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主任, 你今天到得早啊。」
「你起得也很早。」
清晨六點半, 就算是醫院也還沒有都醒, 尤其是十九層的病人, 普遍貪睡, 也很少需要有人陪床, 住院部人煙稀少, 兩個人要彼此忽略都很難,胡悅陪老師一起走到辦公室,慇勤地幫他開燈開電腦, 又要接師霽的公文包,嘴裡找話,「這麼早來, 是打算準備今天的手術嗎?」
師霽不肯把公文包給她, 「這麼討好,是在打什麼鬼主意?」
胡悅會過來搭訕, 肯定是已經想好了應對, 她實話實說, 做出一副八卦的樣子, 「嘿嘿嘿, 就是昨天說的DNA……是又有什麼新的案子了嗎?」
這麼說其實也只是個話頭而已,就算是一無所知, 也能從對話裡輕易地推測出來,不過胡悅一向愛管閒事, 也很喜歡八卦, 尤其是八卦師雩的案子,這是她一直以來給自己樹立的形象——如果不是管了那麼多閒事,她這麼關心師雩的事必然會顯得突兀。昨天師霽和解同和都沒有接她的話茬,今天有機會再探問一下,甚至是纏著一起吃個早飯都很正常。如果不是怕太過刻意,昨晚她都想要微信搭訕,問點什麼了,又或者是拉師霽出去吃吃飯,看看他是不是急於回家安排點什麼。
當然了,她是住院總,住院總的生活總是單調又千篇一律,永遠都在值班,而且胡悅的考試就在下個月,考試成績出來以後,就能順利地卸任住院總,轉為主治醫師。胡悅現在的夜晚應該在努力讀書才對,而且,得益於現代社會發達的通訊工具,想要私下聯繫誰,可以做得很隱秘。——解同和要的可能也就是這份安全感,警方當然不可能監控師霽的通訊工具,在沒有確鑿證據的前提下,這是侵犯隱私權,至少是不能用監控來的聊天記錄做證據……但如果師霽聯繫了師雩,而警方又恰好『通過種種手段』,順籐摸瓜地找到了師雩……DNA信息一對,那還要啥聊天記錄的自行車呢?
當然了,這些細節解同和並不會和她說,胡悅也只是猜測,她唯獨能肯定的是師霽心裡顯然不像是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也不像堅信殺人案和師雩無關。至少,清晨六點半就到了醫院,這嚴重地跳出了師霽的常規行程,他的心是真的亂了。
「你想知道什麼就直接問吧。」她還想問師霽要不要一起去吃個早飯的時候,師主任的耐心已經告罄了,他確實反常,都沒有常規地鄙視她,而是彷彿不耐地歎了口氣,居然給開了個口子——如果不是她很熟悉師霽的傲氣,胡悅會說,其實師霽多少也是希望有個人聊聊的。
胡悅想問的當然就是那件事,師霽隨便解釋了兩句,「他想要我去檢驗DNA,如你所見,我沒答應。」
「啊,為什麼不答應?」正常人都會這麼問,「你不是堅信師雩不是兇手,也是被害者嗎?檢驗DNA,也能夠還師雩清白啊。」
「這還有任何意義嗎?十幾年沒出現,人已經死了,你覺得警察還能找到他?」
師霽一邊敲電腦一邊和她聊,似乎很忙,但胡悅有種感覺,他只是用手上的動作來掩飾心情,「別又給我灌毒雞湯,這個世界每天都有人不明不白的失蹤,再也沒有出現。十年,骨頭都爛光了,找不到的。」
胡悅和他在這方面互相槓,也是例牌節目了,這一次她沒有反駁,反而引得師霽異樣的眼神,「你不說話,難道是同意我的說法?」
「當然不是。」胡悅說,她有點小心翼翼,「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很肯定……師雩已經死了。」
「你是想說我更希望師雩死吧?」師霽哼笑了一下,「這不是情理之中嗎——如果他沒有死,人還活著,只是隱藏了十年,那你不覺得,這比他在十年前死了更可怕嗎?」
「這麼說,你寧願他是個無辜枉死的受害者,也不願他是個活蹦亂跳、喪盡天良的連環兇手?」胡悅的語氣很客觀,並不含任何批判的味道,彷彿只是好奇地討論,就事論事,但這也無法掩蓋這問題的刁鑽和誅心,究竟怎樣才是更愛自己的親人,是寧願他清白的死去,還是寧可他雖然是個惡魔,但也還好好地活在世上,只要活著就好?
師霽確實也被這個問題問住了一會兒,倒不是不知道怎麼選,更像是這個答案過於私人,不像是他會和胡悅分享的範疇。他們兩人的眼神,越過電腦上空交接在一起,胡悅帶著點無辜的笑意和同情,而師霽則有些不悅與低沉——但大體來說,他們的情緒都還算得體。
他們的視線膠著了一會,不知是誰先中斷轉開,師霽沒有回答胡悅的問題,而是反問,「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麼希望?」
「當你最親近的人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罪犯,證據彷彿確鑿無疑的時候,你是會選擇和所有人站在一起指責他,還是始終堅定不移地相信他的人品?」
這種問題,該讓人怎麼回答才好?就算是胡悅,對此也只能報以無盡的沉默,她有些乾澀地說,「我……我會始終懷抱希望吧……但,也只能尊重事實。」
「什麼是事實?」師霽反問,「什麼是真實?」
「你做這行這麼久了,告訴我,什麼是真實?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真正的真實?」
他無需多加解釋,胡悅明白師霽的意思——真實當然有,發生過的事永遠都不會改變,但像是她和他這樣的人,見過了這麼多真真假假的臉,多少也都有同樣的感觸,這世界上,真實存在,可能體悟到真實的人又有多少,除了自己以外,他們的生活中究竟又有多少的真實?也許很多時候,在最終答案浮出水面以前,所謂追逐真相,也不過只是追逐著一個自己能夠去相信的解讀。
但很多時候,是沒有最終答案的,生活畢竟不是遊戲,就像是師霽所說的,每天都有很多人失蹤,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有答案,這些孤立無援的謎題就像是一個個氣球,漂浮在真實的迷霧裡,關於它們,親友該如何去解釋,該怎麼去相信,又會怎麼處理?
胡悅就在大海裡撈著那根刺破氣球的針,她並沒有放棄,但也很多次的想過,如果最終還是沒有解答該怎麼辦。就像是師霽,她想他也一樣無數次地思忖著這個問題,這橫渡苦海的行舟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重負,她注視著師霽,輕輕地搖搖頭,低聲說,「就算是永遠沒有,也阻擋不住我追尋它的腳步。」
師霽看她一會兒,挪開眼笑了笑,他像是聽懂了她隱晦的勸告,又像是得到了什麼,輕吐一口氣,好像比從前要放鬆得多。
「行吧,隨便你說好了,反正也都是嘴炮。」
這貶低是慣例,但有點不走心,好像只是例行公事,給自己找點面子,師霽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額心,「你和解同和說,讓他找時間過來取樣吧。」
「啊?」
這一聲疑問包含了多重意思:為什麼是她,而且為什麼昨天夜裡還沒答應,今早就改了主意?
如果說是通知師雩潛逃的話,只有一兩天的時間,夠幹嘛的?這也太好找了吧……本來,在師霽拒絕的那一刻,胡悅對案情真相,已經有了十拿九穩的猜測,但現在,她又重新陷入了迷茫——難道師霽,真的不知道此案的內情?
「你傻的嗎?律師在這種事情上管什麼用,我們國家的律師就不是用來對抗警察的。」師霽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重新啟動了他的毒舌模式,「再說,親戚的DNA而已,師家人還沒有死絕,除了我以外,還有我爺爺呢。」
他基本很少說起家人,胡悅楞了一下,「你祖父還——」
活著,這她是知道的,但裝著不知道比較好。師霽隨意地說,「活著啊,身體一直都不太好,讓他來S市他也不願意,在A市住了太多年,怕移了地氣反而活不久。他也老糊塗了,就這樣吧。」
確實,很多老人也不適應上了年紀還換個城市,寧可在老家生活。不過,如果說S市警察還能被找律師什麼的嚇回去的話,A市那邊可就完全沒這個規矩了,師霽說得對,如果兇手真的是師雩,他接不接受DNA檢測確實左右不了最終的結果。——她只是以為他想要拖點時間而已,但現在,他忽然間又改了主意,這讓她感覺,幾乎已經攥在手心裡的那個答案一下又溜走了。
「那……為什麼要我和解同和說啊。」她還是有話說,因為不安,所以想要繼續搭話。「這是不是有點怪啊?」
師霽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他的笑容有點味道,但這韻味想要仔細琢磨的時候,卻又不見了,「就當我還是沒勇氣揭盅吧,再多逃避幾小時,不行嗎?」
已經逃避了一晚上了,再多逃避幾小時,不行嗎?
這麼多年來,即使一直讓自己相信,但也難免想過,如果……如果師雩真的是兇手的話……在最終答案快要揭曉的那一刻,本能地緊張而迴避,也是人之常情吧。
這是胡悅應該恍然大悟地發出一聲『哦』的時刻,但她卻沒有那種解密的輕鬆感,始終還帶了幾分保留。
——真是這樣的嗎?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師霽真是那個常人嗎?
「……好。」
表面上,她卻還是遵循著八卦人士的基本操守,見好就收,不再糾纏不休,做出一副雖覺不妥,但還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的樣子,轉移話題,開始聊起輕鬆的話題。「對了,李小姐那邊,她這幾天怎麼樣,有沒有感染的徵兆,負壓引流系統是不是該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