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鍋

「等等!胡醫生, 你給我說清楚, 怎麼我前一天好好的病人今早就變成這樣子了?還叫我對醫鬧有準備?」

「什麼, 過敏?嚴重過敏?」

「是誰給你的自信說她過敏?脂肪栓塞的可能性查過沒有?這個可能會出人命的你知道不知道——」

「……噢, 現在已經不癢了是吧?那你昨晚為什麼不打電話找我, 你沒有我手機嗎?人命關天, 過敏可能會隨時出人命的, 你知道不知道,你一個住院總吃了豹子膽了?這樣的事不告訴主管醫生——」

「電話打不通?瞎講!我電話一晚上都是通的好吧,你不要自己沒打電話就找借口我告訴你——」

「這話不好這樣講吧, 常醫生,昨晚胡醫生打電話的時候,晴晴也在一邊看著的, 就是打不通啊, 加你微信也沒反應。」

這並不能算是墨菲定律的表現——這樣的場面,昨晚師霽想到了, 胡悅也想到了, 發生也只能說是意料之中。熬了一整個晚上, 她肯定比平時氣虛, 『常醫生』才說了個開頭, 護士長看不下去了,出面為她講話, 「常醫生你昨天又去打麻將了吧?電話又沒電關機了?」

話的意思沒問題,語氣卻有點曖昧, 周圍隱形看熱鬧的眾人都在暗笑:十九層的男醫生鮮少有沒結婚的, 但個人生活豐富不豐富,和結婚不結婚沒有太大關係。尤其是他們這行,太經常接觸到美女,有些人和師霽一樣,生人勿近,但很多男醫生也樂於利用自己的職業優勢。常醫生夫妻感情一般,大家都知道,平時常和老婆說打麻將,一打就是通宵,手機經常『打』得沒電關機,昨晚胡悅聯繫不上他多少就有點猜到了——就像是猜到了今早的甩鍋大戰一樣,對常醫生有點瞭解的人,大概也都想得到他的做法。

「我——」常醫生臉色陣紅陣白,他不能算是個多討喜的同事,對胡悅更是擺足了上級醫師架子,橫豎都是訓斥——張護士長年資老,權威不輸給一般的副主任醫師,他不敢頂嘴,但胡悅這樣的住院總,還有底下的小住院,真是宛如學徒,給他們上級醫師完全就是罵著玩的,不管怎麼沒理,劈頭蓋臉一頓訓斥你也不能回嘴。「你聯繫不上我也該給上級醫師打電話,這麼大的事,你能負責?病人現在臉全毀了,鬧起來我是不擔這個責任的,要不是你擅自開藥——」

「常醫生,這個藥是你們小組開的呀,你可能忘了吧,點滴是在手術室就掛上的。」胡悅打斷他,有點怯生生,又很緊張地說,看起來就像是急著為自己辯駁,又有點小委屈的樣子,「你還給病人開了安眠藥,都沒寫在病歷上,病人是吃了安眠藥,睡得太沉,無意識中拚命抓撓,才把臉抓成這樣的。」

早上七點多,正是早交班的時候,人是陸陸續續來的,晚班值班也都沒走——昨晚晴晴私下肯定也和護士長說了,今天張護士長來得特別早,晴晴就跟在她身邊探頭探腦,胡悅看她一眼,她知機地說,「對呀對呀,就因為安眠藥沒登錄進去,我們不知道病人到底是因為什麼意識模糊,還以為是脂肪栓塞,耽誤了好久,等師醫生來的時候,病人過敏症狀都已經很嚴重了,只能給掛地塞米松才緩解症狀,口服藥都沒怎麼見效了。」

「那是因為口服藥生效本來就沒那麼快……」圍觀人群中有人不自覺地低聲科普,又高聲說笑,「好啦好啦,也不是什麼大事,過敏嘛,度過去就好了,大家趕快交班吧,一會張主任來了看到我們一群人在這裡,還當多大的事呢。」

眾目睽睽之下,常醫生就是臉皮再厚也不好再為難胡悅了——小姑娘眼圈都有點發紅了,一副被欺負得頭都抬不起來的樣子,事情反而還說得明明白白的:病人抓臉是因為過敏又睡熟了,耽誤治療是因為沒把安眠藥寫進病程裡,沒叫他是因為聯繫不上,說白了誰都沒錯,就有錯也不是錯在昨晚恰好值班,只能給他擦屁股的胡悅身上。

張主任就要來了,這件事要交代起來是他沒理,常醫生不好說什麼,胡悅就繼續給別的主管醫師交接班,眾人都看著她笑,馬醫生的笑容最是意味深長,有點提示的意思——馬醫生對她是一直很好的。「怎麼攤上這樣的事,真是夠倒霉的了。」

胡悅聽得懂她的話——偏偏是常醫生,這件事,表面上看就這麼簡單,實際上當然也不是就這麼完了。

昨晚鬧得晚,七點多住院部的病人很多都還沒醒,等到大查房的時候才紛紛起身,常醫生走到最後一個病房的時候臉色就很差,一進去,屋裡就響起哭聲——病人可不管那麼多,對她來說,就是做完手術,人睡著了,做了個很長很痛很癢的噩夢,還幾次喘不上氣,等到夢終於醒了,得,臉被抓得一條槓一條槓的,身邊的病友繪聲繪色地形容起來,就像是被附身了一樣,鬧了半個晚上……

會來做美容手術的,當然都是愛美之人,臉被抓了這是多大的打擊,而且病人居然還認得地塞米松——一看到自己掛的是這個,險些又閉過氣去,激素會讓人發胖,這個是國人根深蒂固的偏見,她也不管是不是輸液一天也會發胖,只想到這個可能,就更加崩潰。

想要見醫生,卻被告知『管你的醫生聯繫不上,明早才能來,住院總也就只能給您治一下過敏了』,理是這個理,可見不到人,這股情緒就一直沒發洩出來,病人這要是先看到胡悅,這會兒也許就仇恨胡悅了,但胡悅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她哭到五點多才剛剛睡著,七點多醒來看到常醫生,起來就要撕他的臉,「你給我吃什麼安眠藥,給我吃什麼安眠藥!我要你的臉也變得和我一樣!你這個庸醫!我要告你,我要投訴!」

常醫生哪裡搪得牢一個憤怒的本地中年婦女?三兩下就狼狽地逃出來,「那你去告好了,過敏史你不寫,我哪裡曉得你地西泮過敏?」

病房裡有人摔了東西,「我老公已經趕過來了,你等著好了,我們十六院有關係的好吧,差一點我就死掉了好吧!」

胡悅和晴晴都站在走廊另一角,遠遠地伸長脖子看熱鬧,晴晴拉一下胡悅的衣袖,「看吧,昨晚就叫你別去看她了,你不去看,就和你沒關係,你去看了搞不好就成你的事了。」

去看了,倒也未必就是她的事,但要和憤怒的患者講道理終究是難,可能要撇清這麻煩也就不那麼容易了。胡悅嗯了一聲,「她真有關係啊?」

「誰知道?」是本地口音,晴晴所以也就推測得保守,撇撇嘴,「算了算了,我們趕緊下班,胡醫生你也快走,不然慢點常醫生肯定要來找你的。」

找她幹嘛?這又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胡悅其實不覺得現在拔腳就溜有用,她怕回來的時候常醫生已經想好說辭,把鍋全推到她頭上。晴晴要趕緊走,那是因為她是護士,但胡悅是住院總,崗位不一樣,要承擔的責任也不一樣。

與其讓常醫生想好全盤計劃,倒不如現在逼一下他,把他的招先破了幾處。胡悅沒有走,走出去找另一個住院總凌醫生,正好和常醫生擦身而過,她就站在不遠處大聲打呵欠,「凌醫生,今天你多看著點啊,昨天折騰了一晚上,我好累,可能一會查完房我就回去歇會,明早再來。」

今天就是凌醫生輪換上夜了,按規定胡悅的確是可以回宿舍休息的,只要保證有事能隨時趕來就行了。凌醫生沒當回事,笑說,「你回宿舍還是自己家啊?回宿舍順便幫我把杯子帶回去唄,昨晚就該帶回去洗了,老忘記。」

「我回自己家。」胡悅揉眼睛,她確實有點睏了,「拿個換洗衣服,好好睡一覺,手機找不到我別奇怪的啊,可能叫不醒。」

「今天又沒排什麼重大手術。」

白天叫住院總臨時趕過來,一般都是有大手術叫他們來學習的,別的病區是緊急手術多,才要求住院總隨時聯繫得到,十九層這種都是擇期手術的地方就從容多了,份內的事情做掉,沒排手術跟台的話,溜回家一般不會有人找的。不然師霽也不會說還能讓胡悅抽時間去J′S,凌醫生肯定不會在常醫生面前為她出頭,但順嘴人情也會送,「快回去歇著吧。」

「嗯,謝謝凌醫生。」胡悅回去大辦公室,收拾收拾也去做小查房了——師霽那幾個病人都是她管著,張主任帶人大查房以前,她和常醫生一樣也是要把自己的病人小查房做掉的。

病人都是昨晚看過熱鬧,被她趕去睡覺的,一晚上的功夫,也沒什麼變化,小查房隨便一做就出來了,不過,十幾分鐘的時間大概也夠常醫生想明白個中關節——真和她想得一樣,等她查完房回來,常醫生叫她過去,給她兩個夾子,「你補一下簽字。」

胡悅縮手沒接,大聲說,「常老師,昨晚的交接表我簽過字了。」

病人肯定都是要交接的,每天的病程都會落到住院病歷上,包括開出的藥品詳單,這些最後都是可以從系統裡拉出來的。不但是方便患者報銷,也是方便有醫療事故的時候調查所用,行政辦公室三令五申,要做到三單一致——電腦留的病歷單,患者拿到的出院報告,還有每天手寫的病程表格,這三樣內容必須完全一致。如果有了差錯,主管醫生是要負責的。

一般來說,資料有出入都還是以電腦為準,畢竟現在藥房開藥都是按系統的要求來的,但這是在沒有投訴,沒有事故的前提下。常醫生為了怕將來的調查,不得不防一手——為了操作方便,醫療系統裡的藥方24小時內還能修改,他多開個地西泮,就不算是私自用藥了,病人過敏這個確實不屬於他的問題,常醫生真正是怕他在未詢問過敏史和病人意願,也無法解釋醫療需求的前提下給病人服用安眠藥,並因此險些耽誤了病人的過敏治療。到時候調查小組查起來,這完全是違規操作,該怎麼解釋?

電腦裡肯定是已經改了,否則24小時一過,系統自動鎖死,這兩顆安眠藥就永遠沒法正大光明地出現在藥方里。但線下手寫的病歷板上卻還需要胡悅的交接簽字——這塊板子,就是病人的生命板,發生最緊急情況的時候,根本來不及查電腦,就得靠這塊板子上的用藥和病程簡述來判斷病人的情況。每天交接的時候都要簽字,昨晚,胡悅的確在交接的時候認真看過病程,簽了自己的名字,並且在藥單末尾蓋了章——按照用章規定,這後面再添的字樣就不能算數了,常醫生現在是直接拿了一張空白的病程表讓她簽字,很明顯,就是要重寫藥單,把地西泮也加上去,徹底把證據坐死。這樣即使後續真的有上級過問,她也是萬無一失。

這點小心思,誰都有,誰都想得到,正因為如此,胡悅聲音一大,眾人都紛紛看過來,常醫生更惱怒,臉漲紅了,疾言厲色,「胡悅,你什麼意思!想不想在十六院做了!」

他也的確有憤怒的理由,這種事上下抹平也算是潛規則,很多人都會採用類似的辦法,底下人當然只有配合的份——有時候臨時工出來頂雷,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本人也未必情願,但規則放在這裡,沒有違背的勇氣。出現醫療事故的話,住院總不被踢出來頂雷,誰來?

但胡悅要是情願頂雷,昨天就不會把病人放著不管了,她怕的就是常醫生後來想轉過來,一聲不吭,找人冒了她的簽名,把事情真的咬死了,後續她要說不是自己的簽名,那就真撇不清,趕緊一番暗示,做作得常醫生上鉤,她已經達到目的,現在聲音當然不會小。「常醫生,掩耳盜鈴沒意思的,你給藥的時候沒和病人說清楚成分,入院也沒問清過敏史,這些病人都知道,這件事無論如何甩不到我頭上,幹嘛還弄這些呢?」

小女孩——胡悅按年齡實在已經不能算了,但很多人情不自禁,對她是會有這個印象——漲紅了臉,氣沖沖的樣子,彷彿第一次見識到醫院的黑暗面似的,很不可接受,「病人昨天講了,她知道自己地西泮過敏的,只是入院的時候沒有想到,你們問得也不清楚——事情病人一清二楚的呀,怎麼給藥的她也還記得,你——你叫我簽這個字我是做不到的,到時候越發要鬧大了。」

她都嚷出來了,常醫生還怎麼弄?他也是一早上來沒安寧過,著急忙慌的,被胡悅氣得臉色發青。「你——你——」

誰怕他的你你你?胡悅把包一背,板著臉說,「常醫生,我先回去休息了,麻煩你讓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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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累其實並沒那麼累,更多的是職場糾紛後心裡常見的空虛和疲乏,胡悅回了家也根本沒有休息——忙著和謝芝芝八卦呢,她今早不用跟台,就坐在辦公室裡,豈不是最好的小眼睛?

【你是有種的哦,悅悅,也是師主任護著你,主治醫師都敢直接吵架的!】謝芝芝對她也是佩服不已,【我給你講,常醫生真的都快氣死了,現在辦公室私下都在議論呢——活該!他操作那麼不規範,拖到現在才出事真是便宜他了。】

確實,常醫生實在是太掉以輕心了,也是十九層這裡的手術風險真不大,就算出問題,也不會出在這幾顆安眠藥上,這才養成了違規操作的習慣。胡悅搖搖頭,【你別笑話我啦,師老師還未必管我呢……反正,我這次是把常醫生給往死裡得罪了,唉!】

【唉,就只能認倒霉了,不然還能怎麼辦呢?】謝芝芝也跟著唉聲歎氣,【算啦,你已經處理得很好啦,是不是昨晚師老師……指點過你啊?我還怕你傻乎乎被捲進去呢,我和你說,這醫院啊,沒出事大家都好,一出事,怎麼撇清自己真是一門學問的】

他哪會提醒她啊?真的智商不足,要被捲進去的話,估計他也會覺得是她活該吧——胡悅知道自己已經處理得很不錯了,但她的心情也好不起來,說不上是因為22床病人的哭聲、常醫生臉上又驚慌又恐懼的表情,還是因為她對前景的憂慮。

【算了吧……還真當能完全撇清啊】

她難得地對謝芝芝說了心底話,【也就是躲過一時罷了,這一次,得罪的人太多了。】

【啊?可我看張護士長是幫你說話的啊,護士那邊應該還好吧,你順便幫她們撇清了,她們感謝還來不及呢】

不只是真傻還是裝傻,謝芝芝並沒有明白她的意思,胡悅看著手機笑了一下——謝芝芝能想到她上位住院總,背後靠的是師霽,難道就沒想過,常醫生年紀也不大,這麼隨便的醫療作風,還能在幾年內評上主治醫師,他背後的老師是誰嗎?

這還不是全部,她猶豫了一下,沒有點透,而是轉而指出了另一個事實,【雖然入院是常醫生自己的助理住院醫做的,但是……管每天入院的是住院總啊,22床辦住院的當天,住院總值班的是凌醫生……】

真要追查下來的話,凌醫生是少不了擔責任的,謝芝芝【啊】了一聲,也發了個尷尬的表情包,【這個,的確……有點那什麼了啊】

要做事,始終都會得罪人,胡悅沒想過自己能真的八面玲瓏、一團和氣,不過,這件事也讓她隱約燃起一絲不祥的預感——最近,她在十九層的敵人好像有點過多了。

沉思了一會,她的眉毛又漸漸散開了,甚至很平靜地笑了起來。「也好,也好,有事,總是比無事好。」

甚至,事大一些,也無妨。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