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悅, 你是怎麼長大的?
怎麼長大的?
他們坐在這間裝修典雅的老洋房裡, 可她好像已經回到了那一年冬天, 她從縣城教學樓裡出來, 南方濕冷的風吹過, 吹進骨頭裡, 吹得好像她的棉衣只有兩層, 中間夾著的不是棉花,是又痛又癢的凍瘡和涼意,那年冬天, 全國都特別的冷。天像永遠都是鐵灰色,這裡的冬天一向如此,多雲少晴, 衣服洗了永遠都幹不了, 她們住宿生的手伸到冷水裡去洗衣服,伸進去就是刺痛的疼, 可有什麼辦法, 那個時候, 沒有洗衣房, 她們說不上貧困, 但也沒有寬裕到可以在外租房的地步,當然, 錢不是太大的問題,安全才是, 「悅悅, 你在外面自己住的話,媽媽不放心。」
這聲音有點小,透過長途電話線,還帶了一點回音,能傳遞到信息已經不易,情緒聽不出來,遙遠又空洞,從她有記憶以來,這就是媽媽的關心,總是隔得很遠,「要好好唸書,要聽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的話,生活費還夠用嗎?」
生活費倒還是夠用的,遠在東北的媽媽會給,按月打入賬戶,在外跑車的爸爸也給,一個月能見一次面算不錯,平時連電話都少有,見了面,他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掏個一兩百,當是打發她。「悅悅,你要體諒爸爸,爸爸媽媽都不容易。」
是不容易,他們其實盡力在供給她的生活,胡悅並沒有多麼自卑,她的情況在當地很普遍,小地方,沒有太多工作機會,父母都要去外面跑,也沒多的本事在城市裡安家,小孩子當然順理成章,留在家鄉長大上學,生活費不會短少了她的,寒暑假對付一下,為了生活,夫妻都分隔兩地,更何況孩子?
她的日子過得不差,當所有人都匱乏的時候,你就不會那麼容易不滿足,生存是個沉重的詞語,而胡悅也從來沒有試著去思考過生活,她要做的事很多很多,「要努力讀書,你考上哪裡的大學,媽媽就去哪裡找工作,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在一起生活了。」
所以她一直努力讀書,成績,是母親為數不多的驕傲。她也必須努力,成績不夠優秀的女孩子,在當地很多時候讀完初中就不再上學,她爸爸倒是沒說過什麼,但胡悅能感覺得出來,女孩子讀什麼書?他是有點不以為然的,哪怕是去S市做個賣奶茶的小妹,一個月也有兩三千——兩三千,那時候就是媽媽在A市一個月的工資了。
她努力讀書,努力地去給舅舅幫忙,學校伙食不好,舅舅經營著餐館,幫完忙總不會讓她空手回來,炒的雞丁裝一罐,是很好的蛋白質來源,胡悅總是算著吃的,一頓不吃多也不能吃少,宿舍沒有冰箱,吃不完變質她會很心疼。
努力地在學業外找時間洗洗衣服,找機會上上網,生活費有一點點結餘的時候,她會去租兩本小說來看,當然總不敢過分,一個月最多看一兩次,但,女孩子也要有做夢的權利,也想知道大城市是什麼樣子,那時候,把台灣言情小說按在胸口,半懂不懂地想著台北的101大樓,還有什麼華納威秀,時代廣場……這些意象,在她心裡集合成了一個模糊的城市剪影,她一直在計算,自己的成績能考上什麼大學——最好是師範大學,鐵飯碗,學費全免,還有補貼,到時候,就和媽媽在一個城市,在學校外面租個房子,每週,應該至少能見上兩到三次。
她連城市都想好了,就在省會——父親正是跑著家鄉到省會的貨運車,大車司機總是在晚上出工,路上常出狀況,所以行程不定,在省會有個家會方便得多,這嚮往不算太濃烈:每個人都渴望家的溫情,但只有體驗過,記得很清楚的人才會受不了失去,像是胡悅這樣,一家三口的記憶已模糊的家庭,形容家人之間的感情,一個詞是很好用的——淡漠。
但再淡漠,那依然是她規劃中的一部分,那天下午,胡悅走出教學樓的時候——所有的細節都記得很清楚,她還記得天邊烏雲鑲的金邊,很多年以後,她會從一部影片中學到,這又叫做烏雲後的幸福線。但當時,她能記得的就是那無邊無際的烏雲,在烏雲背後依然反常強烈的陽光,那夕陽刺得她睜不開眼,看不清舅舅的表情。
「你媽媽出事了。」他是這樣說的,聲音到底也是悲痛的,反正感情又不用錢。「你請幾天假吧——等你爸爸去東北把骨灰帶回來,趕在年前就該把事情辦了,喪事不過年!」
就是這樣,她第一次知道母親死訊的時候,既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死的,也不知道她是因為什麼去世,她什麼也不知道,而她的親人也什麼都不在乎,他們甚至沒有想到多問一問,只是簡單又生硬地說,「反正人就是沒了,這樣的事情也很常見,你小孩子不知道——好好讀書就是了。」
「你多聽舅舅的話,別找事就行了。」父親在電話裡疲倦地說,「是被人殺了——什麼?照片?你要看照片?」
她的想法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而這正是胡悅所不能容忍的:她甚至沒有多餘的情緒太過悲痛,母親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留下一個空洞,但並不會大到無法填補,因為和她有關的記憶本來也不多,也並不是那麼的鮮明。但是,一個人就這樣沒有了,她總是要一個解釋,總是要一些細節,總是要一個答案。
「就是搶劫殺人,兇手,抓不到的,憑運氣吧。」
「出納,說不定早就被盯上了……」
「治安太亂……警察有什麼用,你不懂就別管那麼多!」
她的想法當然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讀書讀傻了,少不更事,社會哪有她想得那麼簡單!警察怎麼會搭理他們這樣的平民百姓?父親從公司老闆那裡要到了一筆賠償款,不多,但也讓他心滿意足,可以支持他們辦個還算體面的喪事,再在小城付一套新房的首付。他從A市帶回的是一盒骨灰,還有一個小本子上寫的手機號碼,再也沒有親近過的父女關係……
你是怎麼長大的?
她已不再記得童年時繞膝奔跑的歡笑,不再記得一家三口每年僅有的數日相處,那終究難免的客氣與生疏,甚至也不再記得她和繼母的關係,掙扎著上完醫學院的痛苦,那些淡淡的疑惑——她父親和繼母是在母親去世以後才認識的嗎?一對夫妻分隔兩地——
童年的事已不復記憶,母親去世以後的過往,她已經長成,你是怎麼長大的?她的長大,固定在那個冬天,中南邊陲小鎮,吹入骨髓的冷風,又癢又痛,從未痊癒的凍瘡——
她的手下意識地掩在小指關節上,胡悅最終,淡笑著說,「就是那樣長大的,好像說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我的人生特別平淡,家裡條件不好,和爸媽關係都挺冷淡的,因為他們很早就出去打工了,我是留守兒童。」
「在我們當地,留守兒童挺多的,很多人的父母出去了就沒回來過,家裡人也沒去找,就這樣繼續過日子,反正,找也是找不回來的。」
她喝了一口水,笑著繼續說,「我媽媽出去了就沒有回來。」
無需表演,一個正常人在此時都會有點失落和傷痛,胡悅講,「我以前能堅持讀書,是因為我媽媽的支持,後來,過了半年多,我爸爸再婚了,那以後,我的經濟就很緊張。所以,我的一個願望,就是要賺錢,從小我就想要賺很多錢。」
她沒有說謊,這當然是她的一個願望,在那極其短暫的少女時光中,和言情小說一起被掩在胸口的遐想——如果有一天,她可以變得很有錢很有錢的話……
這樣的念頭,就像是看完言情小說做的夢,從來都沒想過能夠成真,她沒想到自己今天居然能穿著兩三千塊的鞋子,和一個鑽石王老五坐在一起吃飯,人生有太多難以想像的事情,從這個角度來說,她的人生比她能想像得更好,但這願望的另一面,卻再也沒有機會實現。
如果,很有錢很有錢的話,她就可以在大城市裡,和爸爸媽媽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這就是我的故事了。」胡悅說,「沒什麼特別的,在底層家庭,這些事都很常見,有很多東西,失去了就不會再去追尋,承擔不了這個成本。」
她都這麼說了,師霽好像也沒有繼續問下去的理由——有點風度的話,總會給她留些餘地的。
「你恨她嗎?」但他還是問了,就像是她對他的殘忍一樣,「你媽媽。」
胡悅和他對視,師霽的表情,就像是籠罩在迷霧裡,說不清、道不明。
「你恨師雩嗎?」她反問。
師霽沒有立刻回答,他垂下頭,擺弄著餐具,「也許有一點吧。」
「我連這一點都沒有。」胡悅說,「我相信,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我覺得她是死了,失蹤太久的人,在我們心裡差不多也就是死了。」
他們的聲音裡,有一種空洞的共鳴,相似的迴響,讓同類能夠迅速識別對方——他們都是心裡有一個大洞的人,都是曾失去一切的人,都是現在也沒有很多的人,在這個漂泊的人世裡,他們擁有或即將擁有豐沛的財富與物質,但這對心中的那個大洞於事無補,只有失去了這麼多的人,才會明白金錢的無力,他們這樣富裕,卻依舊一無所有。
而他們之間的共同點,曾被默契地迴避過,被疾言厲色的呵斥掩飾過,被不約而同地無視過,但現在,隨著這對視的眼神,再也難以被否認,它已經足夠明顯,明顯到試圖無視也顯得愚蠢,而他們當然都不喜歡蠢人。
——他們是一樣的人,他們是能明白對方的人,他們是懂的人,是想要將指尖相觸,共同在那巨大的失落感面前歎息的人。
但——
他們的眼神膠著了很久,就像是兩個磁石,難以抗拒地想要互相靠近,卻又沉默矜持地靜止在了原地,最終,這充滿張力的沉默,被胡悅主動扭頭打破。
「我的故事說完了,你的呢?」
她刻意輕快地說,倒是不用偽裝就有足夠的好奇,「你的第一個病人,是在十六院做的手術嗎?」
這一瞬間,師霽眼中湧動的情緒,讓她有極為熟悉的感覺——她是懂得他的,在這一刻,胡悅有種強烈的感覺——就像是她一樣,師霽不會說謊,但他的故事也未必真實。
可不論如何,他竟還是開了口,沒有借口推卸,今晚的師霽,簡直比平時要更坦誠了十二萬倍。
他說,「我的第一個病人……」
「是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