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

「刀。」

一把刀被迅速遞到了手邊, 師霽從口罩上方瞟了胡悅一眼, 她眉毛都沒抬, 動作沒遲疑, 可卻沒有任何眼神接觸, 顯示出她意識到自己正在和師霽一起做手術, 而非是某個不特定的資深上級醫師。

這是……冷戰?

挺有趣的, 從各個角度來說都是如此,他本以為胡悅是絕不會對他發脾氣的——事實上,很難想像她對任何一個人情緒失控, 但在所有人裡,師霽可以肯定,自己應該是離她的怒火最遠的那個人。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身份地位, 還因為他的性格:任何一個對師霽稍有認識的下位者, 當然都可以想像得出來,對他甩臉子的後果會是多麼的恐怖。

胡悅這是難以控制自己, 還是肯定這種程度的冷待不會影響到她的待遇?她對自己的信心就這麼足嗎?

師霽是有一點詫異的, 因為胡悅想要從他身上得到的東西很多, 而她也的確全方位地處於弱勢。像是昨晚那樣, 想方設法地側面解釋, 這才是她應有的反應,就算她有理也是如此, 更何況,昨晚完全是胡悅理虧:那個袁蘇明, 和J′S談了這麼久的合作, 他就像是個死人一樣一無所知,胡悅要麼是缺乏政治敏感性,要麼就是有意把這一次的合作機會當作籌碼,和駱真交換了什麼。

至於他們兩人的交情,那是另一回事。師霽不去過多考慮,他不缺乏男性魅力的自信,更何況也沒有因此生氣的身份,就像是胡悅根本沒有生氣的理由一樣,以他們現在的關係來說,真實的情緒和表現出的情緒,也許不會一樣,但必須適合他們現有的關係,這可以說是他和胡悅的默契。誰先失態,事實上,誰就輸了。

她就這麼輕易認輸嗎?這麼說的話,昨天他開的那句玩笑,有那麼過分嗎?甚至能讓胡悅拋開所有這些厲害關係,在一夜之後,對他大擺臉色?

他的第一反應,的確是胡悅也許藏著什麼計劃,在他心裡她不是這樣衝動的人,但經仔細觀察,又不像是,師霽是真有點想不通了,這世界上能讓他想不明白的事並不多:胡悅這是怎麼了?

「注意患者出血。」

「好的。」

「現在你來縫合。」

「嗯。」

當然不會一言不發,交流的時候,胡悅的語氣也很正常,但一整場下來,除了業務交流以外,沒有一絲別的多餘的表示。師霽總算可以肯定胡悅確實是生氣了,而且氣得不輕,這是什麼,無理取鬧是女人的特權?

他自然不會慣著這樣的毛病,師霽也想看看胡悅到底能挺多久——胡悅從他身上,想要得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她總不可能這樣無限制地冷戰下去,到時候,她該怎麼下台?

不過,如果有什麼能讓她突然變臉的話……

做完手術出來,師霽給周院長打了個電話,又打電話問祖父的好,他一向是多疑且謹慎的,雖然這案子如果有突破,A市警方不可能沒收到消息,他自然會得知風聲,但胡悅的表現,讓他覺得多打一個電話也無妨。

回饋和他想得一樣,案子進度一如往常,嫌犯的DNA已經進入重點庫,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匹配的數據。所以胡悅並不是已經知道了兇手,感覺從他身上得不到信息,所以就拿起喬來,她甚至是冒著再也汲取不到信息的風險在和他鬧脾氣。

……一句玩笑話,有那麼好生氣嗎?

看看她的性格也好。

師霽的計劃,是他平時常做的那種,胡悅心思很深,即使到了今天,他也不能說自己就完全認識她了,有這樣的異常狀態,當然是多觀察一段時間最佳,如果條件許可的話,再加以刺激,也許他就能看到更多。只是她為什麼生氣他並不清楚,甚至她什麼時候生氣的,他都不知道,所以後者的計劃,恐怕是要遺憾擱淺了——只可能是因為這個擱淺。

前者,他倒是有恆心實施下去,以他們現在的接觸頻率而言,師霽也蠻好奇,胡悅打算怎麼隔絕和他的接觸,她想在兩個醫院立足,處處都要狐假虎威,別人給的是『師醫生愛徒』的面子,這個人姓胡還是姓戴,他們其實並不在意。如果兩人的疏遠,被別人看出來了,她的工作怎麼展開?

他當然有足夠的底氣等,也有足夠的理由,那個袁先生的帳,總是要算的,他也很好奇,是不是隨便哪個阿貓阿狗想和她做朋友,胡悅都會欣然接受,就這麼不挑的嗎?

但,師霽也沒想到,胡悅這麼能忍——接連三天,她都做得到,人前公式笑容,『師主任』不離口,旁觀者心就算再細,恐怕也挑不出毛病,不是每個人都會注意到『師老師』這個稱呼已消失。

至於人後……都沒有獨處,哪來的人後?份內事做完,胡悅掉頭就走,看他的眼神冷漠而充滿了仇恨,讓人多少有點哭笑不得:都是成年人了,如此不按牌理出牌,真的好嗎?

師霽有一千萬個理由對她小懲大誡,也有一千萬種手段達成目標——而且他當然不可能主動求和,這簡直就是在開玩笑,他沒把她當場開除出十六院,已經算是夠留面子了,甚至可以說是失常。讓他堆起笑臉去主動找胡悅搭訕?那他不如從十六院樓頂跳下去。

#

「對了,怎麼沒看到胡醫生?」

宋太太問,她手裡還拿著iPad,從機器上緣看了師霽一眼,「我還以為,她也會參與門診。」

本來他也預算了如此,宋晚晴是師雩的前女友,兩人甚至沒有正式分手,胡悅當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接觸宋晚晴的機會。也正是因此,他和宋晚晴不謀而合:小孩子不必在方案決定下來之前,就知道自己要整容,所以第一次面診,最好是約出來自然地進行。宋晚晴顧慮女兒,師霽不想讓胡悅在場假公濟私,一起約出來吃個晚飯,看來就是更合適的選擇。不過,師霽沒想到現在這已不是個問題:胡悅主動把宋晚晴在OA裡轉到他這邊,也沒有叮囑行政將她作為副手添加進去,這樣,排門診的時候,她就不會被排進來。

是真的連宋晚晴都不在乎了嗎……

師霽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他想這是因為有些事脫離了他的掌控,他轉念間就下了決定,「本來是應該來的——後續,會有很多工作需要她來參與,但是最近我們人手不足,她接了別的客戶。」

宋太太對胡悅印象不錯,她欣然說,「我知道,你大醫生,指望不上你,既然胡醫生還在這案子裡,那我就放心了。」

確實,這麼大的手術,總是有副手的,大醫生也都很忙,很多時候,小組副手的工作也包含了和患者家屬溝通——師霽也確實是個很忙的醫生,他請人來,是幫他做事的,而不是來和他吵架的。

這已經是胡悅鬧脾氣的第五天了,就算再氣也該回歸現實,恐怕只是還少個下台階而已,送走宋太太,師霽主動去敲她,「叫行政把你排進檔案裡,之後,和宋太太的聯絡工作,就由你來負責。」

她若是生氣,恐怕有大半是氣怒在他和宋晚晴私下見面上吧。雖然這很沒道理,但師霽也只能如此揣測,這樣的話,把和宋晚晴聯繫的工作交到她手上,也可視作是隱晦的讓步與求和,師霽心想,胡悅總該明白他的意思——消息發出去以後,他竟然有了罕見地忐忑,她回了個簡短的【好的】,可能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卻仍還有點氣頭,不願這麼輕易就放下架子,這也正常,再給點時間,下次見面的時候,應該就能看出區別了。

下次見面,按照常理,應該是下午四點多,他們都要從J′S出發回十六院大查房,以前,胡悅到點就往辦公室找他蹭車,有時候或者是直接在車邊上站著等他,這就讓師霽有點尷尬——在辦公室如果等太久,難保胡悅其實是決定在車邊上等。

往常都是4點20從辦公室出來,今天他特意緩了1分鐘,一路步速都不快,留神觀察四周:胡悅終究還是在樓上加入他的次數更多。

一無所獲,完全沒看到人,師霽心裡已有隱約預感,他進到電梯時,外頭忽然傳來聲音:「電梯麻煩等一等。」

是熟悉的音色,他抿了一下唇,深呼吸兩下,按住開門鍵。胡悅跑進來,看到他頓了一下,「師主任。」

她又轉向一邊打招呼,「真真姐。」

師霽忽然意識到,駱真也在電梯裡,他剛才可能在想別的事,太專心竟沒注意。他轉頭用眼神和駱真打了個招呼,「你今天這麼早下班?」

「晚上有飯局。」駱真說,她沒有因為師霽沒發現她而見怪。電梯裡不止三人,她剛才是藏在較後方,師霽也才進來沒多久。

「是從樓上下來?」

「嗯,剛才上去和周老師打招呼……」

他們斷續且簡短的交談,胡悅一語不發,望著手中的提包,她這一陣子,穿著已有改變,但好像沒見化妝。

師霽有點評她穿著的衝動——刺一下,看她能不能繼續無視下去,但竟還是忍住了,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有點忌憚,只是——當著別人的面,還是留點面子。

其實,她的態度已很明顯,所以當電梯到了一樓,胡悅轉頭說聲「真真姐再見,師主任一會見」,禮數周全地踏出電梯的時候,師霽並不詫異,駱真若有所思地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他。

她像是想問什麼,又沒問,最終微微一笑,「有點堵,你路上注意。」

很家常的話,她時常這樣說,只是,今天聽起來尤其的從容,看來,她心情不錯。

師霽想到了許許多多,有一瞬間他想要說點過激的話,但隨後意識到自己的失常,而這正是他不想透露的,所以最終,他也不過是笑一笑,「當然,你也一樣。」

坐進車裡,擰開廣播,有那麼幾分鐘,師霽都沒有啟動引擎,他在想許許多多的事,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做了個錯誤的決定,但——不是每個問題都會有答案,這個問題顯然就沒有,什麼叫做了個錯誤的決定?他人生中做了那麼多個決定,沒有幾個在當時就呈現正確或錯誤,更多的時候,只是因為他想要做這個決定。

還沒想明白,他的電話響了。一個他以為永遠都不會再聯繫他的人忽然打來了電話——就在剛才,她還堅定地對他表示出冷淡,是那種「我永遠也不會再對你笑」的冷。

「師主任。」胡悅的聲音裡還有了一點傲,盡可能地在隱藏自己的驚慌,看起來,給他打電話是她的無奈之舉,她本心依然不想和好,只是事態緊急,畢竟還是透了一絲急促,「你已經開出車庫了嗎?——我這裡有個病人,可能需要你的緊急處理……」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