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

正月初七人勝節宜登高忌就醫、口角、遠行

「別怕——怕嗎?」

手術室裡, 小女孩搖了搖頭, 雙唇緊抿, 看得出來, 她是有些怕的, 只是性格倔強, 不願表現出來——但雙眼仍忍不住瞥著麻醉師手中的針管:大人都害怕打針, 更何況是孩子呢?

「別怕啊,小妹妹,不疼的——這個不會現在就打的。」不管可不可愛, 對孩子,醫護人員怎都會和氣點。麻醉師彈了一下注射器,見水珠冒出, 便和悅地安撫著, 慢慢靠近病床。小姑娘本能地瑟縮了一下,沖胡悅張開手, 「阿姨——」

她當然多次見過師霽和胡悅, 但胡悅也沒想到, 比起師霽, 她選了自己做求援對像, 即使理智讓她搖頭拒絕,但心中依然不禁一抽, 「不能碰的,我們醫生身上要保持絕對的乾淨——」

她舉著雙手, 遙遙地給小姑娘看了一下手套, 九歲的小女孩,差不多也很懂事了,她聽得懂,但眸光依然黯淡下來,低下頭不再試圖求援。「……嗯。」

麻醉師和護士臉上都有相應的表情——肯定都是有點不忍心的,但也都不會在這時候表現出來,免得小病人鬧起來,手術台更難收拾。

「哎。」胡悅也不舒服,她心裡一動,見麻醉師把麻醉面罩拿起,叫了一聲,小姑娘的眼睛就轉過來看著她。「沒事的,你知道的,總有點不如意的事情。」

這句話說得有點複雜了,一般的孩子未必懂,但小姑娘好像聽明白了——總有點不如意,但必須要做的事情,就像是鋼琴課,就像是自己不怎麼好看的臉,這樣的孩子從小就會懂得,世界不是完美的,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的虛榮,都不如意,但,有什麼辦法呢?每個人都有這一刻,總是要去處理。

她的臉沒有因此從陰轉晴,但也因此陷入思索,不再那樣恐懼,麻醉師乘勢帶上面罩,扎入針頭,不過數秒鐘時間,小姑娘雙眼合攏。麻醉師鬆口氣,「搞笑啊,這麼小的孩子來做整容,家長怎麼想的,嘖嘖嘖嘖嘖。」

「兒童醫院那邊,排號要連夜——別的小孩子看病都看不上,我們這邊做整容,唉。」護士也接上吐槽一兩句——胡悅給配的都是老資格的麻醉師和配台護士,所以講話也大膽,「師主任,怎麼這樣的病人都接的?」

「沒辦法,我們不做,他們找別家,做壞了孩子不是更遭罪?」師霽沒講話,胡悅勉強分辯,但自己也顯得心神不寧,只有師霽的語氣還一如既往的平穩,他好像沒聽見眾人的爭論,伸出修長的手指。

「刀。」

幾個下手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歎了口氣,護士遞上刀具。「給。」

手術部位是早就標識出來的,手術單鋪好,消毒一做,手術刀就毫不猶豫地劃了下去,鮮血從幼嫩的皮膚上滲出,護士搖頭歎了口氣,像是在給這台手術下斷語。「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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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早天氣就不太好——年過得晚,春節真是春節,還沒二月二,就有雷陣雨了,窗外黑雲壓著,手術室都能聽見一個接一個的悶雷打滾,好像隨時都有一場雨會嘩啦一聲潑到街面上,把世界澆濕。這雷打得讓人心神不寧,胡悅幾次掉頭往外看,師霽說她,「注意點,這樣的案例,你很難遇到第二次了。」

他的語氣中毫無感情,彷彿病人只是一具手術台上的肉體,不論貧富老幼他都一視同仁,「幼兒整形手術必須考慮可逆性、可發展性和將來的二次手術可能性,腔隙幾乎是百分百要二次打開,而和鼻子相關的手術,腔隙多次打開的後果,你是知道的。」

「嗯……皮膚和皮下組織可能會更快的失去彈性,尤其是鼻部……多次手術,腔隙過大,假體會更容易移位,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鼻子會更容易歪斜。」師霽說,「只能陷入假體越選越大,手術效果越來越不自然的惡性循環。人老鼻大,膠原蛋白流失以後,鼻子本來就會比以前更醒目,再用更大的假體,變成鼻子怪了。這種整形後遺症是最難修復的,想要縮小腔隙,最極端的做法是配合拉皮,又或者切除一部分筋膜,但風險都很高,成效也得不到保證。所以,為了避免後期的窘境,負責任的醫生該怎麼設計手術?」

「第一次就盡量少分離腔隙,用手法塞入假體。」胡悅說——手術方案是她設計的,她當然知道這些講究——但也知道,師霽這是在提醒她,傳藝的時候來了。「老師,兒童和成人的假體雕刻有區別嗎?」

「兒童一般不取肋軟骨做鼻頭,新陳代謝太快。」師霽說,他微微傾斜了一下手掌,讓她看清楚他的動作,「很快就會被吸收的——而且她鼻頭也夠大的了。分離腔隙的話,你要考慮到少兒的面部血管發育情況……」

這已不是師霽第一次為少兒隆鼻,之前在面部修復科,他為在車禍中鼻子骨折受傷的孩子做過鼻部重建,所以有很多針對兒童患者的心得可以傳授與示範,這些都是小醫生求之若渴的知識,很多東西也不是看個教學視頻就能完全掌握的,跟在老師身邊,甚至還能自己來塞假體,或是從下刀就開始練習。——不過 ,畢竟這一次病例特殊,師霽還是主導了大部分過程,只讓胡悅縫合,他在一邊監督。

「仔細點。」他說,聲音不悅地抬高了,「你今天怎麼心不在焉的?」

可能因為病人特殊的關係,胡悅的狀態的確說不上好,拿著針居然不小心紮了小姑娘的臉一下,護士趕忙拿紗布吸掉,丟入污染區。胡悅深吸一口氣,「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氣氛有一絲尷尬,這確實不是主治醫生該犯的錯——至少不是在她的上級面前,可能是為了挽救,她之後縫得又快又好。師霽也就沒再盯她,待幾層傷口都縫合好以後,「核實手術器械。」

這不像是開腹手術,還是比較輕鬆的,所以核對器械可以放在縫合之後做,不過還是一樣,一根針、一片紗布都要有來有去,護士開始報數核對,麻醉師調整氣體構成,準備喚醒病人,胡悅把針丟進盤子裡,吐了一口氣,師霽看了她一眼,「怎麼了?」

「氣壓低,有點胸悶。」她說,「沒什麼大事——出去以後我先喝杯咖啡啊,今天還好幾台呢。」

今天手術確實是多,很多人都趕在正式上班的第一天來做手術,大概是很多公司一般友情多放一天,這一天還是不用上班,又覺得這一天年味已淡,就算是過完年了,而。小姑娘的手術排在第一台,這樣大家狀態都好,而且萬一有事也能從容處理,不過,還好,一切太平,手術速度也快。兩個醫生匆匆灌完一杯咖啡,玩玩手機——大概微信也就只能集中在這時候回,所以和醫生是說不了急事的——再回來做第二台,這是個常規的鼻綜合,手術方案也是胡悅在做,按照默契,應該是胡悅全程主刀,師霽只是督導。

「刀。」

一把刀被遞上來,胡悅吸一口氣,要劃下去以前忽然頓住。護士立刻敏感地問,「怎麼了?手術單沒鋪好嗎?」

視野受阻,不能判斷方位的話,下刀的確會遲疑,胡悅搖搖頭,「不是。」

她不用做作臉色也很難看,「我手還是有點抖。」

一早就胸悶,喝完咖啡開始手抖——師霽問,「你昨晚沒睡好?」

這當然是有點責問的語氣,胡悅縮了一下肩膀。

「嗯——」她有點可憐兮兮的,把手術刀遞給師霽,師霽伸手去接。「哎喲!」

「哎呀!」

不幸的事發生了——交接時,一個人沒看清楚,另一個人漫不經心,手一抖,手術刀劃破手套,在掌心劃出一條長長的血痕,鮮血頓時沁了出來。「怎麼這麼不小心!」

這事故很不幸,卻也常見,新醫生毛手毛腳,很容易就劃傷自己或是別人,如果手術刀已被患者鮮血污染過,那就糟一點,被罵是肯定的,自己也要擔心患者有沒有傳染病,胡悅這個失誤錯在劃傷了別人,但又好在手術還沒開始,手術刀是乾淨的。護士趕緊上來緊急止血,處理一下,加戴一副手套,手術當然還要繼續做。

「你今天到底怎麼回事。」師霽是嚴師,自然要說她的,「睡眠不足就這個樣子,以後不要當醫生了。」

「就是有點心悸——可能是那杯咖啡喝壞了。」

『醉咖啡』肯定是不適合下刀的,但雕刻假體、塞假體這就都還好,胡悅在一邊打著下手,縫合給師霽來做,手術倒也不波不瀾——無非多用了一把手術刀而已。這台手術做完,已到中午,她拿了外賣,再拎一卷繃帶,去辦公室找師霽。「我先幫你好好包紮一下呀。」

手術刀劃的傷口,一般都較深,不是那麼容易癒合,揭開紗布,果然有滲血,紗布已是殷紅一片,胡悅吸一口氣,「可憐了——」

師霽伸著手,一聲不吭地讓她忙,臉上頗有點不滿的樣子,胡悅也很抱歉,拿著他的手,一邊用酒精擦著傷口,一邊輕聲細語,「讓你受苦了,不好意思呀……」

她難得這樣溫言軟語——師霽也是這樣的性格,人多的時候罵得凶,人少了倒不罵了,「哼!」

「手廢了。」他說,「吃不了飯了。」

手術都做完了,拿不了一個勺子?胡悅給他換好紗布,繃帶纏好,開始拆外賣,「別鬧,休息時間就一個小時,我想瞇一會,不然下午真不能跟手術了。」

「真吃不了飯了。」師霽不動,胡悅打開飯盒都吃了幾口了,他的手還放在那裡,活像真殘廢了一樣,胡悅抬頭看看他,吐口氣。

「……行,我餵你,我餵你好吧。」

她有點煩躁,人不舒服的時候也許都是這樣,用筷子把米飯和幾口素菜混合在一起,塑料勺裝好,費勁地喂師霽,「啊——張嘴,諾諾諾諾諾,來吃了來吃了。」

「你餵豬啊?」師霽把她的手打下去,用左手拿過勺子——當醫生的,左右手都很靈活,右手傷了就不能吃飯完全是偽命題。「還諾諾諾呢,昨晚怎麼了沒睡好?」

胡悅本來不怎麼高興,飼養過師霽,自己也覺得好笑,笑完了精神一點,「是隔音——我家隔壁可能房子轉手了,搬進來一家人,很吵。」

她掩住嘴打個招呼,「什麼聲音都大,昨晚夫妻吵架,搞到半夜三點多,我一整晚都沒怎麼睡著。」

「你該換房子了。」師霽眉頭皺了一下,語氣淡淡的,甚至有點嫌棄——他當然不是那種把人抱進懷裡喊親親的類型。

「我也在想,但是還沒空找啊——而且,就算找到,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搬過去的。」胡悅又打了個呵欠,搗著碗裡的飯,她胃口不佳,胃好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了,一直在擰,被隨便丟在外賣塑料袋裡的紗布,紅白相間,刺目的血跡闖進眼簾,平時早習以為常的畫面,現在卻讓她很不舒服,嘴像是已塞滿了苦膽,怎麼都嚥不下去。

「那你打算怎麼辦,今晚要是繼續吵呢?」師霽追問,咄咄逼人。「繼續失眠?」

「那只能試著帶耳塞睡覺嘍——不然怎麼辦嘛。」胡悅掀了一下眼皮,反問,她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但又不想讓師霽看出異樣,只好強撐著想盡快結束這個話題。

不然應該怎麼辦——這其實是個沒意義的問題,因為實際上師霽想提出的解決方案,已經躺在了他的態度裡。想要不被吵到,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換個住處——現成的,城裡的高尚住宅,200平米的大平層正虛位以待。

當然,在師霽家,能不能睡好還是未知數,畢竟,大家都懂,那裡只有一張床。

有些話,說到這裡,對面不接卯,也就不用再說下去了,師霽打量她幾眼,受了挫倒也沒惱羞成怒,「耳塞你有嗎?」

「下班後去買一對就行了。」胡悅打了個呵欠,揉兩下眼睛。「吃完我想睡一會……老師,要不下午第一台手術,你自己做好不好?」

困成這樣子,手術也不敢給她做,跟台肯定沒意義了。師霽沉吟了一下就答應了,「你不想吃飯就現在去睡好了——沙發上的書你自己整理一下——還不都是你弄亂的!」

比起她的大辦公室,當然是師霽的小辦公室更宜於摸魚,胡悅眼睛都快閉起來了,但還強撐著說,「不,我要吃。吃不飽睡醒更餓——」

她強塞了幾口飯,陪師霽把午飯吃完,站起來整理好外賣盒,還要先去丟垃圾——師霽有潔癖,這種帶味道的垃圾當然不能丟在室內的垃圾桶裡,而他本人肯定也絕不會自己去丟垃圾,是真正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些瑣事一向是胡悅做,都快做成本能了。

「你睡吧。」所以說,和上司談戀愛還是不無好處的,關係改變了,居然待遇也跟著變,師霽一萬年一次良心發現,「我順路帶過去丟就行了。」

「不用不用。」胡悅反而賤骨頭起來,昏昏沉沉地按本能行事,「我丟我丟——不敢勞動我們師主任。」

兩個人搶一個塑料袋,這畫面太滑稽,師霽先被她困得不行的樣子逗笑了,他的手剛按到胡悅肩上,又收了回來。

胡悅能感到他的眼神在她臉上游移,她心跳得有些快,又揉了揉眼睛,遮掩一下,就勢拿著垃圾往外走,師霽倒是沒再堅持,只是站在原處,目送她出門。她沒有回頭,也就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只是——在胡悅的想像裡,師霽大概是背對著太陽,站在滿屋的金光中,只有他的臉仍藏在黑暗裡。

她在樓梯間和劉醫生碰頭,「劉醫生——要麻煩你了。」

劉醫生對她笑一笑,她的眼神很平和,但卻帶著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透徹,像是只一眼就能看穿人心中所有隱秘——只是,常常選擇緘默。

就如同現在,她也只是說,「快回去吧,你不該出來太久。」

胡悅把垃圾袋扔進大垃圾桶,揉著眼睛回了小辦公室,倒在沙發上,居然真的很快睡著了——她沒有說謊,昨晚的確幾乎一夜未眠,這會兒本該緊張忐忑的,可最重要的事辦完,反倒鬆懈下來,自己都沒想到睡得這麼快。

但也不是太沉,朦朧中,只隱約感覺到師霽的腳步聲、水聲、打字聲……

睡夢中,她的唇角揚了起來,胡悅夢到了一間屋子——不大不小、普普通通,很家居的裝修,師霽穿著毛線外套,趿拉著毛絨拖鞋,在那裡辟里啪啦地打字,門外傳來燉湯的味道,隱約還有小孩的笑聲,而她就蜷在他後頭睡覺,師霽時不時地轉過來看她一眼,唇邊含笑——

他走過來,輕輕地為她撩開滑落的瀏海,一陣輕柔的暖意覆蓋上來,是滑落在地上的毯子被重新蓋好。他的手指劃過她的額頭,聲音遙遠又模糊,可她卻怎麼都能聽清楚他的話。

「一直以來,辛苦你了。」

他說,「好好睡吧。」

胡悅坐起來的時候,還咀嚼著這句話,有東西從她胸前滑落下去,她本能地伸手將它抱在懷裡,低頭一看——

是師霽的白大褂。

這衣服還留有她的餘溫,有一瞬間,她呆呆地擁著衣服,幾乎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究竟睡了多久,夢的餘味還懸掛在舌尖,就像是個極大的橄欖。胡悅用了一點時間才開始摸手機——一開始沒摸到,找了半天,才發現辦公桌上並排放了兩個手機:師霽應該已經去做手術了,大概是給她披衣服以前,順手把兜裡的手機掏出來,白大褂放在這裡,手機也就懶得帶到手術室那邊去了。

她當然很想解鎖手機,事實上也打算這麼做,但有一個消息她等得更急,胡悅匆匆抓起自己的手機解了鎖:原來她竟睡了一個多小時,師霽應該已經開始做第三台手術了。

她在等的事,也已有了回音,微信顯示有幾條未讀消息,她匆忙點進去看,確實是劉醫生發來的。

【檢測結果已經出來了】

——她說。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