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魚餛飩

【我請你吃飯呀, 師老師?】

瘋了吧, 這只奶狗。

請吃飯?她能請他吃什麼?賺了點錢就這麼飄, 十幾萬不換個房子租, 不買車, 倒是想請人吃飯, 從前工資低的時候窮成什麼樣了, 三不五時還請大家喝奶茶,胡悅這個消費觀是真出問題了——何止消費觀,居然敢約他吃飯, 腦子瓦特了吧?

她想幹什麼?她敢幹什麼?

一定有陰謀。

師霽瞄了一眼屏幕就把手機放下,表面看不出什麼,還在咨詢客戶——他的客戶自然是比胡悅的又要更高端一些了, 畢竟咨詢費就比胡悅貴得多。不過對師主任來說, 這都是做熟了的,花不了多少心思, 一邊咨詢一邊還在揣摩胡悅用意, 倒比對客戶都慎重得多。等咨詢小時結束了, 他拿出手機居然還不知該怎麼回。

你妄想?——但她的樂扣盒子還在他車上, 幾天都忘記拿出來還她了。

我的飯你請不起?——但這是不是就無法洞悉到她後續的陰謀了?

你想做什麼?——開門見山, 本來是不錯的策略,可惜他回得慢了, 這段時間她一定也想好了萬全的借口。

拿個手機,手指懸了幾秒鐘都沒回復, 師霽忽然驚覺似的一聲冷笑, 【妄想。】

【錢多就拿去做慈善】

【我的飯你請不起】

【你的樂扣飯盒還在我車上,都不記得拿?】

拒絕四連!再加上最後一句,胡悅聰明點就該知道怎麼接翎子,師霽發出去以後又有一點後悔——其實前三句都可以用一個【?】代替的,第四句才是重點。

雙方都在工作,對話注定是零零碎碎,總有點懸念留在那裡,時不時扯一下腸子,胡悅的回復是在下一個客戶離開後才被拿起來看,她居然發了一隻跳舞的兔子,簡直是——不知廉恥——從前她哪敢給老闆發自定義表情?

【怎麼請不起啊,吃餛飩也是吃呀】

【我都來這麼久了,也沒吃過什麼好館子,師老師帶帶我呀,您點菜,我付錢】

【最近太忙了,事情好多,還有個大任務壓著,等任務完成了,我再包點餃子給您送來,還是,您想吃點別的?】

說來說去,原來還是為了那三百萬,算算時間,冬天都快過完,距離論文時限也就半年,就算一封刊登通知也能當論文用,但現在再不投出去,可就趕不上投稿期了。什麼百萬大單,怕不是下午接了個客戶,單子做得不順,船小好掉頭,趕緊來搖尾巴指望他能拉她一把。

這點心機,看穿了就沒必要配合,一條小奶狗算老幾?多少人想約他一頓飯不可得,還要他定地點,他點菜,好一點的餐館哪個不是預約制,還得打電話,定時間——

我再包點餃子給您送來,還是您再吃點什麼別的?

一個滾字,都打了前兩個字母,師霽還是刪掉,他就當自己是喜歡看到胡悅越來越勢利和實際,【好,你等著,就吃小餛飩】

放下手機,他按下內線電話,「Tina,打去陶記定張桌子,就今晚,四個人。」

S市什麼檔次的食府都有,尤其是在黃浦江西邊,CBD和老別墅區犬牙交錯,商務宴請就去小南國這樣的餐館,開在辦公樓旁邊,環境整潔雅致,菜品說穿了也就這麼回事,圖個質量穩定而已。朋友小聚有更精緻私密的選擇,食探亦有樂趣,復興中路、丁香花園一帶,老洋房裡不知藏了多少私房菜,陶記就是其中數一數二的一家,雖然人均消費不低,但依然很難約上,師霽是老熟客,可以說是憑面子硬定上的,老闆特意把自己平時待客的茶室收拾出來做包廂,還親自過來打招呼,「難得師醫生想吃餛飩,下午特意叫人去買了黃魚回來,現包現下,鮮掉你的牙。」

他眼神在胡悅臉上盤旋一下,也沒問約了四人桌,怎麼只來兩個人,只是笑著叫服務員把兩幅碗筷收掉。「女士喝不喝酒?」

外科醫生從來不喝酒,師霽說,「給她喝點奶就行了。」

「我不愛喝牛奶,我喝檸檬薏米水。」胡悅抗議,還在繼續亂看,從進來起就一路四處觀察,這會兒她多少有點絕望了——餐館的人均,看裝修多少是能看出來的,這碗餛飩,現在她應該已經知道便宜不了,但有多貴還不能完全肯定,私房菜可沒有菜單可看,陶記又沒招牌,怕不是連去大眾點評搜索的線索都沒有。

就是這種未知的恐懼才有樂趣,師霽看得挺愉悅的,更加一把火,「你猜這裡人均消費是多少?」

胡悅也知道他在樂什麼——是這樣,這世上大部分事都是能明白道理,但做得到的人不多。一頓飯貴不過上萬,請都請了,何必還捨不得?這道理是所有人都能懂的,但全部積蓄就十幾萬的人一定不可能這樣想。

可胡悅就是例外,她是真的想得到就做得到,看完了被他這一問,她笑了,坦然又有點狡猾,「不知道,付不上帳,老師就把我賣了唄,我也不管那麼多。」

是真的無所謂,師霽想看的沒看到,等於撲個空。他冷笑,不屑中又隱隱有點興奮,和智商相當的人對話總是比較好玩。「行,那看來今晚不開酒是不行了。」

她是知道他在虛張聲勢的,但也不敢和他剛下去,胡悅是這個樣子,強硬中永遠帶著狡猾,「哎,我們都不喝,難道招待老闆?——自己人啊,別便宜了外人,是不是呀老師?」

「我和老陶認識比你久。」師霽噎她一句,舉起杯子喝口水,掩飾一下笑意,不能讓胡悅太得意——開始套磁了,情誼牌打完,不是磨論文,就是磨那三百萬,怕還是要磨三百萬可能性大些。她也知道他不可能平白就賞她好東西。

做了這麼多年醫生,什麼人沒見過,老醫生看世界,往往過分悲觀,但總能看得準。可師霽幾乎沒料中過胡悅,她第一次提起三百萬已經是菜上了兩道以後的事了。「今天那個客人,我已經把方案做好了,應該能超過一百萬,但是……」

J′S的大單當然不少,很多客人都是一來再來,累計消費可能都接近千萬,但一筆百萬,還是一個客人的一個方案,這確實罕見。「祛疤你怎麼能做到i百萬?進步得很快嘛。」

「激光祛疤又不是做一次能好,一個療程能有30%的改善就算是成功了。人家華山醫院做一次就三千多,我們醫院要一萬,以她的面積和疤痕凸起程度來說,一百萬真是隨隨便便的——最怕是一百萬都做不好。」胡悅歎了口氣,她的情緒忽然低落下來,「這個真的很痛的,凸起的部分太多,都做不了點陣,連續激光是真的痛,修復效果也沒點陣那麼好。」

所謂的激光祛疤,其實就是把皮膚一層汽化,刺激皮膚再生,用新皮膚來替換受損的舊皮層,但問題是,皮膚損傷不可能只存在於那麼薄薄的一層上,修復總是比破壞艱難很多。師霽沒看到患者的照片,不好絕對判斷,但從胡悅的說法來看,這種程度的疤痕已經不建議做激光祛疤了,投入和效果絕對不成正比,有點醫德的醫生都不會開出這樣的方案。——更別說,從胡悅一向的表現來看,她自然是自詡極有醫德的。

「你這是在利益和良心的天平上搖擺不定,指望我給你點建議?」曲線救國,怕還是為三百萬來的,師霽戳穿她的詭計。

「啊,什麼?」胡悅卻有點茫然,「不是,我是——」

她搖搖頭,「鍾女士不在意錢,她和我說得挺清楚的了,不是錢的問題,是——」

「激光祛疤,真的是很痛的,她每個月都要來做,到最後也不可能完全治癒,總是會留點痕跡的。如果運氣不好,一輪療程下來,甚至可能完全沒改善。受這麼多的痛苦,只為了抹消一點點痕跡,真的值得嗎?」

茶室環境是好,燈光不亮沒關係,窗外月光亮,今夜S市難得沒有雲霾,胡悅的眉眼,被兩重光點亮,她有些歎,又有點兒無奈的笑,筷子點在白瓷盤上,眼睫毛輕輕地顫,「方案裡我都和她說得很清楚了,可我覺得……鍾女士還是會簽的。」

這是要多大的痛,才能不在乎此後任何痛苦,才想擺脫這過去,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

她笑了一下,「以前覺得在別的科室做,總是會看到這樣的事,醫生做多了,可能對悲歡離合都沒那麼敏感——可能在整形醫美,都覺得看到的東西會更……」

一定是月色的關係——不,哪怕有了月色,她相貌中的瑕疵也依然礙眼——

不,是更礙眼,師霽抿了一下嘴,喝了一口水,他忽然間沒什麼胃口——一定是被醜的。「更虛榮?更浮誇?」

「差不多是這樣吧,」胡悅換了個姿勢,托著腮望向窗外,眼神有些朦朧,師霽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又調開,落過去又調開。「就只覺得……」

她笑起來,這笑在月光下顯得很坦誠,不再是平時那天真活潑的假面具,這個笑是有故事的笑,複雜的笑,人生的五味雜陳都在裡頭。「就只覺得……其實做這一行,除了什麼話術、醫術,也需要……我不知道,一點心態吧,該怎麼去承受這些故事呢,久了,心會裝滿吧?」

今晚吃的東西可能是有點不對,師霽咬了一下舌頭,他有一點點暈眩,思維都沒那麼敏銳,過一會才反應過來,「——這就是你今晚找我吃飯的原因——找我做你的人生導師?」

「啊。」她的聲音裡充滿了『被看穿了嗎』的意思,但態度仍是坦然,甚至有點偷笑的感覺,胡悅眨眨眼,眼神從這邊跑到那邊,又落到師霽臉上,她嘴唇的弧度放大了,一聲笑跑出來,被噙回去,低下頭才又被放出來,「不行嗎?」

她就這樣在月下厚臉皮地笑,「這不是很合理——您可是我的老師啊。」

師霽——

他呆不下去了,這個胡悅,簡直——他得——

「胡鬧!」他說,一把推開椅子,「浪費我的時間!」

這個火發得莫名其妙,她自然驚愕,可並不驚慌,還在觀察,「哎,老師——」

「你自己打車回去。」

他簡直無法忍受多看到胡悅一眼,真是異想天開、癡頭怪腦、醜人多作怪,還當是來磨三百萬的,結果,搞笑啊,找他傾訴煩惱,她以為他們是什麼關係,他是曾經給她什麼錯誤的提示,哪怕只有那麼一點點,讓她以為他們是能說點心裡話的關係?

師霽最難忍受的就是愚蠢,他自己的愚蠢當然也在此列,今晚踏空好幾腳,足以讓他氣急敗壞,當然沒有任何一點別的原因。他一路氣憤地開到家裡,車在停車庫停穩了,按掉引擎,卻沒關音樂,依然坐在駕駛座裡,表情僵硬。

過了幾分鐘,他輕輕罵了一聲髒話,似乎有一點永遠不會被承認的後悔,按下手機,「老陶,那個女孩子走了沒有。」

「已經回去了,我帶她到門口,她叫的車。」

別墅區,又是晚上,沒有私家車帶,走怕是走一晚上都走不出去。

「那多謝你,今晚的帳——」

「我和她說你已經結過了。」

「不要緊的不要緊的,師醫生下次來的時候再順便算掉好了。」

能經營這麼高端的私家菜,老陶的迎來送往自然有一套,態度體貼大方,自己的看法,都藏在笑意裡,「不過,下次還是對女朋友好點——你說是吧?師醫生。」

「……」

慢慢按掉電話,這天晚上,師醫生又在車裡坐了很久。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