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一下好不好

「CT不做一下嗎?雖然現在看著是活蹦亂跳的, 一副禍害活千年的樣子, 但內出血這種事情也不是說馬上就會顯示出來的, 有些人內臟受傷, 乍一看沒什麼, 等回家吐血了才漸漸發現, 那就該耽誤治療了。」

「……您說得對, 保險起見,還是做個CT吧,要不……師主任您把人領過去, 片子拍了就拍了,您直接看看不得了?」

「我又不是本門的醫師,你開在療程裡吧, 反正醫院內部職工, 看病能報銷的,怕什麼。」

門口隱約傳來的對話聲, 讓胡悅越聽越無語:如果是車禍, 那做個CT、X光甚至是MRI什麼的那也就罷了, 應該的, 只是受到牽連, 飛身摔了一下而已,做透視這也太小題大做。人家小醫生應和, 無非是因為師霽是副主任醫師,官大一級壓死人, 又是周院嫡系, 人家不便正面對抗而已。就算這樣,師霽在那邊安排這,安排那的,這不也是招來反彈了——又不是本專業的醫師,指手畫腳,半桶水晃蕩,這不就是外行指導內行嗎?

當醫生成為病人或病人家屬的時候,難纏就難纏在這裡了,胡悅不想擔這個話柄,師霽倒是隨便欺壓底下人,到時候急診這邊說道起來,還不都是她多事?她一瘸一拐走出去,「師老師,沒那麼多事的,就摔了一下而已,我請假回去休息幾天就行了。」

說著也不禁苦笑一下:才回來沒多久,又要請假了,年假用完,得算病假不說,這個月沒經手多少病人也就沒有績效,這個月的工資可怎麼算?看來,她得早點回J′S,不然坐吃山空,積蓄遲早會不敷使用。

「你什麼都不懂,就一邊呆著去。」師霽投來一道眼神,但很快又似乎覺得她傷眼似的,扭開頭,「別過來,太醜了我受不了。」

胡悅是已習慣了,但這麼奇葩的上司,仍讓小醫生投以不可思議的眼神,又對胡悅遞來同情一瞥,「沒事的,胡醫生,其實師主任說得有道理,片子都是要拍,順便拍一下腹部也不費什麼事——你本來就要拍一下腳踝,看看有沒有骨裂,還是只是單純的扭傷。」

這……也不能說是本來就應該,只是病人是本醫院的同事,所以特別照顧小心而已,胡悅是傾向自己只是扭傷,但拗不過主治醫生,到底還是去拍了片子——這還是有點特權,小小插了個隊,本來,像是她這樣病情不緊急的病人,這麼晚都不該輪不到拍片的,影像科沒空接待,得等明天上班時間再來取號。

有了師霽的面子,一切不是問題,世態炎涼,浸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胡悅和謝芝芝兩個小醫生,之前在急診室久候,固然是有別的危重病人,她們等等也沒什麼,但事實也擺在這裡,師霽一到,片子該拍的拍,身上的淤青也不用謝芝芝幫著揉抹,自有護士幫著觸診檢查,而後上藥包紮。胡悅運氣還算可以,不幸中的大幸,腳踝確實只是單純的關節扭傷,骨頭沒出事,回去專心靜養個一兩周,多抹抹藥酒活血化瘀也就沒事了。

「接下來一段時間,少上台做大手術,一兩個小時的還可以,要是久戰的話容易落下病根,傷筋動骨一百天嘛,還是要好好養一養。」

聽了醫生的叮囑,拿了開出來的外用藥酒,一切安排妥當,再次走出十六院的時候,已經晚上十一點了,胡悅臉上的血腫全發起來,右眼腫成一條縫,臉頰也高高鼓起,又漲又熱,不用師霽說,她也知道自己現在這幅尊容必然醜得不行,所以只默默跟在師霽背後慢慢走,師霽按原來的速度,很快把她拋下,他也不肯過來幫一把,只是走到自己車邊上,轉身默默盯著她看,等她蹭到車邊上,吃力地用手去開車門時,才走過來哼地一聲,把車門打開,接過枴杖,等胡悅鑽進去坐好,他把枴杖收到後備箱。

「其實,你運氣挺好的。」

「啊?」

車開了一段時間,師霽才評論,他涼涼地瞥了胡悅一眼,「你的臉啊,進醫院以來,第幾次了?」

確實,這不是被人打,就是摔倒毀容,光是被打成豬頭,呈現在他面前都已經第三次了好像,楚江打過她沒有,打過那就是第四次……如果是那些自尊心很強的小仙女,在師霽面前這個樣子,可能一次都是奇恥大辱了,還好她臉皮厚。胡悅抽抽左邊嘴角,「呵呵。」

「說不定這就是你的臉在對你發出信號呢,主人,反正都摔爛了,要不就順便整整吧。」師霽學女聲說話,「這都是第幾次給機會了,看我多努力啊,整整吧主人。」

本來就沒以為他能吐出什麼象牙來,胡悅沒真的生氣,只有一點又好笑又好氣的感覺,她直接說。「閉嘴,整尼瑪啊。」

說完了自己也一愣——平時,她不太會說髒話,生活中也沒有什麼人能如此嬉笑怒罵,當然更別提是對手握大權的師霽了,她也不知道,這話怎麼就這麼自然地冒了出來,而她自己還……還挺有底氣的,彷彿並不擔心他會因此勃然大怒似的。

師霽怔了一下,這只怕也是他很久以來第一次被人罵髒話了,他們的生活,距離這些語言畢竟都太遙遠了,有一瞬間,他也有那麼幾分不確定——是否該表現出被冒犯的感覺,維護自己的尊嚴?還是表露出真實的感覺——

最終,他應該是選擇了不再繼續做作,嘴角呈現出一絲真實的反應:他也被逗樂了。「整別人幹嘛,要整整你自己啊。」

「滾。」

「丑就丑,誠實點勇敢面對啊,別不讓說嘛。」

毫無營養的鬥嘴,只是比平時更直接,以前,他們總是在變著法兒的說機靈話,鬥智商,展現自己的優越,但現在這樣的互懟要幼稚得多,許多不可名狀的情緒和壓力似乎都借此得到了釋放,胡悅講,「哎呀你好煩啊,你要麼就別來,要麼來了就老實點,看到你我一心煩就更醜了——厭惡使我更醜陋。」

「是妒忌使你更醜陋吧。」師霽咯咯的樂,「我知道你早就看不慣我的盛世美顏了——」

「嘔!」

他剛出現的時候,心情不好,氣壓很低沉,師霽的情緒是個漸漸上揚的態勢,確認過她只是皮肉之傷,他心情好一點了,這會開開玩笑,眉間陰霾已消散得差不多。直到把車開到胡悅家樓下,他才漸漸又煩躁起來:胡悅就住在CBD附近,這裡的公寓,停車位有多緊俏不必說了,之前幾次過來,都是趕在白天,車位較空,才能找到臨時停車位,現在大半夜的,車輛早把這附近堵得嚴嚴實實,就連大門都開不進去——車道拐彎早已被堵上了,這都是各家各戶的默契,那幾輛車第二天肯定是要及早起來挪車的,哪家要出去,就開到哪家空出來的位置上。

「你就把我放在這裡好了。」

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唯一的辦法只是這樣,胡悅說,「我自己走進去沒問題的。」

「200多米,你走進去?挪到什麼時候去?」找不到停車位,能把聖人都逼瘋,師霽語氣不好,「你說你,租個這麼爛的房子,能不能對自己的生活品質有點追求?租個帶車位的公寓?是我給你開的工資太少?」

胡悅不說話,只凝視師霽:她又不會開車,租帶車位的公寓幹什麼?再說,這附近就算有能滿足師霽要求的高級公寓,租金必然也很不菲,整容醫生是賺,但也沒那麼賺吧?

師霽也漸漸意識到自己的理虧,他不再說話,把車在路邊停好,胡悅問,「這裡能停車嗎?」

「臨時停一下應該沒關係,交警貼條就貼好了。」師霽先拿了枴杖,胡悅開車門伸了左腳,踏實了,雙手扶住車門邊上,用力撐住自己,鑽出來扶著車頂喘口氣——不是體力這麼差,剛才的動作實在是牽動太多肌肉,疼得。

剛撞傷是這樣子的,右邊撞青了一片,一用力可不就都疼起來,她走得慢也是因此,現在還是這樣,師霽已經放慢腳步,可胡悅還是走得很慢,嘿喲、嘿喲地撐著枴杖,走幾步還要停一下,師霽看得實在不耐煩極了,不斷唉聲歎氣,這會兒,他的銳利和狠辣都不見了,也不再那樣高深莫測,彷彿就只是個不怎麼有耐性的大男孩。

「等你走到,我的車100%被貼條了。」

最後,總算看不下去,他講,直接走到胡悅面前,背對著她,「枴杖先靠邊,上來。」

「……這個……」

胡悅要推脫,但又覺得矯情,可這樣的事對她來說也確實是破天荒頭一次,她到底還是扭捏了一下,師霽嚴厲地逼問,「被貼條了,罰款你出?」

……好吧,這句話很奏效,她乖乖地把枴杖靠到師霽身側,攬住他的脖子,半跳半蹦,師霽一直腰,就把她背起來了,他力氣足,把胡悅背得很高,她橫過胸前的手剛好抓住枴杖,藉著左腿平衡一下,也捏得牢牢的,不耽擱什麼。

200多米,不算很遠,但胡悅還有點擔心,「你……背得動那麼遠嗎?」

「你對自己的體重看來很有數。」

師霽的味道,透過Polo衫綿綿密密地穿過來,他應該是匆忙趕來,所以穿了家居服,記得今天上班的時候還是穿的襯衫西褲……一點輕微的消毒水味道,混合著肥皂味,清清爽爽,雖然第一次湊到汗腺附近,但,這卻是已經很熟悉的味道,他們畢竟共事了兩年了。

胡悅叫自己別多想,她怕心跳太快,貼在背上叫師霽感覺出來,她特意刺激了一下右臉,也冷靜下來:作為一個現在進行時的豬頭,還是別想那麼多了,真的有點自作多情。

「我是對你的力量有數好嗎,我體重健康,不輕不重。」她為自己辯白,「但是成年人本來就不應該輕易背得動另一個成年人,除非有經過專門的體力訓練。」

這是真的,師霽哼了一聲,但仍輕鬆地走著,「我肯背你,你不感激涕零也就算了,居然還質疑我?不知感恩。」

可能是背了個人,他的氣息也比平時急促一點,胡悅貼在師霽背上,就像是貼著一團火,不自作多情,也還是渾身不得勁,她覺得這段路怎麼這麼遠——可內心深處,又隱隱不希望師霽走得太快。「哇,那你要我哭給你看嗎?」

她比平時誇張一點,嚶嚶地假哭,「謝謝老師,從來沒有人這樣背過我,我很感動,你對我太好了,都沒有別人對我這麼好——」

「真的?你這麼慘啊,除了我,居然都沒有人背過你?」

師霽這是在挑刺,她知道,可胡悅還是不禁被問得沉默了一下,她的聲音一下低沉了下來,「小時候也許被別人背過吧,太早了,都不記得了。」

大了以後,大家都有腳,為什麼要別人背呢?這樣說,這答案似乎也很正常,但師霽也因此沉默了下來,像是體會到了她聲音中的沉鬱,過了一會,他才輕快地說,「那是該哭的,哭吧哭吧,不是罪——你多少也掉兩滴眼淚啊。」

胡悅不禁苦笑了一下,打起精神跟著做戲,「嚶嚶嚶,師主任,謝謝你這麼著急來看我,從來都沒有人對我這樣好——」

情假話真,這本來只是為了諷刺的話語,說著說著,她眼睛有點紅了,連忙側過頭,枕在師霽背上,望著夜空不斷眨動,嚥下喉間的硬塊:發神經,好好的怎麼真哭了,可不能被師霽察覺到。

一點點哽咽,應該不會被發覺,只會當成她做戲功力好,「謝謝你背我,謝謝你照顧我,謝謝你想著我,嗚嗚嗚,師主任,我感動得不得了……」

說一會兒,她抿抿嘴,把臉迎向夜空,讓眼淚風乾掉,「師主任如果再給我一點錢就更好了,嗚嗚嗚……再給我幾篇論文一作……」

「滾,一作尼瑪。」

他又用她說過的髒字來堵她,語氣也一樣乾淨利索,胡悅眼淚還沒幹,撲哧又笑了,她身上還有點疼,吃了粥其實不當什麼事,這會兒又有點餓了,可也實在是困,師霽的腳步上下顛簸,握住膝彎的雙手傳來的熱度,穩定而溫和,夜風涼了,可他的肩膀又寬又結實,擋著風寒……

漸漸地,她睡眼迷濛,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一個美夢,這個夢其實也很顛簸,但不知怎麼,這溫度讓她說不出的安心,她靠著它、攬著它、依著它,含糊不清地說著,表達著自己的訴求。

她從來不對別人求什麼,沒有用,求人不如求己,但在這夢裡,她毫無忌憚地開口,「疼……困……餓了……」

那個人像是有些吃驚,他的腳步停了一下,可很快又走了起來。

回應的時候,語氣要比美夢更溫柔——啊,這就明白了,這一定是她的夢。

「睡醒就不疼了。」

他說,「睡醒就有精神了。」

乖,睡吧。

「睡醒了,就有好東西吃了。」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