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如何把一個殺人兇手定罪?

對於這方面的知識, 官方的宣傳渠道從不會大張旗鼓地進行科普——這無異於是給一些有心作奸犯科的宵小提供教程, 不過, 可以肯定的是, 在現在的判決中, 證據鏈是非常重要的, 而且, 實物證據大於口供、證據鏈條大於孤證,這是通用的評判標準。也就是說,想要證明師雩的確是鋼鐵廠家屬區案的兇手, 除了指甲中提取的DNA以外,還需要動機、犯案過程,如果是這幾年的案子, 能補上案發前後, 兇手在現場附近的視頻證據,那自然是最好的。也就只有這樣的案子, 被送到檢察院, 才不會被退回補充偵查。

當然, 多年前的案子, 證據鏈條很難完整, 這時候,嫌疑人的口供就很重要了。如果能取得完整口供, 讓嫌疑人認罪,那麼本案被檢察院提起訴訟的可能性還是極大, 很多經年懸案, 就是這樣辦結的,關鍵性的證據,再加上嫌疑人本人想要求得解脫的心態,被捕之後供認不諱,這並不是意淫,反而是嫌疑人落網後的常態。但,如果嫌疑人本人有一個得力的律師團隊,社會關係豐富有力,可供DNA對比的樣本也是只剩那麼一點點,本案的管轄權更加存在疑義的話……

S市警方對師雩這個案子,並不是太熱心,這從他的筆錄就可以看得出來——師雩身上,和S市有關的也就是冒用身份的案子,但這樣的冒用身份案,全國罕見,而且調查難度極高,師雩、師霽兩兄弟現有的親屬,完全無法提供有效旁證,再加上他們的直系親屬都採用火葬,DNA被破壞殆盡,警方這邊想要證明師雩是師雩,難度可不比證明師雩是兇手更小。所以,現在關他,當然是要關的,可把很多審訊資源花在這上頭就談不上了,人間真實一點,他要是回A市去,有律師團隊幫忙運作,到最後,檢察院認定證據不足、退回偵查,師醫生王者歸來,繼續執業,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或者說,就算有了DNA證據,這也反而是更有可能的結局。

案子的走向,只繫於他的口供,師雩知不知道,現在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選擇?胡悅想,他的律師大概是告訴過他的,有錢人確實是好,大部分殺人兇手,處於社會中下層,連和警方博弈的概念都沒有,更遑論相關知識。在成功階層面前,法律才會顯示出自己的呆板和薄弱。

「但我覺得他會開口的。」她是這樣對解同和說的,「他不開口,就沒得玩了。」

「你覺得,他提示你們DNA的事情,最終目標,是為了把自己徹底洗白?這……野心也太大了吧。」

確實,證據不足,並不意味著師雩就沒事了,在國內,命案可沒有有效期這一說,只要開始偵破,便永不辦結,誰知道什麼時候翻出新證據,他又要被送上法庭?只是,想要徹底推翻DNA證據,聽起來也是異想天開——幾乎就和一個人代替另一個人的身份一樣匪夷所思。

「真相是什麼。」

但她還是進去了,問了,而師雩也的確回答了。

「我告訴你,你會信嗎?」

會面室內頓時就陷入了沉默。他們兩人都觀察著對方,像是要用這強硬主動的肢體語言,來證明自己的心態,同時又用高深莫測的表情,裝點著自己的面具。

「你看起來……沒什麼變化。」還是胡悅主動打破了沉默。

師雩大概是誤會了她的意思,他說,「他們對我挺好的,現在是單獨羈押,房間很安靜,條件也還可以。」

現在是單獨羈押,那麼剛進來的時候大概是關在大間裡的,胡悅說,「你要感謝駱總……她本來也想進來看你的。」

師雩表情動了一下,「為什麼不來?」

「她怕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會崩潰。」胡悅講,「股份,我沒要,她也不肯給。」

駱總的態度,大概已完全透明白了,師雩思索片刻,聳聳肩,反應意外的平淡,「哦。」

——胡悅有種很違和的感覺,她也說不出該怎麼形容,大概是從回憶裡聽了太多對『師雩』的描述,已經形成了既定印象,陽光、開朗,甚至有點兒調皮……無論如何,師雩應該不會對一個深情相待的女人說『哦』——這更像是師霽會說的話,沒良心、世故又涼薄,道理上讓人挑不出刺,可除此以外,也別想從他那裡多得到什麼。

「宋太太也說,不怪你。」她再試一次。「後續手術的事情,我和她溝通過,她可以接受。」

「噢。」

這一次的答案也不例外,胡悅抿了一下唇,主動挑破了,「沒有錄音……我是用辯護律師的名義進來見你的,隱私權受保護,我不會錄音的。」

「你騙了我很多次了。」師雩冷漠地提醒她。

「但這是不一樣的。」胡悅說,「你可以相信我——我不會錄音也不會出去指控……我也相信你,你告訴我什麼,我都相信你。」

師雩笑了,他和以前比,終究還是不一樣了,此刻的他更坦然,像是放下了一切,但卻並未因此寬容,反而顯得更加黑暗尖利,連原本的一點情面都不留,「你儘管可以這麼說,但我不相信你——你不相信我,不管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

胡悅深吸一口氣,她決定不再懷柔了,「你能怪我嗎?過去12年,你騙了所有人——我想,是你先騙了別人,有什麼立場怪別人騙你呢?」

他們的眼神碰了一下,又各自逃離,似乎都在克制著洶湧欲出的情緒,對話想要繼續下去,總得維持基本的理性,師雩抽了一下嘴角,「這麼說我該對你道歉。」

「你是欠我一個道歉。」胡悅說,「不論人是不是你殺的,你都和這件事脫不了干係——」

她不再問『真相』了,師雩說的是實話,即使他告訴她自己的版本,胡悅也可能不信——當然,除非他告訴她自己就是殺人犯,那她倒是馬上就信了。但除此之外,為自己開脫的那些故事……除非是想要從這些故事裡分析一點真實,否則,嫌疑人說什麼就信什麼的話,牢裡早空了。

「所以,你總該告訴我怎麼稱呼你吧。」她退而求其次,「我不會和警察說的——我說了你也可以否認啊,沒有錄音,進來的時候搜過的,警方也怕律師帶出去不該帶的信息,規矩管得是很嚴格的。」

這好像是相對公平點的交易,師雩考慮了一下,「你叫我Daniel好了,這是我自己的名字。」

也就是說,如今身份證上用的師霽,並不是他的名字。

——就算他的身份已能99%的肯定是師雩,但得到本人暗示,胡悅還是鬆了口氣,她知道,師雩這是不願正面承認,所以問得也有技巧,「那你的兄弟呢?他去了哪裡。」

提到兄弟,師雩的臉上忽然飄過一絲笑意,好像帶了一絲嘲諷,他靠近桌子,輕聲細語,彷彿是在耳邊對她說,「他……早就已經死了。」

什麼?!

胡悅大概也有猜過這個可能性,但聽到這話,依然一震,她反射性地追問,「真的死了?」

「信不信由你——但這要緊嗎?」師雩反問,「他死了,我活成了他的樣子……你覺得,我和他,到底誰生誰死?」

三十幾年的人生,有三分之一用另一個人的身份活著,現在,還有多少師雩的殘餘,活在這世上呢?

胡悅凝視著這張清瘦而俊逸的面孔,師雩像是仰躺在黑暗沼澤中的溺者,臉色懨懨,隔著水幕,半開半合滿是對世間的嘲諷——就像是他早已死了,正超然地審視著這世上的悲歡離合。

她垂下頭,捏緊了雙手,讓自己更集中在正事上,「這和……我媽媽的案子有關嗎,和你有關嗎?」

師雩笑了起來,沒有回答,他想支起手肘,但做得費力,因為手銬鏈著桌面,胡悅把頭別開了,她不想多看,外科醫生的手是需要好好保護的——但這些事情都和她沒有關係。

「如果我說沒有,你信嗎?」他照舊彷彿在她耳邊低語似的輕聲問。

一陣默然,她當然不會信,母親遇害、師霽失蹤,這兩件事時間靠得太近了,必定互為因果,如果不是指甲中提取的DNA,她甚至會懷疑,師霽才是——

但,即使如此,師雩也沒有冒用師霽身份的理由,胡悅的手動了一下,向師雩伸過去,師雩看出來了,往後一躲——她往前追了一下,揪住師雩的袖子,抬起頭灼灼地望著師雩,輕聲的,但卻幾乎是絕望地央求,「告訴我——我,我可以試著相信你。」

師雩的嘴角也抿緊了,面部線條顯得苛刻而且嚴厲,在這一瞬間,那個冷硬的師醫生似乎又回來了,他的憤怒與痛苦就像是燒灼著的火焰,從相觸的皮膚冰冷地傳遞過來,他說,「你在說謊。」

他是對的。

胡悅鬆開手,不再裝著急切、裝著軟弱,她只是凝視著師霽,平靜地要求,「告訴我。」

「不。」

這回復,一樣平靜且堅定,師雩的雙手合攏在一起,回望著她,「你不會相信的。」

對話似乎進展到了一個無法破解的僵局,屋內的氣氛緊張得就像是一根拉到極致,漸漸崩壞的弓弦,胡悅猛地站起身,在她轉身的剎那,師雩的聲音傳入耳內。

「事實,總要自己調查出來,才最有力,不是嗎?」

「但誰能告訴我我調查出來的是真是假——」她的話斷在了半路,胡悅驀然轉身,又驚又疑地盯著師雩——

師雩的表情難以言喻,他靜靜地回望著她,「胡悅,現在,你還相信,世界會變得更好嗎?」

他今天的問題總是這麼扎心,胡悅呆了幾分鐘,這幾年間的往事,掙扎著衝破重重封鎖,彷彿歷歷在目,他的悲觀——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就是這樣的黑暗,人心遠比你能想到得更可怕。他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也還記得當年她的回答,當時她總相信,壞人有多壞,好人就有多好,當時她相信奇跡,相信去努力就一定會有機會,相信在黑暗的盡頭總有陽光——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這兩年來,她一點一點地變得更加現實,和那個務實又冷酷的師主任越來越相似,她被師雩欺騙也欺騙著師雩,現在,她還能說出這句話嗎?她還依然相信嗎?

她回答不了,也無法回答,冷酷的懷疑充滿了她的心,胡悅搖著頭,轉身去推門,師雩在她背後輕笑起來。

這笑聲是那麼的堅硬,從被捕到現在,他未曾流露出一絲軟弱。「你看,最終你會知道,世界就是我說得這個樣子。」

「真相,說不定甚至比你能想到得更黑暗。」

「如果不信,你就自己去查吧。」

他意味深長的聲音,跟隨她一起走出會客室。

「相信我,有很多問題,連我自己,都很想知道答案——」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