」
「那肯定是做不了的,但師主任學得快啊,」這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能在大手術裡打下手,甚至是負責一些較關鍵的操作,對低年資醫生來說是臉上有光的。馬醫生為師主任吹噓,「師主任的手術真是做得好,周院——年紀也大了,就帶了那麼幾年手術,後來升院長就從一線退下來,最後幾年的手術都是師主任給做的。」
醫生並不是越老越好,尤其是外科手術,從根本上來說這是一門體力活,越精細的手術就越講究手部的穩定,老醫生經驗豐富,但體力下降,臨床上主要負責指導也很正常,胡悅嗯了一聲,又清清嗓子,「那也要讀研的時候就有臨床經驗吧?」
「應該是,周院好像以前就是師主任的老師,臨床肯定已經是帶過的了——唉,其實說白了,面部重建是複雜點,就我們平時做的這些手術,怎麼說呢,說難也不是太難,總比心血管和腦科好多了,真要說的話,研究生跟過幾台手術也不是不能自己做,就像是那個什麼黑老大,楚江?當時要是只綁了悅悅你,你說他要做的手術你做不了嗎?只是工作要嚴謹罷了……」
閒聊就是這樣,話題當然是從一個跳到另一個,一群幼犬藉機撒嬌,求著要在台上證明自我,馬醫生說別人的八卦隨便,輪到自己卻很嚴格,「不行哦,看我心情,看你們表現……」
「悅悅,你吃飽啦?」戴韶華反正肯定是輪不上,也不爭搶,「怎麼不動筷子了?」
「我——是有點飽了。」
可能是包間裡空氣不太好,胡悅有點頭暈,捂著手出去上廁所,走出包間才敢把手鬆開——她的右手虎口都被掐紅了,她抿著嘴走進洗手間,漱過口又就著水龍頭洗了把臉,這才抑制住一陣莫名的噁心,掏出手機想發個短信,轉念一想又放下了:有些話還是過一陣子說,當面說比較好。
心裡有事,走路就不專心,走回包間的時候差點撞上路人,胡悅說了聲對不起才驚覺,「誒,老師?怎麼這麼巧?」
「你?怎麼會在這裡吃飯?」
說巧也不能算,翠園、利苑、晶采軒、小南國,這附近上檔次的飯館就這麼多,師主任的食堂也是有限,只是以前胡悅的收入沒法出入這種場合而已。胡悅頓了一下就清醒過來,把所有負面情緒全都壓下,注意到師霽的眼神下沉到她手上,她手一縮,背到身後,「馬老師請我們的——老師,你看人家的老闆多麼好,還請晶采軒呢!——還帶上我這個蹭飯的!」
自己家的狗跑到別人家吃飯,似乎是有點尷尬,但師霽不為所動,「哦,那是她組員表現好,自然有獎勵——你的手怎麼了,妒忌得掐紅了?」
可不就是妒忌得掐紅了?
胡悅本想用這個理由的,被師霽搶先了,有點失去主動,她撅起嘴可憐巴巴地說,「早上起太早,沒來得及吃早飯,有點低血糖,剛才等飯的時候差點暈過去。」
這理由亦真亦假,師霽也不好分辨,他哼了一聲,自然是不同情的,「自我管理都做不好,還想學人家要獎勵?」
「那我自我管理好了就能有獎勵嗎?」
胡悅來勁了,追著師霽問,「我怎麼樣才能有獎勵啊,師老師?」
「切,」師霽先是不屑一顧,但被她追著磨,也有點不耐煩。「那你想要什麼獎勵?」
胡悅追他一直追到餐桌邊,見到桌上冷冷清清一人份的餐具,一碟流沙包也只吃了一個,走神了一瞬才蒼蠅搓手,「那個……戴韶華的論文都快寫好了……人家可能早兩年前就有準備……」
「論文自己寫!」
「師老師——」
論文還真不是說寫就能寫出來的,想要第一時間卡住空缺的住院總,這裡的時間差,必須得有人幫忙才能卡住,和胡悅本人的能力無關。師霽喝口茉莉花茶,閉目養神30秒,才說,「行啊,表現好就有獎勵。」
胡悅眼睛一亮,「那怎麼才能算是表現好?」
師主任睜開眼,似笑非笑,眼神從她臉上流過,這表情讓送菜的值班經理都紅了臉。
「怎麼才算是表現好?嗯?」
卻只有胡悅才看得出他笑裡的惡劣,「這樣,什麼時候你的業績做到了三百萬——那,我就算你表現好。」
三百萬……這,不強力推銷的話,怎麼可能做得到?
胡悅不禁愕然,師主任嘴角揚起,笑得更愉悅,這笑甚至到達了他完美的雙眼裡。
——不是一向很良心行醫的嗎,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怎麼繼續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