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胡悅。」
「年齡?」
「28歲。」
「你和嫌疑人是什麼關係。」
「同事關係。」
「哦?只是同事關係嗎?」
「……你要加上男女朋友也可以。」
「戀人關係——也就是說, 在師雩被捕之前, 你和殺害你母親的嫌犯, 實際上是男女朋友關係——是這個意思?」
「不, 應該這麼說, 在師雩的真實身份被我——一個公民發現之前, 我和師霽——一個和你們警察關係密切, 但真實身份從未被懷疑過,清清白白的外科醫生,是男女朋友關係, 警、官。」
「夠了。」審訊室內,小警察被氣得眉毛高挑,觀察室裡, 剛進門的解同和的眉毛也皺緊了, 他按下對講機,用呵斥的語氣不由分說地下達了命令, 「沒搞明白案情就去讀案卷, 去和專案組溝通——你出去!」
不管和嫌疑人是怎麼溝通的, 他在警局脾氣一向好, 官位不低, 卻很少沉下臉公然訓斥同事,做筆錄的小年輕臉刷的一下紅透了, 站起來不知所措地給解同和讓開位置,「解隊, 我——」
「你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局裡案子多,抓緊做完筆錄,證人就不用再苦等,你也是一番好意,是吧。」解同和看了胡悅一眼,她沒什麼表情,坐在那裡動也不動,手指間或在手機上無意識地敲一下,屏幕也就因此亮亮滅滅,以一個剛發現男朋友是殺母仇人的女孩來說,她實在過分平靜,但解同和認識胡悅已經很久了,他知道,胡悅一般不會這麼輕易就被觸怒,她有把人噎得說不出話的能力,也能把尷尬的場合圓回來,通常,胡悅都更傾向後者。
把外人打發走,有一陣子他們誰都沒說話,解同和關了軟件,攝像頭的紅點滅了,胡悅疑問地看他一眼,他乾脆把筆記本電腦合攏了,雙肘支在上面,「先聊會,筆錄一會再做。」
這就是可以說心底話的意思了,胡悅鬆弛了點,和他對視一眼,她倒先笑了一下,「你想過嗎?」
「殺了我都沒想過。」解同和露出苦笑,「你呢?」
「我想過,但很快被自己否定了。」
「確實——太戲劇性了。」解同和掏出煙銜在嘴角,並不急著點燃,儘管他很需要抽一根煙,「太戲劇性了——大變活人、交換身份,現實生活怎麼可能出現這樣的事——」
話是這麼說,但他也知道,現實生活中更匪夷所思的事還有很多,這種事發生的幾率很小,所以大部分人在辦案的過程中確實會下意識地排除這種可能,但發生了就是發生了,鐵證如山,DNA證據說明了一切,解同和翻著報告,「怎麼想到重新查DNA的?」
「之前你忙那個案子,聯繫不上——是在A市,那個劉醫生……她是真的很厲害,我覺得,她不做警察可惜了。」
「她確實在我們S市這邊很有名氣,不過我接觸不多,真那麼厲害?」
「你猜,她為什麼第一眼就找上我?」
「為什麼?」這也確實讓解同和非常的好奇。
「她看到我混進了審訊室裡——本不應該進去,卻進去了,就判斷出我對這個案件有超出尋常的興趣,又從我的表情看出端倪,認定我的關心並非只是關心未曾謀面的男友親人,當我被她的車鑰匙釣上鉤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我們有合作的可能。」胡悅說,「我當然也不是隨隨便便就相信她對劉宇、對案情的判斷,她的專業水平,確實非常的過硬。」
「師霽……師雩……」解同和糾結了一下,還是放棄了給嫌疑人一個名字,轉叫明確的指代,「師醫生他們家的受害者身份,是建立在警方之前錯誤地把鋼鐵廠家屬區案,併入劉宇連環殺人案。用友善路案件中屬於劉宇的毛髮,來和師醫生做DNA比對,當然比對不出任何結果——因為這就不是一個人做的案子。如果接受劉宇的供詞,把鋼鐵廠案獨立出來處理,那麼,師雩也就重回嫌疑人的行列,甚至,嫌疑比之前更重了幾分——劉宇當時已經不在A市,所謂的劉宇把陳靜——對不起。」
太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幾乎有些陌生,但戰慄感卻依然是本能,胡悅顫抖了一下,才擺擺手,「沒事——你就隨便叫她好了。」
但解同和還是審慎地挑選著字眼,「把女受害人……」
「就是我母親唄,」她有些不耐地說,「我母親、陳靜,都是那一個人——是,這也讓師雩的嫌疑更重了點,劉宇人不在A市,之前他殺害我母親以後,又殺害師雩的猜測也就不存在了,要麼,就是師雩在當晚遇到了另一個搶劫殺人,隨後滅口的兇犯,要麼,就是……」
她沒有說完,但解同和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但你是怎麼因此懷疑上師醫生的?我們一直懷疑的,難道不都是師家人窩藏了師雩,把他送走?冒充身份,成年人,這實在是——」
確實,一般人設身處地地用自己來想,如果有人想要冒充自己,或是自己想要冒充別人,即使是一樣的面容,恐怕也會在數日內露餡。胡悅說,「是,這個想法確實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思維慣性,所以才能行得通——如果你以師……師醫生的角度去看的話,他要瞞過的並非是家庭內的成員,而是家庭外的社會人士,當時是寒假,師霽的同學大部分都放假回家了,而在師雩剛失蹤的那一個月,他做了什麼事呢?」
這樁案件的細節,已經過去十多年,如果是辦結案件,當然可能模糊,但解同和對此牽掛了很久,回警局的路上也在一路翻看,再加上他就是當年經辦民警之一——他脫口而出,「他去了一次警局,報警稱弟弟失蹤,但在當時沒有引起重視……他只去了那一次!」
「對,師家人再次來到警局的時候,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在此期間,師醫生雖然奔走於大街小巷貼大字報尋人,鬧出了一些動靜,給警方造成了他在找弟弟的印象,但你仔細想的話,只要避開醫學院,A市還有誰能看出來,他在找的人就是自己呢?」胡悅問,「第一,他們是兄弟,本來長得像,第二,大字報上是一張證件照,你我都明白,證件照和人經常是對不起來的。而等到一個月以後,知道消息的宋晚晴回A市的時候……」
「師醫生的整容手術也完成了第一個步驟,師雩正式變成了師霽——」
「對,你知道這裡最危險的是哪一步嗎?」胡悅說,「其實是聲音——人的長相可以變,但聲音就沒有那麼容易變,宋晚晴最可能認出的甚至不是臉,而是男朋友的聲音,我想,她應該也在接受問訊,你們可以讓她回憶一下,和她電話聯繫的是否一直都是師家的其餘長輩,當然了,在剛開始的那段時間,她和師醫生的接觸到底具體有幾次。」
「那她難道就真的認不出師雩的聲音嗎?」解同和一直想不通的也就是這點,「一點都認不出來?發聲方式是可以改,但——」
「誰說嗓音不能整容?」胡悅的臉色變得很嚴峻,她慢慢地說,「往聲帶注射肉毒桿菌,聲音會變得低沉清澈,再配合上說話方式和慣用語的調整,在短暫的見面和交談中騙過宋晚晴,夠了——他也的確成功了,宋晚晴不是個傻子,但是,她也足足被瞞了十二年,一直到最後,當他不再偽裝自己的時候,只需要一個笑,她就發現了全部。」
她的聲音低而凝重,讓解同和呼吸不暢,他緩了很久才慢慢地說,「沒有想到,我認識的,從一開始就是另一個人。」
如果宋晚晴都能被瞞過,別人自不必說,師醫生離開家鄉以後,和祖父長期分居兩地,很少回A市,也有了極其充足的理由,當然,他在S市住得越久,這冒名頂替也就越安全,師霽脾氣清高,在學校沒什麼真心的朋友,泛泛之交多年不見,本就陌生了,自然也發覺不了不對,而且人的思維是有慣性的,平白無故,誰會懷疑某某其實不是某某?就算師霽有什麼變化,畢業之後,他飛黃騰達,人發達了總是會變的,畢業十年,足夠當年的老同學面目全非,這種情懷,不是大學畢業後開過同學會的人不易理解。
冒名頂替的可行性大概推演到此,也就差不多了,畢竟師醫生成功地瞞了12年,已經發生過,再論證合理性那就是圍著箭頭畫靶子,只能說,世界上的確什麼事都有,而接下來要處理的問題還有很多,解同和緩了緩,第一最好奇的還是她怎麼會起這樣的念頭,「那你是怎麼懷疑到這個點上的呢?」
胡悅告訴他關於天台回憶的事。
「其實之前,我就問過你,他的DNA你存到哪裡去了。」她說,剛好堵上解同和的嘴,他想提的也是這一點。「這是劉醫生的建議——師雩如果還活著,那麼無非有這麼幾點可能,第一,他整容了,跑了,第二,他沒整容,跑了,第三,他和哥哥都整了容,共用一個身份——」
「你網劇看多了吧?」解同和吐槽,但又自失地一笑,「算了,在沒證實以前,冒名頂替也和這樣的猜測一樣荒謬……」
「在沒證據以前,任何猜測都非常荒謬,而警察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猜測逐一去驗證、證實。」胡悅糾正他,「有條件證實哪些就證實哪些,懷疑兩兄弟共用身份,那就去他家看看,想知道他有沒有私下給弟弟動手術,那就去他的私人醫院看看,想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她突然有些失神,「那……就去他身邊看看……」
她是想到了什麼?解同和注視著胡悅,他知道自己最近半年,被別的案子吸引了注意力,對胡悅的關注和跟進是少了,「怎麼了?」
「沒什麼。」但她很快又恢復了正常,繼續說,「在這些所有的猜測裡,我……總是想到冒名頂替,有很多細節讓我覺得很異樣,而且,我總覺得,師霽的真實性格,和他表現出來的南轅北轍——我從來沒見過真正的師霽,但,在案卷中,在別人的嘴巴裡,甚至是在師醫生自己的回憶裡,我得到的那個形象,和我認知中真正的師醫生……」
她搖了搖頭,收起了不經意流露的幾許情緒,今晚的胡悅就像是鋼鐵一樣堅強,「這個想法是非常的荒謬,但是——我老是想著它,一直想著它,那麼最簡單的辦法,當然就是去驗證一下。」
「DNA。」解同和已經明白了一些,但還有一些沒明白。「所以你去師霽家裡過年是為了這個——」
胡悅沒承認也沒否認,繼續往下說,「但是,你把他的DNA數據刪除了,所以要取到他的DNA,這是一個問題。另一個問題,怎麼確認他是師霽還是師雩,老院長去世了,就算活著也沒意義,他是祖父,不論是師霽還是師雩去驗都是一個結果。」
解同和匆匆而至,沒有仔細看報告,事情又多又繁雜,他還沉浸在師醫生居然是殺人兇手的震撼裡,這時才後知後覺,「——對,怎麼查出他的親緣關係的?師家的親戚不是都死絕了嗎——噢!」
話音剛落,他自己明白過來了,「線粒體DNA,母系溯源!」
「一樣是新技術,很多老警察甚至沒有這個概念,的確,師家的親戚幾乎都去世了——師霽、師雩的母親,家裡人口都很少,外公外婆早不在了,舅舅阿姨什麼的,師雩沒有,師霽有一個阿姨,但早年在老家就夭折了……如果是以前,調查沒法繼續下去,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們是死了,但,他們上一代,師霽的外公外婆,他們的兄弟姐妹,留下的血脈卻還在世上,」胡悅又輕又有力地說,「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在如今的科技社會,不存在真正的『死無對證』!」
線粒體DNA,是由母親遺傳給子女的DNA遺產,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都會近乎100%的遺傳到線粒體DNA信息,真正的師霽,必定和他的那些遠房表親分享極為相似的線粒體DNA信息,除非這兩個母系家族,都是打從建國以後,有人口檔案開始,就一脈單傳到現在,沒留下延綿至今的血脈,否則,只要有足夠的權限,就一定能找到一批遠房親戚,來和師醫生比對他的DNA。
「當然,這件事要動用的社會資源不少,起碼,怎麼查出他的親戚,這就是個難題——專案組並不支持這個構思,也就未便由他們組織,不過,劉醫生有自己的渠道,她有一個朋友,電腦玩得很溜。」胡悅唇角逸出一絲淡笑,但沒有太多的笑意在裡面,「對比樣本很快就找好了,是師霽的表親,他們也很爽快地貢獻了自己的DNA,不過……如果沒有新技術提取出的兇案現場證據……」
「這也只能證明,師霽並不是他媽媽親生的——這也說明不了什麼,」解同和已經完全跟上節奏了,「甚至就暴.露出師霽其實是師雩,我們也不能把他繩之以法,畢竟,這並不是直接證據。」
「對,這並不是直接證據,」胡悅又笑了一下,她再度開始心不在焉地叩手機,「這就要用到你當時保存下來的最後一部分證物了。」
「指間血!」
解同和的語氣非常肯定,他也無需任何推測——新進展也許他未能參與,但舊有的證據,他全都銘刻在心,「就在那幾片剪下來的指甲裡!」
「沒錯,乾淨的掌心和手指,但指甲裡,以及指尖的皮膚染了血……這不是下意識去捂傷口,因此沾上的自體血液,如果是那樣的話,血液肯定會染紅指腹和掌心——死者的右手呈上舉狀,落在頭頂附近,手背向下,指尖收起成爪狀,這很可能是在和兇手搏鬥間,抓破皮膚,兇手的血!」
現在來看,這樣的推測其實有些落伍了,盡量保存DNA證據,這已成為辦案人員的共識,這種相對獨立的血跡,肯定會被採樣送去分析,即使樣本量有限,無法增殖,也會將剩下的樣本好好保存,以待證據更加進步的來日。這就是新技術培養的新意識,但,在十二年以前,當DNA意識尚未如此普及,DNA辦案更像是電視中的概念,遠隔重洋的神秘傳說的年代,辦案人員對關鍵性證據的重視和挖掘,依靠的就是他們敏銳的雙眼。
鋼鐵廠家屬區的案子,很快被列為懸案,受害人的屍體,燒了,沒人願意付殯儀館的保存費用,當時她的女兒還太幼小,但在小組解散、屍體交換的前夕,一名叫做解同和的實習刑警,小心翼翼地剪下了這幾枚指甲,懷著懵懂的期望將它保存。十二年後,就是這幾枚指甲,吹散了長達十二年的迷霧,這個女人的死,她的丈夫不在意,她的父母不在意,兄弟姐妹不在意,這個世界大多數人不在意——
但她的女兒在意,真正的警察在意,她自己也在意,她用指甲留下了最後的謎題,留下了鐵證如山,當日新月異的偵破技術,足以破譯謎題的那瞬間,停滯的齒輪再度運轉,正義只是推遲,只是暫停,此刻,它終究發生!
「根據法醫屍檢的結果,致命傷在腹部的那一刀,那一刀直接割破了腹動脈,被害人死得很快,兇手最後捅的幾刀甚至都沒有出太多血……這不可能是『接盤俠』,腳印也不支持,那段時間就只有兩行腳印。」
當然,腳印沒有照片證據,是證人證言,並不穩固,只能做參考,但結合屍檢,已足夠排除師雩是在案發後發現現場,檢視被害人時留下的證據,不論還有什麼隱情、什麼疑團,這個十二年的大謎題,終於有了個基本正確的答案——師雩!
解同和設想過胡悅的反應,也許會哭,也許會怒、會悲,甚至會喜,但……他沒想到胡悅會是現在的反應。
她還在敲手機,說完了細節又陷入沉思,解同和看著她的手指,想要勸她幾句,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忽然間,他很後悔自己曾為這一對敲過邊鼓,胡悅是對的,他們的關係並不合適,他當時想得太簡單——胡悅比他考慮得長遠些,但後來她也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在那虛無縹緲卻又彷彿隱約可以窺見的命運面前,他們都想得太簡單了。
「現在劉醫生在裡面做什麼?」他找了個新的話題,引開她的注意力,不想直接規勸胡悅——她不可能聽得進去的,這個女孩子很有主見,事實上,是太有主見了。
「在給師雩做BPRS,精神評估量表。」胡悅果然暫時不敲手機了,她說,「兇手在我母親身上留下的傷口多且雜亂,最後幾刀完全沒有必要,我母親早就失去反抗能力了,血跡分析認定,那是她跌倒後補的傷口。這說明當時兇手的精神狀態很亢奮,甚至是異樣,宋晚晴說過,師雩的祖母有過精神病症狀——」
「這不是在動亂期間受到刺激才得的嗎?」
「很多精神疾病都是經由外界刺激才發作的,但是未發作以前不能說完全沒有徵兆,一樣的打擊,有些人若無其事,有些人陷入抑鬱,還有一些人才發作精神疾病——這麼說可能有點武斷,但一人發病,全家可能都有易感基因,你可以回憶一下,精神病人的兄弟姐妹,以及下一輩親屬,是否有些人也有喜怒無常、發怒時不能自控這樣的性格特徵。」胡悅說,「當時師家正處在窘境,也許,師雩因此出現一些症狀,後來隨著事態平息,他搬到S市工作而消失,這都是需要考慮的事情,否則你很難揣測他的犯案動機——我母親是出納不錯,可是當時她身上又沒有攜帶很多現金。」
胡悅的口吻冷靜得讓解同和頭皮發麻,他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胡悅越平靜他就越不舒服,他倒是寧可看到她崩潰——但也知道現在要做的事情太多,沒有功夫去安撫她的情緒。
他歎了口氣,想說點什麼,但手邊的內線電話恰到好處地響了起來——
劉醫生做完評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