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因為警方始終懷疑, 師雩就是當年那起連環兇殺案的兇手……

在當時的小城, 那個案子鬧得風聲鶴唳, 人心惶惶, 太多人被定性為失蹤, 就這樣生死不知, 沒了個結果……

他是真的可憐, 一個好好的家,幾年間就只剩他和爺爺兩個人了。我回去看老院長,老院長直說, 生死好歹該留個消息,該入土為安……

「胡醫生。」

「胡醫生早。」

「早啊劉姐,早啊張姐……早啊, 師老師。」

「早。」

師霽一直不想收助理也許是有原因的, 他的性格很不合適和別人長期共處——從前病人都是給住院總管的,除了協調住院醫師以外, 住院總還要額外多管他幾個病人的床位, 兩個人輪班, 配合只有一年, 平時門診也不帶他們, 手術台更是隨便抓壯丁,就算有什麼不快, 大家一天就共事這麼一點時間,轉天也就抹過臉了。但現在收了胡悅這個助理, 兩個人大小查房在一起, 門診在一起,手術在一起,甚至連去J′S也要在一起,胡悅不知道他怎麼樣,她是真覺得見面有點尷尬。

「病人一切正常,應該沒什麼問題今天就可以出院了。」

「二號床體溫偏高,有輕微炎症反應,建議給予抗炎藥物。問題應該不大。」

「六號床……」

跟在身邊匯報完了,師霽聽著只給『嗯』,氣氛一時有些微妙,胡悅不斷偷看師霽,就像是有一場對話,本應發生,卻被不斷地吞下去,但其實兩人都心知肚明——就等著師霽什麼時候給她這個機會了。

但師霽當然不會輕易地給這個機會,這就像是一場無形的較量,他們已經忍了一周多的時間,就看誰先Hold不住這玄妙的氣氛。——大概率當然是胡悅本人,不過她也一直在等個契機,暗自用這樣的好奇來施壓,否則就算是問出口,師霽也肯定不會回答,多數只會叫她閉嘴。

「刀。」

一天兩台手術是至少,現在她對手術流程已經非常熟悉了,切口和分離都做得又快又好,拿鉤子撐開口腔內切口——今天的鼻部填充是從口腔打開切口進去做,這樣手術痕跡最小,基本不易被發覺。除了第一下是師霽切的以外,這幾場他都讓她來分離,胡悅除了縫合第一次有上手機會,這也是住院醫師常見的培訓流程,總是從最簡單的拉鉤縫合做起,跟著老師看熟了再一步步掌握技巧,沒有升到主治,手術核心步驟都不可能讓她嘗試,師霽那天說要她來縫合軟骨,應該也只是說說而已,真讓她做,那只能說是兩個人都大膽了。畢竟 ,鼻部手術最難的可就是這一步。

胡悅自忖自己基本功不會差,師霽再吹毛求疵的時候也沒對她的手藝挑過毛病,拉好切口,她請示性地看師霽一眼,師霽檢查一下,微不可查地點點頭。「假體。」

已經初步雕琢過的假體被護士遞上,進行最後的修飾工作。手術室內開始有人說笑話,配合著各種儀器的滴滴聲,氣氛比之前輕鬆,但胡悅沒打算藉機說什麼,專心地看著師霽修飾假體。初步工作都是事先就做好的,但最後要適應人體的形狀,還是得配合切口進行微調。

假體並不便宜,不是大白菜,削錯了還能再買一根,最後微調的時候就得憑手巧了,歸根結底,這門活計還是得多學多練,假體她捏過,滑溜溜的,怎麼用勁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之後有空是不是也得練練手……

她的眼睛盯在師霽的手指上,他抬頭瞄了她一眼,移得遠了些——哇,這就不夠意思了啊,這種工作中的事也要拿來欺負人的話——

手術室大家都包裹得緊,她的情緒很難通過一雙眼睛傳遞,胡悅拉著鉤也不便說話,只能譴責地瞪著師霽,不管他能不能接到,就當是宣洩情緒。師霽——不知怎麼,她覺得他是明白了,雖然沒看著這邊,但眼角輕輕地起了一點皺褶,就像是笑了,她覺得他是笑了,他又走近了幾步,這樣手部動作幾乎就完全在她最佳的觀察角度。

胡悅忽然間有點想笑,但抿著唇強忍,伴隨著笑意泛起的還有那種古怪的、不舒服的感覺,她一樣強行忍住,就是——渾身忽然起了一種瘙癢那種感覺——

師霽抬頭掃了這邊一眼,眼神和她相觸,對望了不到半秒就又移開了,但胡悅忽然間又更加不自在了,說不清怎麼回事,她和師霽就像是——就像是總是能看懂彼此情緒的變化,沒什麼能瞞得過去的,總是會看穿,她被他看穿了,但同時也看出了他眼裡參雜著的笑意與……無以名狀的……就當是驚慌吧。

「走什麼神,還不多學著點!」

他忽然又不耐煩地厲聲呵斥她,手術室裡的其餘人倒是都習以為常——老師罵學徒嘛,越狠就說明期望越高。胡悅倒也沒生氣,甚至有點感激師霽拯救了尷尬,他們的關係還是回到互相勾心鬥角的師徒比較好一點——當然這絕不是說有可能向別處轉變的,但是,怎麼說呢……反正至少是易於處理一些。

她說,「知道了師老師,這個假體——」

話音未落,儀器的滴滴聲忽然有了變化,麻醉師打斷了他們。「病人心跳莫名上升,可能是有過敏反應,你們先停一下。」

「麻醉過敏?」師霽的表情一下嚴肅了起來,把假體放回無菌盤。「你能肯定?」

「得觀察,患者有沒有過敏史?」

師霽看一眼胡悅,胡悅本能地回答,「自訴是沒有,以前也沒做過全麻手術。」

麻醉藥物過敏並非小事,處理不當可能會出人命,手術室內氣氛一下就變得緊張,師霽下達命令,「準備通知急救那邊,我們準備腎上腺素。觀察幾分鐘 ,確認是過敏立刻縫合傷口。」

「我去打電話。」巡迴護士退出病房。

「我來備藥。」跟台護士匯報。「腎上腺素劑量?」

「心跳下降了,可能出現驟停,腎上腺素快!注意肺動脈壓!」

「馬上開始縫合,我來。」

胡悅退後一步,把空間讓出,「還需要什麼藥品?」

「硝酸甘油,注意肺動脈壓讀數。腎上腺素準備好了嗎?」

病床上,病人依然安詳地仰面躺著,但心跳數卻突然下降,心電圖畫出一條直線,所有人都注視著屏幕,麻醉師搶過注射器,推入腎上腺素,「除顫器呢?還有些藥物應急架子上應該都有的,全部拿過來。」

所有手術都存在風險,麻醉當然也一樣,麻醉藥物可能會用到上百種,事前不可能一一皮試,倒霉了產生過敏,就像是現在這樣,手術也沒做,就已經命懸一線。胡悅還記得這種情況——麻醉藥過敏的心血管表現,有一種就是在心跳驟升到驟降的過程中可能會出現心跳驟停,如果腎上腺素不起效,接下來就要電擊了。

「有作用了。」

「縫合完成了。」

「心跳在回升了。」

「呼……」

不過是幾分鐘,手術室裡的人卻彷彿好像是過了一年,護士剛抱來除顫器,險情就初步宣告解除,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手術當然是做不下去了,好在傷口也已經縫好,麻醉師自然接手病人去復甦室,接下來還要留意後續的過敏反應。「她這個手術是白做了,以後最好是別再碰到要全麻的手術,太危險了。」

「搞得清是什麼過敏嗎?」

一場手術要用到的麻醉藥物種類繁多,麻醉師搖搖頭,頗有哲理地說了句,「人體,是很神秘的,要學著去尊重。」

病人被推了出來,他跟著走開了,胡悅站在原地發了一下呆,這才走去找師霽。

「師主任,您不抽煙嗎?」

一會兒還有一台手術,不過是排在了兩個小時之後,這一場意外,倒讓他們多了一點休息時間,師霽站在窗前呼吸新鮮空氣,不可思議地看她一眼。「這都什麼傻問題?」

「我就覺得這時候是個抽煙的好時機啊——如果會抽煙的話,這時候應該會想來一根吧。」胡悅走到他身邊,師霽沒給她讓位置,她站得有點擠,但他也沒攆她走。

「你抽煙嗎?」他問,手裡端的是一杯水。胡悅注意觀察了一下,手指沒抖——很多人這時候手指是會抖的。

「不抽。」胡悅說,「抽煙對肺不好。」

「那你意志力一定很強。」他笑了一下,禮貌的那種微笑,師霽究竟大多數時候都是很疏離的。

你的意志力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只喝水,從不抽煙,從來不和人交往,胡悅默默地想,她笑了一下,「彼此彼此吧。」

他們雙目相對,想法都明瞭地寫在眼裡,也是清楚地知道瞞不過去:這是個機會,當醫生見慣了生命的脆弱,本不該如此,但每一次險死還生後,總還是會有些感慨。在情緒中,人會比平時脆弱,平時不會答應的事,也許會答應,平時不會說的事,也許就會說。

但,以師霽的鐵石心腸,即使他軟弱,也只會軟弱這麼一小會,這奇異的氛圍,稍縱即逝,就看她要怎麼選了。

胡悅是很想問的——她也許可以去問解同和,但更想知道師霽是怎麼看待這故事的,但這對她來說從來都並不需要去選擇,她有必須做的事,但也有一定會做的事,她沒騙過師霽,能走到今天,她確實是靠著那些本來不必出手的人慷慨的幫助。

「師主任……」她說,聲音輕輕的,「那個請求,答應我吧,可以嗎?」

「……你真確定了?你選這個?」他問,依然是從一片陰雲中瞅著她,他的臉在陽光下,可眼睛卻在陰霾裡。

他問的並不是論文和手術,而是真相與手術,他看穿了她的好奇,就像是她也看穿了他的猜忌。這世上哪有人會這麼好?他正在信任的邊緣試探。

胡悅對他微微地笑,「我說了,住院總的評選條件不能滿足,算我的。」

「……」

他看著她的表情,依然彷彿是像看著個白癡,但這份質疑已經帶了幾分勉強,胡悅坦然地和他對視了幾秒,那種古怪的緊繃感又來了,師霽像是無法忍受她的愚蠢,又像是無法忍受這種尷尬,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豬頭。」

他加快腳步,走到辦公室門口 ,停下腳步,又把手插到白大褂裡。

「明天把資料送到辦公室。」他說,語氣帶著充分準備後的紆尊降貴。「收不收她,等申請通過以後,再說。」

胡悅注視他匆匆遠去的腳步,禁不住嘴邊逐漸加深的笑意,陽光灑在她背上,暖烘烘的,就像是春天終於到了,帶來一股暖烘烘的悸動。

明知不該,但,她終於忍不住,低頭笑出了聲。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