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每個醫生的開場白都不同, 跟一個醫生久了, 有時候會覺得生活在一場清晰的幻夢裡, 每天睜眼醒來面對的都是同一具胴體——反正面孔都掩蓋在遮單下, 聽見的每句話都是一樣的, 『刀』。
刀鋒劃下時, 沁出的血珠也都一樣鮮紅, 胡悅拿過手術拉鉤,護士遞上電刀,通道建立, 她拉開皮膚,把手術視野暴.露,師霽說, 「銼片。」
銼刀磨骨的聲音怎麼都不會太好聽, 護士皺了皺眉,麻醉師也有點不適應, 但胡悅早已聽慣,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盯著師霽的手部動作, 聽到聲音, 過了一秒才反應過來,師霽正在問她的話呢。
「嗯, 李小姐那邊的手續已經都辦好了。」她說,「款項應該下個月會到位, 籌款那邊平台下個月會上線, 說是預計能解決10萬到20萬的手術經費。」
「嗯。」
師霽當然沒有看她,眼神聚焦在手術區域,十六院每天都開十幾台磨骨手術,醫生談起來的口吻是家常便飯,但每台手術卻都依然還是要用最嚴謹的態度全力以赴。這和墊鼻子又還是有所不同,他的聲音藏在口罩下有點含糊,「那自己去查收手術方案。」
手術方案已經做好了?
屈指算算,從遇到李小姐到現在,三四個月已經悄然逝去,S市都有了點入夏的感覺。手術方案到現在才做好,這進展不能說快,但時間點掐得卻剛剛好——手術經費沒到位,方案做了也沒有用,胡悅本來心裡的時間表,也就是這幾天前後要催手術方案了,沒想到不等她說,師霽居然就已經把方案做好,時間還拿捏得這麼恰到好處。
不知道是不是特意選了一個這樣的時機開口……
她瞟了師霽一眼,但在口罩和眼鏡的遮掩下,當然看不出什麼,師霽濃密的睫毛垂了下來,專心地望著手術視野,「鋸子。」
和骨頭有關的手術,肯定是鋸子銼子甚至是錘子輪番上陣,不過面部下頷骨的調整算是難度較高的手術了,要避免傷到神經,保證游離骨瓣的血供應,換句話說就是要做得特別的小心。如果是以前,這非常仰仗醫生的手藝,但現在技術進步,結合之前拍攝的X光,已可以在術前計劃出嚴格的手術方案,主刀醫生只需一切按計劃進行就夠了,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迴避不少風險,當然,手藝也一樣重要,一切動作都必須精準可控,以免無意間傷到面部神經,這帶來的後果就不好說了。
師霽的動作就正是如此,像是機器人一樣精準又規律,他的手術動作有一種難得的節奏感,充滿全身心的專注——尤其是在做下頷骨和顴骨手術的時候,這樣的專注極富感染力,甚至連護士和麻醉師都因此多了幾分專心,而胡悅這樣的手術助手,更是要抓緊時間學藝,調侃他面黑心善什麼的話,自然也就嚥下去說不出口了。
胡悅心裡明明懷疑這是師霽的套路,但也一樣得受擺佈,想了一會兒就又專心手術,唯獨的對話也和手術有關。「師老師,兩邊下頷骨不可能完全對稱,怎麼決定磨削的角度?」
「嚴格按照設計方案執行,是不是要削到完全對稱,還要看五官關係,三庭五眼,下半邊臉的對稱主要是靠下頷骨決定,但如果眼部不對稱,下頷骨完全對稱反而會更突出缺點。所以事先在設計的時候一定要考慮好面部結構。」
「真有人眼睛歪得這麼明顯嗎?」護士好奇插話。
「高低眼很正常,而且並不是每一個高低眼都是因為骨性偏頷引起的,針對高低眼要看怎麼矯正了,通常來說會來做下頷骨都會順便看看能不能矯正,如果有矯正意願,就要把矯正後的效果考慮到方案裡。實在沒辦法矯正的話,肯定不能讓高低眼在做完下頷骨以後反而變得更明顯。」
以前做手術,從頭到尾幾乎都是一語不發,師霽最多和護士扯扯閒篇,要說教導身邊的助手,那是沒有的事,跟著看幾眼就算是在學藝了。師霽在手術台上的話漸漸比以前多,這一點,胡悅注意到了也肯定不會說,只是把握機會問道,「可動手的時候該怎麼確定力道呢。」
「那肯定是先輕後重了,每個人的骨頭韌性也不一樣。別說話,看我操作。」
胡悅不敢說話了,屏息觀望師霽的動作,師霽手上稍微一停,居然往後退了一步,讓出了更好的觀看角度。
他沒再說話,手裡動作也沒停,可胡悅也沒什麼好多要求的了,更是不敢開任何玩笑,生怕師霽下不來台,好日子立刻宣告終結。伸著脖子看完手術,讓自己什麼也別想,只專注地學技術——還不是主治,自然是不能幫手,但這些都得先學著,看多了自然就更熟悉,有了練習的機會,才能更快上手。
磨完下頷骨,通常還會配合面部提拉,一整套手術做下來,前後四五個小時都站著,麻醉師其實也緊張——面部手術的麻醉要比一般手術更難點,到甦醒室她人都還沒走,胡悅估摸著快喚醒的時候過去,她人還在,「這麼負責的啊,孫醫生?」
「你不也一樣?」孫醫生對胡悅印象不錯,「人差不多醒了,家屬呢,可以來帶走了。」
「家屬沒來,」胡悅說,「就來了個朋友,好像吃飯去了,我就是來接她的。」
「這麼人性化?」
「不是第一次來了。」胡悅說,習慣性地翻翻于小姐的眼皮,查看光反應,「挺聊的來的,算是半個朋友吧。」
都說醫院是看人性的地方——一般來說,需要全麻的大手術都要求家屬在場,否則醫院是不敢做的。如果沒有親人,至少也要有正式授權書的朋友在場,無親無故,連手術都沒法做,于小姐第一次來做鼻子,陪在身邊的就是一個朋友,這一次還是朋友來陪——但人卻換了一個,上次那個,眉清目秀,穿著隨意,像是于小姐的小姐妹,這一個比于小姐年紀大得多了,一看就知道是十九樓的常客,穿著倒是富貴,就是人有點漫不經心,手術前兩人打過幾次照面,剛才人推出來的時候胡悅就沒看見她,是于小姐請的護工給她打電話,她才知道朋友走了,「說是有飯局,過幾個小時再來。」
以前實習的時候還見過更離譜的家人,丟下麻醉藥效剛過的兒媳婦去吃飯,術後出現險情還是靠鄰床家屬去通知的醫生,朋友如此,胡悅不詫異,她來接于小姐,一半是責任心,一半也有點情分在裡面,「現在感覺怎麼樣?」
下頷骨手術做完了也是要帶頭套的,于小姐現在說話很費勁,握握她的手,意思是沒事。護工幫著把她推回病房,胡悅和她說幾句話,看著掛上藥了,轉身出去查房,查房後再過來看看她,「睡吧,醒來就舒服多了,護工會看著你的——」
于小姐握住她的手,不放她走,她說話不方便,只能懇求地望著胡悅,胡悅心裡一軟——到底最近兩人來往不少,「算了,我陪陪你,等你朋友回來了我再走吧。」
她自然不會問于小姐的男朋友去了哪裡——手術是他要做的,至少是鼓勵,整容的時候人不見了,不過恐怕于小姐也不希望他來,現在的她可說不上有多好看。
至於她的上一個朋友,她的家人,胡悅都沒有多問,在醫院工作久了,有些人什麼都不見了,被吸走了,餘下的只有完成工作的責任感,有些人會失去對很多事情的好奇,只留下本能的陪伴和悲憫——問了也沒有用,又何必問?其實,不管活得怎樣,脆弱疼痛起來的時候,人類都很像的。
有她坐在身邊,于小姐似乎也安心多了,她躺在那裡,過了一會,不知想到什麼,眼睛快速眨動,兩行眼淚流下來,沁入繃帶,胡悅說,「哎呀,別哭了,你現在不能有大動作,哭了怎麼擤鼻涕?」
她幫于小姐擦了眼淚,可這淚水越擦越多,于小姐捏著她的手漸漸用力,閉上眼哭得全身顫動,胡悅從上而下的俯視她,心裡說不出什麼感覺,她擦擦于小姐的臉頰,只得恐嚇,「再哭就要影響手術效果了。」
這句話很有用,雖然不知原理,但後果足以讓一切鑽牛角尖的病人鑽出來,于小姐明顯是在忍著眼淚,胡悅說,「很多事你換個角度去想,不要太為難自己。」
她慢慢地就不哭了,捏著胡悅的手漸漸鬆開,胡悅想抽走,又被捏緊,她歎口氣,拍拍于小姐——這個動作現在她好像越來越經常做。「試著睡一下吧。」
其實全麻手術以後,患者還是更多的應該靜臥休息,術後藥物一般都有點安眠成分,于小姐哭出來心裡可能也舒服多了,漸漸閉目睡熟,胡悅等她睡著了才把手慢慢抽出來,對護工說,「吃完飯還是早點回來吧,要是她醒來你不在,說不定又要哭了。」
和醫生混熟了也不是沒好處,至少能介紹個老實靠譜的護工,尤其于小姐和胡悅熟悉,護工肯定也會用心工作,胡悅站起來轉過身,才看到于小姐的朋友站在門口。「啊,你好——」
「你好,胡醫生。」于小姐的朋友笑了,「我姓白。」
胡悅多看了她幾眼——是不該詫異的,也該想到,會過來陪于小姐的,自然是她現階段最信任的小姐妹了。
這個白女士,穿著素雅克制,低跟鞋、A字裙,呢子套裝,看來和一般媽媽桑的形象大相逕庭,甚至可以說是打扮保守,臉上的笑容也很得體,淺淺的很親切,不過胡悅看得到她眼睛裡的一絲鋒芒——能在S市最高級的會所當媽咪,這女人肯定不是簡單角色,聽解同和說,已經請她去談了兩次話,沒找到一絲線索。白姐倒是承認自己帶過張家三鳳,「可能是有這麼幾個小女孩,以前和我一起工作過,但警官你也知道,我們這行流動性很大,今天來明天走的,誰知道她們去了哪裡?就上了可能幾個月的班吧,這麼多年過去,是真的不記得了。」
她在某程度上也算是有頭有臉,而且說的的確是實在話,十年前的事,能有什麼證據?白姐連張家三鳳的長相都不記得了,「我手下的女孩子,現在都叫過來,警官你能都分清,今晚的酒水我全包了。」
「她可能是知道點什麼,也可能真什麼都知道,不過做這行的,最怕惹上官非,知道她也得裝著不知道啊,不然警方順籐摸瓜,找上以前的客人,她還怎麼做生意?」解同和在微信上給她分析,「不過你方便的話,可以問問于小姐,小姐妹之間,這些風言風語是傳得很快的,有線索的話,大概也就在這些人的嘴裡了。」
現實中,查案不是小說,會有一條明確的線索,一個疑團。胡悅關心這個案子,是想幫解同和一把,想讓枉死者的沉冤得雪,其實也有一絲關心于小姐的意思。——按照家裡人的說法,三鳳是在會所上班後和家裡人斷絕聯繫,之前有提過,和某個大老闆過從甚密。白姐這邊不承認,只說有些小姐妹私下和客人有了感情,這邊就辭職了,「我們也管不到,說實話也管不過來。」
這種情況是有,但于小姐的客人就是白姐給介紹的,所以肯定還存在她和解同和都看出來的第三種可能——大老闆包了張家三姐妹,白姐從中介紹,只是之後發生了一些預料之外的事情,導致三鳳失蹤,而白姐也對此事守口如瓶。甚至,胡悅隱隱有一絲荒謬的猜想——三鳳會失蹤,但大老闆還在,男人的審美,喜歡什麼樣就是什麼樣,所以白姐還在給他介紹長相風格相似的新人,比如說,風韻和三鳳隱隱有些相似的于小姐。
這猜測沒有任何事實支持,太過大膽,胡悅連解同和都沒說,畢竟三鳳的失蹤是否和老闆有關還不好說,解同和寄望于小姐的八卦能力,胡悅卻不太看好,她和于小姐接觸最多,智商她清楚,別說白姐了,于小姐恐怕連胡悅自己都玩不過,如果能玩得過,又如何會走到這一步?
你自己的事已經夠多了,何必又攬一攤事?
心裡有個聲音也在這樣講,好不容易才輕鬆一點,幹嘛要幫著解同和去追查一樁虛無縹緲的懸案?
但,這念頭才飄過一瞬,就被她掐滅了,胡悅一向很善於找角度看問題——她正在做導診,而白姐這樣的人,不就是她應該打好關係的大客戶嗎?
「白女士,你好,」她說,露出笑容,「于小姐好像和我說過,她有個很好的朋友也姓白——她都叫她白姐。」
「那說的就是我了。」白姐講,當然,她早看出來胡悅是知道了的。「我們幾個朋友還在和你商量團購的事呢——我就是那個白姐。」
「幸會幸會。」
雙方重新握了手,單人病房,不怕打擾到別人,談天也方便點,「還沒感謝你給我們推薦醫生——十六院這裡,一直都是知道的,就是號實在難掛,我們有些朋友性急,真的等不起。」
「大家互相照顧。」
一個是整形醫師,一個是媽媽桑,雙方各取所需,聊起來當然熱絡得快,白姐看著很喜歡胡悅的樣子——討人喜歡,也算是她的特長,正寒暄得入港,門口忽然有人說,「胡悅,你在這裡嗎?」
病房門當然都是不關的,師霽站在門口,手裡還看著報告,晚一秒才把頭抬起來,看到胡悅和白姐,先是微微一怔,才問,「手術方案你看了沒?」
「還沒。」見到誰都介紹師霽是很煩,但白姐在早查房的時候沒來,的確是第一次見到師霽,胡悅也只能例行公事,「白姐,這是我們師主任——」
她瞄見白姐的表情,頓了一下——當然,師霽是生得非常好看的,這世上有很多女人追逐男色的狂熱也像是男人好色一樣的多——才繼續說,「于小姐的手術就是他做的。」
「師醫生。」
「白女士。」師霽看慣了對他流哈喇子的女人,表情紋絲不動,隨便打聲招呼就轉向胡悅訓斥,「沒看還不快看?你做事是越來越不用心了!」
基本上,師霽每次給她一點她本來就該獲得的東西——比如說手術台上的指導,還有他『恰好』和著時間點做好,沒讓患者多等的手術方案之後,都會莫名其妙的態度惡劣,胡悅是早已習慣了,更知道她這時候絕對不能頂嘴。「是的,師主任,我現在馬上去。」
和白姐互相使了個眼色,留下『改日再聊』的默契,胡悅跟師霽走了幾步,白姐追上來,「胡醫生,我給你留張名片吧,聯繫方便點。」
她往胡悅手裡塞了一張名片,對師霽笑笑,轉身回了病房。胡悅心想于小姐說不定會因此受惠——白姐最近肯定很積極過來照顧她。
她的名片也很精緻,一張純白色的卡片,有一點隱約的香水味道,上面只寫了名字和微信、電子郵箱,胡悅把名片收起來,師霽瞥她一眼。
「這女人不要和她多聯繫。」
按說,他現在是在彆扭期,不應該對她的事有絲毫的關心,胡悅詫異地看他一眼,「啊?」
「這女人一看就知道不好惹。」師霽對她說話時常是很嚴肅的,很多時候都夾雜著厭煩,但卻從未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帶著警告的味道,「不要多招惹。」
……有那麼誇張嗎?
胡悅不禁回過頭去——隔著病房玻璃,還能看到白姐的側臉,那實在看不出什麼異樣,就算有什麼陰森,多半也是來自醫院慘白色的燈光。
白姐抬起頭,兩人的眼神在空中碰到了一塊,不知是不是因為師霽剛才的警告,胡悅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她很快壓制住這一絲異樣,對白姐羞澀又不乏熱情地一笑,轉身跟上師霽的腳步。「我這不也都是因為業務……」
師霽說話一般說過一次就算,不會再反覆強調,他瞥過她一眼,似是肯定她已經明白了嚴重性,輕哼了聲,也就不再多言。只留下胡悅,心中七上八下、百感交集,一會想到他今天居然給她讓了個視野,一會又想到他這樣的變化不知是何時開始的,也許是她多心了,一會又想到于小姐的熱淚,那幾張修復過的照片——
不知猶豫了多久,反覆了多久,當天晚上,她還是一咬牙,加上了白姐的微信。
【白姐你好,我是胡悅。】
不過五分鐘,微信一聲輕響,白姐通過了她的好友申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