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 找到了。」
車鑰匙丟了, 這事不大不小, 這輛車當時寫的還是老爺子的名字, 車鑰匙丟了就得讓劉阿姨趕緊找出備用的來, 再加上師霽也是配合警方過來, 才會惹出這麼一攤子事, 副隊長很歉疚,慇勤地幫著找前找後,還啟發他一起回憶進門的路線, 在審訊室裡繞了幾圈,門外有人奔進來通知,「估計掉在地上, 被踢到辦公桌底下了, 還是劉醫生眼尖。」
一行人正好出去,劉醫生站在人群中央和幾個小刑警說話, 這些年輕人臉上都寫滿了敬佩和憧憬, 師霽和副隊長並肩站在門口遙望她, 副隊長有點不是滋味, 低聲嘟囔, 「那幾個小崽子,還和專案組摻和在一起……都把她當神仙了——嗐, 這個劉老師!」
地頭蛇對過江龍有意見,再常見不過, 但劉老師終究是很厲害的, 即使在她聽不到的地方,副隊長猶自心存忌憚,猶豫了一會,也只是發了這麼一句五味俱全的感慨。師霽的眼神,在辦公區繞了一圈,最後落到走廊上,胡悅一邊擦手一邊從衛生間裡出來,她四處看了看,對他投來一個疑問的眼神,指了指他的手:【找到了?】
師霽張開手,衝她一亮,胡悅乖乖地去椅子上拿了兩個人的外套,走到門口等他,這個『小女朋友』,真讓人哭笑不得,八卦起來,審訊室都鑽進來看熱鬧,一出門就又乖起來,像是個小尾巴,一點存在感都沒有,該打的下手倒是自覺得很,滿貼心的。
「女朋友?師醫生有眼光啊。」副隊長送他到門口,提了幾句為他打招呼的老熟人,到底家裡最近出了喪事,而且現在是以受害人家屬的身份進來配合公事,也就沒有強行約酒,寒暄幾句,兩個人重新開上車,往醫學院開過去——其實真不遠,就四五個路口,胡悅一路貼著玻璃看街景,師霽看了有點好笑,「看什麼呢?」
「……沒什麼。」她有點懶懶的,過了一會才問,「你覺得,連環殺人犯應該長什麼樣?」
「總不會是三頭六臂。」師霽說,這個人有意思了,看起來,是對自己看到的西洋景不滿意?「你心裡應該長什麼樣?在臉上刺個正字,多殺一個人就加一筆?」
「不是這意思,就覺得……」胡悅明顯還沉浸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裡,「可能在想像中,他不應該長成那樣,應該……唉,反正不應該長得那麼平常,平常得就像是你平時每天都能碰到的人。」
劉宇確實長得很平常,粗粗一看,甚至沒有傳說中的戾氣,也就是鐵證如山,不可辯駁,不然,不好想像他居然犯下了這樣惡劣的案子,在當時影響了A市數百萬人的生活氣氛,甚至可以說是改變了數百人的生活軌跡……
「你看到他的時候,是什麼感覺?」胡悅問他,「我怎麼感覺你內心也挺不平靜……也有點不能接受,他居然那麼平常。」
師霽承認,他看到劉宇的時候心情也一樣複雜……對這個影響了他一生的男人,他也和胡悅一樣,曾有過種種想像,這種失落,他們都明白,其實,最後那個人永遠都不會長成想像中的模樣,因為本來也就沒有具體的想像,只能說現實總是比想像要更乏味,你以為這個改變了你一輩子的男人總該特殊一點,但他就是殘忍的普通。
「他怎麼就不能長成這樣了?」心裡是這樣想,嘴上他反而不這樣說,「永遠別用臉來判斷一個人的心,一個人能做出什麼事,臉判斷不了的。」
「那什麼能判斷得了?」
師霽想了一下,「什麼都判斷不了。」
他已經經歷過很多了,多到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甚至還可以笑一下,「一個人能做出什麼事,甚至連他自己都判斷不了,這個人世,太無常了。」
胡悅仍趴在車窗上,只回頭看他,冬天日短,下午三四點鐘,天際已經有了晚霞,她的臉龐在五彩的霞光中只露出半邊,嬰兒肥都不見了,強烈的對比色,把所有瑕疵都隱藏,臉上好像就只剩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純淨,像是一面鏡子,倒映出自己,又像是飄著迷霧的沼澤,陷進去一時就拔不出來了。
她的秘密,全都藏在霧裡,她在想什麼呢?師霽看不出來。
他們這樣對視了一會,是她先笑了,懶洋洋地靠回座位上,「你感傷了。」
師霽回過神,剛好綠燈,他默不作聲地踩下油門,把車開進了陳舊的大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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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好冷清啊。」
「正常。」
老爺子人雖走了,但在醫學院留下的痕跡肯定最深,在這裡辦事,沒什麼為難的,簽了幾份文件,順順當當就出了辦公樓。師霽不忙著回車裡,胡悅也不提,她隨意地往校園裡走了幾步,有些孩子氣地嚷嚷了起來,不無失望。師霽跟在她後面,雙手插袋,慢慢地走。「現在快過年了,學生都放寒假,以前,人還能多點——留校考研的,在附屬醫院實習的,現在醫院去了新區,研究生部和高年級生也跟著過去了,這裡好像只留了點基礎課,低年生還不是一放假都走了。等明年,行政部門都搬過去,這裡還會更冷清。」
「我聽說,這一整個區塊都納入舊城改造了?」胡悅問,「可能要拆遷?」
「說是這麼說,要蓋商場。」師霽說,她倒是知道得清楚,「也沒準下次回來,這塊就都不在了吧。」
「你家原來就住學校裡嗎?」胡悅有點好奇,「看看去?」
「房子早都賣了,」師霽先說,看看她,又講,「就在外面轉轉吧。」
胡悅臉上浮現出的淺淺失落頓時一掃而空,她有些興奮地衝他微微一笑——畢竟是剛處理完喪事,所以笑得很節制,但可以輕易地看得出來,他的讓步,讓她頗覺雀躍。
這就開心了,也真好哄,師霽翻個白眼給她看,胡悅也不介意,和他走走停停,從近道繞去家屬區。師霽順便給她指點些校園建築,「這是三號樓,離食堂比較近,但也不是好事,解剖學都在裡面上,有時候食堂炒菜的味道傳進來,混合福爾馬林的味道,很難聞,有些人形成條件反射,就算是單獨聞到食堂的肉香味也想吐。」
他形容得逼真,身邊走的也是醫學生,非常容易想像,胡悅做了個嘔吐的表情,苦著臉瞪他,師霽鄙視,「你真的很沒有承受力,都主刀了,也該練出來了吧。」
手術室天天肉香四溢,給胖子做手術,更能天天聞到烤肉味,醫生按說是都該習慣了才對,胡悅講,「關鍵是福爾馬林!」
「也就是甲醛味。」師霽問,「我記得你拿了法醫雙學位的——連福爾馬林都受不了,你還想做法醫?」
「……所以我這不就轉臨床了嗎?誰叫那年法醫分數線低?」
他一向很少提到她從前的事,有很多話題太敏感,不能說更不好問,現在也不例外,說到以前,胡悅明顯停頓了片刻,這才嚷著回答,理直氣壯得有點過了頭。師霽笑了笑,「行,你牛逼。」
「可以啊師主任,回了老家連牛逼這麼不文雅的詞都說了——你說話怎麼一點老家的味道都沒有啊?」
「S市的客人,比較喜歡標準的普通話——這是官方回答。」
「私人的呢?」
「私人的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說嘛,說嘛——」
師主任沒聽到想聽的話,所以多矜持了一會才解答,「真正原因是我們是外來戶,我奶奶比較習慣說南方方言。」
說起來,劉阿姨也的確沒什麼東北口音,住了這麼多年還是一口湖南話,也正是因為兩地相隔迢迢,親戚往來才稀少。這些細節,不是回到A市,恐怕一輩子也不會談起,也正是這樣零敲碎打的小細節,才能構建出一個真實的投影,對陌路人來說,這些事情一文不值,但在意的話,總是想要知道,小時候父母都出門務工,誰來照顧你?住校的滋味怎麼樣?回老家的時候都在想什麼?
有很多話,想問都沒有問,嘴裡說的倒多了點,曾經家屬區和校園之間常開的鐵柵門被鎖了,只好站住腳步,指著道路盡頭描述,「這裡過去,再走五分鐘就是我爺爺奶奶以前的房子了,挺大的,還帶小院,過來吃食堂也很方便。」
「那你讀大學的時候根本不必住校,完全可以走讀啊。」
「不方便。」師霽搖搖頭,「病人不方便同房,還請了保姆,那個房子畢竟也不是設計給十幾個人住的,我和……師雩都還是住在宿舍,研究生宿舍是二人間,條件蠻不錯的。」
研究生宿舍在校園另一頭,與本科宿舍倒是不在一起,兩個宿舍樓現在都舊了,但是本科宿舍要更舊一點,還是很老式的蘇俄風格,「五十多年了吧,六十多年?條件不太好,我記得屋裡都沒手機信號——蘇俄援建的,毛子實誠,牆實在是太厚了。」
這兩棟樓也都鎖了,本科宿舍好像已經空置,看不到生活氣息,醫學院就像是老城區的縮影,希望都去了新興的區域,這一片曾映照過輝煌的老土地,已經漸漸被遺忘在記憶角落,振興的希望似乎還在,就像是天邊鮮紅的晚霞,總還是有一點光,誰也不知道黑夜什麼時候才真正來臨。師霽在丁字路口站定,指著前面的鐵門,「這也鎖了……以前,這裡人流量還大的時候,這個門是不鎖的,後來出事了才改成入夜鎖門——從這裡過去,就是劉宇連環殺人案其中的一個案發地了,應該也是他在A市犯的最後一個案子……師雩也就是那天晚上失蹤的,你要去看看嗎?」
天色黑了,小拱門另一頭的景色看不清楚,黑洞洞的就像是一張巨口,在師霽他倒是無所謂,這條路,事發以後走過太多次,去找人貼海報,甚至從這裡去公安局都是近路,胡悅卻似乎是被嚇著了,她反射性地低喊了聲『不要!』,挪動腳步,往師霽身後藏了一下,師霽也被她嚇了一跳,本能地扶住她攬到了自己懷裡,「怎麼了?」
胡悅好像是真的嚇壞了,伏在他懷裡,猶自有些顫抖,緩了一會才好,勉強笑了一下。「我……有點怕,剛見過劉宇……你一說,我腦子裡就出現很可怕的畫面……」
是想到了案發時的情景吧?
師霽沒有繼續問,倒是胡悅也意識到自己反應有點過度,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往後撤了一下,手還握著師霽的胳膊,「我傻了——走吧,還有什麼地方,帶我繼續逛逛啊。」
隆冬臘月,要說感受到體溫,那是沒影的事,胡悅還戴著手套呢,她要鬆開手,但猶豫了一下,終究是沒鬆開,師霽也沒有掙脫,兩個人走了一會,胡悅的手漸漸穿過他自然彎起的手肘。
「這是你們學校的體育場嗎?好小啊。」
沉默地走了一段,她又活潑起來了,看來是擺脫了剛才那突如其來的小失控,比比劃劃地大放厥詞,「整個校園都小,一點也不大氣!」
「你要多大氣?」師霽問她,「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大氣?給你一個1500米的大操場?——室外風雨操場就這樣了,我們學校有個室內體育館,在當時,已經算是條件很不錯了——你笑什麼。」
胡悅確實一邊聽一邊在偷笑,被揭穿了趕忙抿起嘴,但還是沒忍住,「就沒想到你也是那種維護母校的性格,第一次看到你這麼著急辯解——室內體育館,好自豪喲,哈哈哈哈。」
師霽瞪她一點:蹬鼻子上臉,有點管不住了,他的威嚇也一點用也沒有,胡悅還在沒心沒肺的偷笑,真是連頂頭上司都管不住了。
「室內體育館是我爺爺手裡建起來的。」其實,她說得也沒錯,確實敏銳,他對這個體育館是有點不同,「是他任上的得意之舉……那時候,設備這麼齊全的室內體育館在友校的確很罕見,以前學校風雨操場太小,一直受師生詬病,搞這個體育館,預算有限,能建得這麼漂亮,他是很開心的。我們讀中學的時候,假期散步,他經常帶我們走過去視察工地……」
胡悅不說話了,攙著他手臂的手收緊了一點,像是暗暗在提醒他的失態,師霽回過神,收回眺望的眼神,有些自嘲的笑了,「時間過得真快,當然,現在看,很普通了。」
但在那時,卻一定是某種希望的寄托,那些高級的、閃閃發亮的新設施,就像是對未來的期望,看著它們一點一點從圖紙成真的感覺總是好的。胡悅不吭聲地望著他,她是懂得的,他知道。
「裡面一定還是很好的。」她溫存地說,雙手抱上了他的手臂。
這是個女朋友專用的姿勢,這樣走路會比平常慢很多,但一般來說,被抱著的男人都不以為苦,師霽也沒有太不高興,他……勉勉強強,還能接受。
「跑道倒是維持得不錯。」
「人是真的少了——踩得少了就不容易出問題。」師霽跺了幾下腳,「以前還是煤渣跑道,小時候一摔一身灰——」
他興致來了,帶胡悅繞到主席台後頭,「這裡,這裡——」
「這裡怎麼還有個樓梯啊?」胡悅很吃驚,但沒阻止師霽的動作,還貼心地拿出餐巾紙讓他擦拭扶手,鐵質的梯子,冬天特別沾手,還好靠著暖氣井,沒有積雪結冰,師霽戴上手套,幾下就利索地爬上牆體,翻到了主席台的水泥頂篷上,胡悅跟在後面爬上來,「手套都弄髒了!」
「回去我買一副UGG的送你——」師霽漫不經心地說,這熟悉的景象,讓他喉頭有些梗,眼神膠在天邊,捨不得離開,咳嗽了一聲才緩過來,「這個梯子你猜以前幹什麼用的?」
「做什麼用的?」
「曬菜乾用的……最早的時候是煤渣操場啊,灰大,食堂就在附近,大師傅是廣東人,喜歡做菜乾排骨湯,有晾曬需求,以前都拿木製樓梯來搭,後來索性貼牆澆了個鐵梯子。又後來,食堂大師傅退休了,逐漸就沒人上來曬。教師子女倒都還記得——我很喜歡這裡,以前,這附近沒什麼高樓大廈,在這裡看日出日落,沒遮沒攔,那時候覺得很美。」
現在也依然還是美的,落日什麼時候都美,並不是只有懸崖孤島的落日才值得一看,它的紅光穿過深紅色外牆的居民區,就像是一顆鹹雞蛋黃,淌著紅油懸在晚餐的粥飯上方,師霽一眼看過去,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以前也沒見過什麼好東西,覺得這裡特別好,站在上面就像是……就像是世界之王,哈哈,真的幼稚,那是十歲以前的想法了。」
後來不這樣想了,但還是很喜歡這裡,「還想著帶女朋友來看,就像是一個秘密基地吧,大了,只能偷著上來……應該是很好玩的。」
「我聽宋太太說……你大學的時候沒談女朋友?」胡悅問,她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就像是抓住了一點在意的東西,師霽看向她又瞇起眼,夕陽太刺眼了,背著光什麼都看不清。
「是啊。」他說,「生活永遠和想像得不一樣,是不是?幾歲的時候,想像不到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的景色,更高更孤獨的感覺,十幾歲的時候,想像不到自己怎麼會選擇不談戀愛,二十幾歲的時候也想不到自己的女朋友會長什麼樣子……」
「三十幾歲的時候,也沒想到真的有一天帶著女朋友站到了這上頭。」胡悅接口說,他看不清,但她逆著光的臉隱約好像有點笑著的模樣,說著,還孩子氣地蹦了兩下,隨後又有點兒擔憂,「不會塌吧?」
「你不把整個班的人叫上來開派對就不會。」師霽說,他又重複了一遍她的用詞,胡悅剛才說到這個詞的時候,有點怪腔怪調的,「女朋友?」
「——這不是你說的嗎?」她白了他一眼。
「我那是說給死人聽的。」他有意和她唱反調。
「我不知道原來警察局裡是一群活屍在辦案。」
「他們是外人,外人不算人。」
她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踱到他身邊眺望夕陽,「……傻子。」
他們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標誌性的儀式來確認關係的轉變,一切似乎都還曖昧未明、不到火候,就像是胡悅的雙眼,總還有些東西藏在雲霧後頭。師霽發覺,他並不能讀懂胡悅,他總是不能輕易地知道她在想什麼,甚至也很難辨別她的真話或是謊言。就像是這一聲傻子,是罵他,語氣又有一點橄欖般的回甘,女人的心思,怎麼能輕易弄得清楚?如果可以,只能說明你一點都不喜歡她。
他對她是有些捉摸不透,可能也因此,不由反覆品味她的語氣——師霽的嘴角有一點上翹,不高,也不是很久,他意識到了就把它藏起來。
「冷嗎?」
「還好。」胡悅說,她又沉默了一會,「你說得對,生活永遠和想像得不一樣。」
在漸漸被屋宇吞沒的霞射中,她瞅著他,表情也因為那瀲灩的霞光陰晴不定,像是在笑又好像是有一點想哭,「十幾歲的時候,我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和這樣一個人站在這樣的一個地方——懷的是這樣的一種心情——」
「只是十幾歲的時候想不到嗎?」
「好吧,二十六歲的時候也一樣想不到。」胡悅笑了,他的哏逗得好,「太無常了,人生,真是——」
在葬禮過後,這是常見的感慨,師霽是這樣想的,他也這樣說了,「看到人死的時候,大概都是這樣想的,人都很健忘的,過一段時間,就又都忘掉了。」
「也有些人是忘不了的。」胡悅幽幽地說,但很快語氣又稍微振作了一點,關心他,「老院長……你還行吧?」
故地重遊,又見到了親人的心血之作,她一路都在陪他紓解,他知道,她隱約的擔心他也聽出來了,師霽搖搖頭,「其實很坦然,準備得太久了,這和突然辭世不一樣。」
沉重也仍有,但並不悲痛,失去就像是一個空空的洞,餘下的就是這樣的感慨,師霽告訴她,「誰也說不清將來會發生什麼,誰也看不到另一個人心裡在想什麼,這就是生活的真相,只是平時我們都假裝不知道而已。」
假裝能掌控什麼,能擁有什麼,能改變什麼,不遺忘掉真相,該怎麼生活下去?他們的工作,歸根結底,難道不正是在描繪著這一層心知肚明的偽裝?見多了更能明白,其實這一切,也不過都是飛蛾撲火的假裝。
「再說下去,沒法面對生活了。」胡悅輕聲說,她是懂得的。
「其實也不會,」師霽笑了,「知道了也還是得生活啊,我現在倒是漸漸明白了。」
「該怎麼活?」
「活一天算一天的活,想怎麼活就怎麼活。」他說,「別把想法留到明天,真不一定還有明天。」
在夜色即將降臨到這暮氣沉沉的城市,暮氣沉沉的城區與暮氣沉沉的校園以前,短暫而又永恆的一刻,在綺麗氤氳光華滿天璀璨紅綠肆意塗抹亂舞的晚霞裡,師霽說,「現在,我就想親一親我的女朋友。」
他去捧女朋友的臉,並猜不到自己會得到怎樣的回應,他們的關係終究還沒有分明,就像是他們都意識到的,總是彷彿還差了什麼,還不到火候——
但是,女朋友並沒有躲,她反而踮起腳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
「傻子。」
當雙唇分開的時候,她輕輕地說,聲音在風中飄遠了,就像是夢中的囈語,她緊緊地摟著他,把臉埋進他肩膀裡。
眼淚不斷從她眼裡滑落下來,在臉頰上結出透明的冰痕,沁在唇中,這個吻是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