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

「是真的沒想到, 醫院裡反覆怎麼都沒看好, 這邊剛好那邊又發燒的, 去海邊住了半個多月——真的就好了, 幾次抽血, 大夫說指標都好得不得了, 叫我們趕緊回來做手術——」

S市的夏天是怎麼樣, 住過的人心裡都是有數的,能到海邊去療養當然舒服,別說李小姐, 就連她母親都比之前精神不少,人也胖了,看著沒那麼愁苦, 手術還沒做臉上就有了笑容, 「胡醫生,你說奇怪不奇怪, 要說醫院病菌多, 我女兒回家也一樣感染的, 怎麼去住療養院就一下好了呢?」

「住家如果不向陽的話, 梅雨季節太潮濕, 細菌也容易繁衍。」胡悅說,「如果衛生條件不太好, 病人住著可能身體也是容易出問題。」

——這是真的,從前所說的陽宅風水講究, 在醫生看來不無科學道理, 李小姐這幾年多次做過手術,以前還受化學燒傷,體質弱的人,就是不能勞累,心情要愉快,住處要向陽通風,最好寬敞點不能逼仄……不過胡悅衝口說了半句就微覺不妥,止住了微微一笑:這些其實都是常識,李家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只是居住條件有限,她看過李家的住房,是在S市中心的裡弄房,唯一好的一點,到底還不是木質結構的最老式裡弄,房齡估計在五十年左右——謝天謝地是磚樓。

住在這樣的房子裡,當然容易感染,可李家為了給李小姐求醫,不說傾家蕩產,手頭也絕對不寬裕,現在全家只有一個人上班,當醫生的能幫得再多,日子終究也是緊張。這些窘迫,胡悅無意再逼迫她們坦白,她換了個話題,「明天就要手術了,緊張不緊張?」

「還好,都緊張過了。」

這一期手術,從開始籌劃到現在,幾乎經過將近一年的時間,忐忑、期待與失望、希望之間的反覆,又何止一兩次?真的走到最後一步,李小姐反而沒有多焦灼,她笑著說,「其實我和媽媽也同胡醫生想得差不多——我們也覺得是原來房子條件太差了,這次去海邊,我和媽媽都住得很開心,在S市,一輩子住在小房子裡,到外地隨便什麼房子都覺得很闊朗,空氣又好。」

她講,「如果手術做好了,也沒有什麼別的花銷,我們已經講好,等爸爸退休就把房子賣掉,到崇明那邊去買一套。」

住了一輩子的裡弄,去崇明總歸能置換個大一點的房子了,胡悅也笑了,「這個想法好——放心吧,手術沒問題的,師主任親自給你們主刀,你們就放寬心就行了,不要有什麼思想負擔。」

「思想負擔沒有的,還有什麼能比現在差?大不了就是和現在差不多——再醜一點也沒什麼啊,還有什麼能比現在更醜?」

李小姐現在反倒是看得開了,就連她媽媽都不再掉眼淚,籠著女兒的頭髮,跟著一起笑起來。病房裡還有幾個別的顏面修復家屬,聞聲也都跟著笑——能住到這個病房裡的,沒有誰很完美,最嚴重的李小姐都這麼樂觀,整間病房氛圍都好。「講得好,反正也不可能比現在差了。」

「是啊,要我講一句,大姐,你們家小囡不幸中的大幸,能進到十六院來做,對吧,這個就是你們的福氣了,手術一定沒問題的。」

「是的是的,大家都一樣,都一樣,都是不幸中的大幸。」

晚上□□點,病房的燈不可能和家裡一樣溫暖明亮,慘白地掛在屋頂,但笑聲卻把空氣填滿,幾個家屬攀談起來,「我這個小的,兔唇,做過一期手術,現在帶來做二期。」

「我們這個是癌後修復,我說一句話,有條命能剩下來,還有點心氣能來做修復,都是好——」

胡悅微微一笑,和李小姐母女用眼神道個別,走出病房回自己的值班室,這個二線值班制度也好,前半夜稍微溜出來幾分鐘也沒什麼。

外面的天氣雖然熱,但住院部當然永遠都是那個恆溫,消毒水的味道也永遠都不會散去,和隱約的笑聲一起在空氣中蔓延開來,好像有種東西在空氣中肆意地生長,叫人的心都脹破了似的飽滿,這感覺伴著胡悅走過長長的黑暗的樓梯,唇邊笑意依舊不散。她走過師霽的辦公室,又走回去,「還不下班啊?」

師霽很少有加班的時候,他的工作一向極有條理,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做完就走絕不停留,像這樣,第二天手術,頭天晚上還在溫習手術方案極為罕見——胡悅沒看到電腦,可甚至不用去留意擺在辦公桌上的3D頭模,也猜得到他是為什麼加班。

「很久沒做過這麼大的手術了,有點不自信啊?」

她說,走到辦公桌對面,師霽沒看她,只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態度一如既往,冷淡、拒人於千里之外,他對她總是沒什麼好臉色的。

說起來,他們這幾天各自都忙,胡悅始終沒正面問過他任小姐的事情,現在有了機會,她卻又忽然不想說了,凝視著師霽的側臉,她沒說話也沒有走,直到師霽有點不耐煩地問,「你有事?」,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看了師霽好一會兒,奇怪的是,他們兩個人好像都沒有覺得她的行為有多失禮。

「你很緊張吧?」她說,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說,人和人的對話有時候會有這樣的情況,說出口的話,不經思考,也沒有用意,更不會去揣測對方的想法——有些人這麼說了一輩子的話,那是沒有心,像胡悅這樣的有心人,幾乎很少有這樣的時候。

可現在就是這樣,她不去想這麼說是不是很不識趣,也不去想師霽會不會生氣,就只是這樣說著,「我剛去看李小姐,她心情不錯。」

「已經想好了修復以後的新生活要怎麼過,還挺期待的。」

「她的新生活,可就壓在你的肩膀上了。」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走到師霽身後,和他一起看著電腦上閃閃爍爍的手術效果圖,「背負這麼大的期待,做這種全新的手術……緊張嗎?」

「……」師霽給了她一個眼神,沒聲音,但是『你很煩』的意思則很響亮。「你到底要幹嘛。」

其實,她想說的事有點多,想要謝謝他把李小姐安排到度假村,不管是不是為了她,想要謝謝他插手管了任小姐的事情,儘管這和他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她想要問他為什麼不事先告訴她,儘管她已經猜到一點原因,她想要多知道一點她安排中的細節,想要和他一起預習明天的手術流程,雖然她並幫不上什麼忙,她只是三助,手術只能看主刀。

——她想要說的是這麼多,甚至還不止這些,遠遠不止這麼多,可出口的卻是這種好似挑釁的刺激,胡悅伸手捏了師霽的肩膀一下,「加油。」

也許問了這麼多,就是希望師霽承認他的緊張,畢竟,他不需要,她怎麼加油?

師霽回頭,視線先落到她的手上,再抬頭看著她,但她的動作,太過自然,連胡悅自己都沒注意,她捏了一下就移開了,還說,「注意放鬆肩頸,明天的手術時間久,對肩頸壓力很大。」

按慣例,師霽應該以冷嘲熱諷回應,但今晚他居然沒有說話,胡悅心裡有底了:是真的有點緊張,十九層的手術做久了,全都是成熟手術,而李小姐要做的手術,別說全國,也許在全球,這都是第一例。患者不緊張,全盤信任,而承接了這樣的信任,緊張的,是醫生。

「師主任,」走到門邊,她又說。師霽把視線從電腦上移開看過來,「加油哦,看你的了。」

她揮揮手,走了,走著走著,搓搓手指尖,好像有一點異樣的感受纏繞在那裡,是隔著衣服傳達的溫度留下的痕跡。

「有病。」

在辦公室裡,師霽重新把眼神投到電腦屏幕上,他搖搖頭,喃喃自語地說了一句。

過了一會,又忍不住拂一下剛被按過的肩線。

他的白大褂素來是打理得整潔,很挺括,手指按在上面,塌陷下微微的印子,好像到現在還留著溫度,師霽的手掌,若有所思地在指印上停留了一會,他沉思了一會,又露出一個略帶自嘲的笑容:這動作,簡直有些心酸,好像他已經很久都沒有被人這樣觸碰過一樣。

是啊,有多久了呢?

有多久,沒被人這樣毫無目的地碰觸過了?

「加油哦,看你的了。」

她的聲音,好像還縈繞在空氣裡,帶著外頭夏夜那勃勃的生氣,在悶熱中有種蓬勃的力量,向上、向上、向上地生長著,纏繞著記憶,這餘味不說話也留在胡悅的眼睛裡,在她含笑的注視裡,這是那種相信世界會變得更好的力量,當她注視過來的時候,不需要聲音,經歷過那麼多,也曾動搖過,可到現在,她還能毫不猶豫地這樣相信,一切,都會變得更好,你要做的只是加油。

「加油。」

再一次聽到這句話,是在翌日的手術台上,李小姐已經上好麻醉,安然閉眼躺在手術台上,師霽的眼神和胡悅碰過,逐一掃過室內的口罩——護士、助理、麻醉師、旁觀學習的各科室醫師,還有扛著攝像機記錄的專業攝影師——

他的眼神,又在回到胡悅身上,胡悅的表情藏在口罩和護目鏡背後,看不清,她小小聲地又重複了一遍,「加油。」

師霽眨了一下眼睛,沒有回應,他的眼神回到病人臉上,她雙目緊閉,殘缺的面容,在無影燈下更為可怖,幾乎已經難以說是人形。

這手術,全球首例,成功率誰也無法預估,持續了一年,歷經波折,意味著太多太多,學術聲望、政治資本——可這些,對一個醫生來說,都比不上病人的一生,她的信任與希望,沉甸甸,壓在指尖。

「加油。」

在他背後,有個人小小聲,有點慫地說,好像生怕被聽見了丟臉似的,確實,他們生活的環境,早已不適合熱血——這世上再沒有比醫院更理性和冷酷的地方了。

但也沒有比醫院更溫暖和樂觀的地方,至少她是這樣相信的,所以她還是要說,「加油。」

真是蠢。

師霽想,他在口罩下微微一笑,伸出手,說出那熟悉的開場白。

「刀。」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