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門宴?

能查到什麼證據?

師霽也很好奇, 今天下午他排的門診, 照例是約了一堆意向客戶, 等著做效果圖和排期手術。現在十九層正在考慮為面部結構手術的求美者每人定制3D頭骨模型, 可以更直觀地給患者呈現出手術最終的效果, 確定手術方案。——這也是李小姐的案例帶來的積極作用之一, 畢竟3D打印機買都買了, 打印成本也很低,不用白不用。這樣一來,十九層和別的醫院比, 這就又多了個噱頭了,也是很能登上院刊,並且放在醫院網站對外宣傳的高精尖證明。

「把這些病歷錄入系統, 另外, 頭部CT已經給你發過來了,還有幾個沒有做過CT的, 你和他們聯繫約時間, 做好方案和效果圖給我。」

他把一堆病歷丟到胡悅桌上, 只是為了營造氣氛。師徒兩人對了一下眼, 都露出心照不宣, 又有些不屑的微笑——這不屑,至少在眼下當然不是對彼此而發。

「好的, 師主任。」

胡悅把病歷收下,師霽環顧一圈辦公室, 很多人都趕緊做出忙碌的樣子——快到大查房的時間了, 除了在手術室的醫生以外,大部分門診的醫生都回了辦公室。這其中當然有很多人今天空檔時間被叫進調查委員會的辦公室,而對師霽來說,言語刺探都沒有必要,只要一個眼神接觸,他就能知道他們大概都說了什麼。

不安是多少都有一點的,但表情篤定,看他隱含親近,多少有點鼓勵的意思,並沒有心虛迴避……這就是都沒有『交代』了。理所當然,就現在的情況,委員會也不好要求檢查手機,就靠空口白話的詢問,那個醫生會承認自己經胡悅介紹,私下有給別人打針?

如果交代出來,胡悅倒是完了,但他們也不可能落得著好,這種事之所以一直屢禁不止,一個是影響小,還有一個就是的確難查,師霽毫不懷疑的確有人舉報胡悅介紹客戶給同事,私下聯絡打針,但只要有點智商,都懂得有些事最好不要落下證據。就算檢查了手機,又能查出什麼?最多是胡悅分享某個名片過來:「我這個朋友可能對整容有點興趣,想要咨詢一些常識,看看能不能掛號,我沒時間接待,某醫生,你幫我一下。」

光明正大,毫無可指摘之處,就是找到這名朋友,當面對質,客戶為醫生打掩護也是必然的選擇。委員會先找胡悅,等於打草驚蛇,師霽估計現在,該刪的聊天記錄都刪完了,該打的招呼也都打過,大家臉一抹全都清清白白——說白了都是玩慣的套路,每年抓非法行醫,整容科都是重災區。一年抓出的典型還不都是江湖游醫?正宗科班出身的醫生,手藝好,打得也謹慎,出事的幾乎沒有,有誰會真被抓出來樹這個典型。

胡悅這個突破口,短期內估計是打不開,但並不代表這件事就此完結。師霽沒有馬上行動,他就當沒看到胡悅發的最後一句話,大查房結束,從醫院出來,回家洗漱過,才給周院長打電話,「周老師,今晚有應酬嗎?」

「你知道我,沒事避免在外就餐。」周老師呵呵笑,「有事?說啊。」

「這件事恐怕更適合面談。」師霽說。

「哦?」周院長頓了一下,笑了,「挑這個點給我打電話,你吃了嗎?」

「沒有。」

「那就過來一道吃吧。」周院長呵呵笑,笑聲中充滿了看破不說破的寵溺,「你這孩子,這是什麼事這麼大費周章,這頓飯,我還真有點不敢吃了。」

「老師真是說笑了,這是做學生的一點孝心。」師霽在周家餐桌前坐下的時候,便有意用有些埋怨的語氣說,「怎麼能說是鴻門宴呢——這一次,我可真沒什麼要求著您的地方,您信不信?」

一個老師,一輩子帶出的學生自然不止一個,但和師霽這樣,從東北到東南,師生兩人一路相隨,事業上始終合作無間的學生,周院長這輩子大概也就只有這麼一個。師生兩人的關係,自非旁人可比,周老師用筷子點了點他,還沒說話,周師母已從廚房出來,「菜來嘍。」

菜不是什麼好菜——周院長也是醫學世家,注重養生,自從周院長查出高血壓,就嚴格控制飲食,尤其是鹽分攝取量,按照世衛組織建議,一天一人3-6克,沒有特殊情況絕對不多。以現代人的口味,這種用鹽量,絕對可以說是食之無味,也就是師霽今天來訪,周師母才給蒸了一盤火腿下飯——這種高含鹽量的食物,平時當然是絕對不許周院長吃的。

「老周,不許多吃火腿。菜多吃點,多攝入纖維,多喝點蘇打水,你們慢慢吃,飯都在電飯鍋裡。」

酒當然也是決不允許喝的,正好師霽也不喝酒,周師母陪著坐了一會就去書房了——她吃完飯還有學生論文要看,對師霽這種自己人,當然也就不必講究虛禮,這也是周師母為人有分寸的地方:她一走,周院長趕緊吃一片火腿,饞溜溜地喝了一大口蘇打水,那股子舒心勁就別提了,師霽看了只是笑,他專吃清水煮西蘭花,「我就愛吃這個,這個有愛心的味道。」

周院長臉上的笑意就有點淡了,他歎口氣,明知師霽不愛聽,但仍是要說的語氣。「你啊,要是早點能找一個,愛心的味道,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這個話題談過很多次了,師霽臉上仍掛著笑,是他慣常拿來應付上級的那種笑,他要說話,周院長搖搖頭,不讓他說了,「我知道我老了,說不動你,咱們爺倆不談這個——你就直說吧,你這次來,什麼事啊?還幫我騙盤火腿,是大事?」

「事,不大不小。」師霽先笑了,「我就是想孝敬您,您倒還疑心上了?」

他帶著罕見的親暱埋怨了一句,這才繼續說,「還是換屆選舉的事,可能,辛院這一次,是有點想再上一層樓……今天風紀委的人到十九層了,說是調查常那個姓常的,但其實,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問了我手下那個小醫生很多她進醫院的事情。」

「你手下那個小醫生?」周院聽得有些糊塗,「哪個小醫生?」

師霽一直在仔細觀察老師的表情,他慢慢地說,有點提示的味道,「就是那次,您給我打了個電話——去年她剛進我們科室的時候,張主任把她分到我組裡……」

「噢噢,你還是不願意招助理,張主任不得已給我告狀的那次,是吧?」

十六院這層次的醫院,院長真可以說是日理萬機,周院長按了半天腦門才想起來,是有這麼一回事,他不由笑道,「怎麼了,這孩子進醫院又有什麼問題?——說起來,你現在組裡還是就她一個獨生女?我和你說了幾次,小獅子,還是不要明目張膽搞特殊化,人家該有的,你也要有,助理多收幾個,你嫌她們煩就讓他們多幹活,再找個主治進你的組管人,這樣大家都好,張主任也沒那麼大壓力——」

師霽又露出敷衍的笑,周院長搖搖頭歎口氣,「好好好,不說不說了——她進醫院這又有什麼文章,和辛院又有什麼關係?」

演得和真的一樣……但也沒準就是真的,師霽拿起蘇打水喝了一口,「她只有碩士學歷,專業……也只能說是沾親帶故,不是本學科的碩士,能進來,肯定有人在背後給她運作。辛院恐怕把這個人當成您了——把一個碩士辦進來,才一年就成了住院總,也的確是有些顯眼了,辛院想拿她做點文章,倒也正常。」

周院長神色沒怎麼變,吃了幾口菜,滋溜一口蘇打水,「呵呵,有意思了,誰把她辦進來,得問問老陶——也是這個人,把她辦成住院總的?」

「把她辦成住院總的人是我。」師霽說,「所以辛院毫無懷疑地把她當成了您的徒孫,這一次,他想從胡悅身上往上打,抓了這麼幾條線——第一,職稱論文,第二,入院考試,第三,私下給客人打針。說是有人舉報、證據翔實,不過,胡悅和我說,她個人的判斷,談不上有什麼證據,就是詐唬她一下。」

「調查委員會都有誰?」周院悠悠地問,一個個地揀白煮青豆吃。

「老嚴、老黃、老祝,還有毛姐。」師霽說了四個名字,「老嚴和老黃是劉院的人,劉院這個副院長,十幾年了,身上一直沒有常務兩個字,老祝是邱主任的人,邱主任這一次要上位副院長,我們科室那個出錯的常醫生是他學生。」

幾個調查員的身家背景、利害關係,被他絲絲縷縷,梳理得一清二楚,師霽說,「毛姐,她是技術派,行政這條線少數能辦事的幹員,這個調查如果她是真心要查,不會雷聲大雨點小,我看,毛姐是知道這渾水不好淌,可也不願失去中立的立場,索性辦得毛糙一點,想給我們留出反應的時間。」只是沒想到胡悅表現這麼好,才出場就被扇了一巴掌。

在十六院這種盤根錯節的老單位,想要絕對中立,那就要受到絕對的委屈,毛姐被胡悅懟得啞口無言,差事辦砸了肯定也要受到幾個領導的白眼,但周院絲毫沒有同情她的意思,微笑著點了點頭,「自己不出面,拱別人的火,老辛是這個風格。」

「他不是自己不出面,是還沒到他出面的時候。打胡悅的這一棒子,是在摟草,有沒有先摟一幫子再說。真的想動您,這裡不成,下一次,應該就會針對我了。」師霽說,語調還是那麼客觀又冷靜——這當然沒什麼值得激動的,這種事,他非常的擅長,同時也相當的厭倦。

「利害關係還是你抓得准……」周院比他要更習慣一些,他笑著又喝了一口蘇打水,「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會處理的,你就先回去掙你的快錢吧。」

他話裡的嫌棄,招來師霽的抗議,「錢我掙的,研究也沒落下,這幾年,論文還少發了嗎?哪年不給您長臉啊?」

「還說呢,我是巴不得你少發幾篇論文,你這又是開醫院又是上手術台的,什麼時間休息?」周院一瞪眼,又數落上了,「你什麼時候帶個小姑娘來見我我才高興,論文我高興什麼,我們十六院少人發論文嗎?嗯?」

說到論文,他想起來了,「對了,你說的那個小女孩,就是那個——胡悅?她的職稱論文有什麼問題?」

「沒什麼問題,影響因子14的一作。」師霽說,「各方面是合規的,具體是皮瓣再植相關,更偏向面部修復,但面部整容也不是沒有應用,只是較少。」

「這何止較少?」

和老嚴、老黃不同,周院是真的懂行,真正從醫療第一線退下來,也就是這幾年的事。美容外科和面部修復分開就是在他手上主持完成的動作,他自然熟知這兩個科室的業務範圍——至少是十六院的業務細分。他清矍的臉上浮現出幾縷曖昧的笑意,「看來,這個小女孩還有幾分本事?能讓你為她運作住院總——」

周院居然會開胡悅和他的玩笑?

「我確實想快點培養出一個主治來給我帶組。」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師霽神色不變,「可能有點揠苗助長,但這就不是我的問題了。」

這是個很合理的理由,只是有個問題——周院長未必會相信,他沒有說什麼更刺激師霽的話,只是面帶深意,緩緩點頭,「行,行。」

……看來,真是想歪了。師霽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他想快點結束對話,但還有事沒說完。「這些題外話,您還是少關注吧,說到職稱論文,我倒是有個相關的提議——這次的崗位競聘,是我有點大意了,我怕辛院還是不會放過這個口子,老師,不如我們……」

如果說胡悅和師霽之間的師生關係,更像是舊社會的學徒,半奴半徒,那師霽和周院長,就有點像是武俠小說的中的掌門弟子,是半徒半子,周院長手裡所有的政治資源,將來毫無疑問都由師霽來繼承,他自然也是當仁不讓的第一智囊。辛院對院長一位的覬覦,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值得兩人斟酌一番,這頓飯吃完,已快到周院休息的時間,師霽不多廢話,起身告辭,周院親自把他送到門口。

「對了,小獅子。」這種臨別的吩咐,看似隨意,但誰不知道是醞釀了許久,「你的主意確實不錯——不過,我還是想見一下這個小姑娘,總是要親眼見過,我才能放心。」

他們的計劃裡,胡悅自然有一定的戲份,只是重要程度,絕對沒達到周院要先見一面才能放心的地步。師霽先一怔,如何不知道這是周院有意找的借口——

他想拒絕,可找不到理由,吐口氣,只得無奈地妥協,「行,那我什麼時候帶她來見您?」

他答應了就好,周院長微微一笑,忽然又不著急了,「現在先不急,不用打草驚蛇——等這件事結束了再說吧。」

……等事情結束了再見,那還有什麼意義?師霽氣悶地看老師一眼,周院長回以溫厚的微笑,平層住宅,電梯入戶,周院長把他送進電梯,在師霽憋屈的表情裡揮手道別,「回家小心,到家了給我發個微信。」

「好的,老師快回去休息吧。」師霽平板的語氣,讓周院笑意更勝,他皮笑肉不笑到電梯門合攏,這才收斂笑意,對著電梯門,望進倒影裡波動的雙眼。

胡悅進十六院,背後,真不是周老師的授意嗎?

有個驗證的方法最直接——周老師說得問老陶,那是院內分管人事的副院長,以胡悅的學歷,她要進十六院,招呼也非得打到老陶那裡去才行。

如果這只是周老師的托詞,現在這個時間點,他應該還沒來得及打電話和陶院串供。這個電話,要打就現在打,過了今晚再打,就沒意義了。

師霽垂眸望著掌中的手機,眼神與唇邊的笑意都極為微妙,他的手指盤旋在屏幕上方,過了幾乎是永恆的一秒鐘,才猛地按下激活。

「喂,陶老師,」很快,電梯裡又響起了他快活親切的招呼聲,「是我,師霽……」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