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筒

「怎麼會把自己整成這個樣子呢?」

「如果知道的話, 就不會整成這個樣子了。」

郭小姐的聲音, 摘了口罩也不清晰, 這是因為她的鼻樑就像是融化了的蠟一樣, 歪歪扭扭地貼在鼻骨上——可能是存在嚴重的鼻中隔問題, 所以她呼吸不暢, 說話有很重的鼻音, 就像是在水下似的,呼哧呼哧帶著喘息,「在我們論壇, 我有個外號,叫白飛飛——不是因為我以前長得像那個演員,是因為那部電視劇裡, 白飛飛還有一個身份, 叫鬼面女。」

她是擔得上這個外號的,郭小姐現在又把口罩戴上了, 胡悅心裡其實暗暗感謝她這一點, 這個長相不太像是一般整容過度給人的感覺, 除了審美真正畸形的那種以外, 大部分整容過度的面孔, 給人以不舒服的感覺,是因為墜入了『似人而非人』的恐怖谷區間, 潛意識很難把那種臉識別給同類,所以出現了違和感, 而大部分整容後遺症的臉, 也只是顏值下降而已,一般看過去的時候,最多感覺是看到一個醜女,不會像是看到怪物一樣,給人強烈的不適感。而郭小姐的臉,就已經儼然不能用恐怖谷來形容了,她的鼻子、下巴和額頭、眼睛、嘴唇……無不讓人害怕,這絕不是正常能長成的樣子,就像是一張紙,被隨意地團了太多次,再也展不開了,攢在一起,看多了簡直有點魔性。

「你們還有論壇?」

「嗯,有的,人不多,很多人都是進來看看不說話,我們有個規定,動過三次以上手術的,才能進我們的板塊,現在很多人,開個雙眼皮也要發一兩千字的帖子,那些帖子,對我們來說沒有什麼參考價值,我們那個板塊,基本都是到國外去做手術的朋友內部交流的。」

郭小姐的家境當然很好,她應該也是國內最早一批出國動手術的顧客,「都說國內的醫生技術好,是去韓國拜師學的,就想,幹嘛不自己去韓國找醫生做呢?我臉上加在一起,可能動過四十多次,大部分都是在韓國做的,後來去過日本,後來,亞洲找不到醫生做了,就去美國。你知道『貓女』嗎?」

貓女也不是電影裡容色美艷的貓耳女郎,而是美國一位知名的整容女名流,身價數十億美元,她的家產多數來自有錢的丈夫,當年老色衰時,為了挽回丈夫的心,靈機一動,照著丈夫寵愛的叢林貓模樣,通過拉皮手術,讓眼尾往上斜挑,彷彿貓眼,更多次進行豐唇手術,她的面孔也頗不似人形,在美國知名度很高。

「這樣的手術,國內沒有醫生做的,但美國的醫生不同,只要有錢,什麼都給你做。」郭小姐說,她的臉,駭人程度還在貓女之上。「所以,後來也去美國做過幾次,當時就像是著了魔。——胡醫生,你相信嗎,整容到了後面,有癮的。」

胡醫生當然相信,事實上,她也見過很多整容有癮的客戶,只是程度不如郭小姐這麼嚴重——下巴明顯是增生了,也就是俗稱的『法老下巴』,可能是注射生長因子,劑量沒掌握好,下巴裡密密麻麻長的都是肉芽,鼻子不多說,隆鼻後各種修復和調整手術做多了,組織攣縮。嘴巴做了豐唇,而且沒做好,歪了,雙眼明顯割過雙眼皮,開了眼角。當然了,下頷也無需多言,去過韓國人的醫院,怎麼可能不削下巴——這些都還是不可逆的改變,至於那些可逆的玻尿酸填充,就更不必說了。

「最開始是怎麼開始的呢?」

「開始當然都很單純,只是想變得更美……」郭小姐在口罩底下發出了含含糊糊的笑聲,「唉,所有故事的開始都很簡單的。」

確實是這樣,剛開始,只是家裡有錢,她也想要變美——變美了,就更方便和更有錢的人來往,人的欲.望總是這個樣子,永遠不會覺得自己擁有得已足夠多。郭小姐講,「後來,就當作是一種心靈寄托吧。我覺得這個世界讓我很失望的時候,我就會特別想去整容。可是這是個惡性循環,越整就越是得不到想要的那些東西。」

想要什麼呢?想要家人的關心,想要真心的戀情,想要和金錢無關,真摯的友情,這些都得不到的話,那就想要錢,越多越好,想要別人的羨慕,想要別人眼中完美無瑕的人生,她介意自己的臉,不算好看,就總想努力用錢去買來美麗。男朋友分手了,想來做手術,和家裡人的分歧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想做手術,總相信這一次手術結束以後,會比上次更好。

「可能,他們都覺得我很幸福,從小家裡就很富裕,我家只有我一個孩子,這些產業,怎麼都是我的。」郭小姐說,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很紅,但沒有眼淚,她說眼睛做了太多次手術,一次手術破壞了淚腺,那以後再也沒有醫生敢為眼睛動刀,她要靠人工淚液來潤滑眼部,不然,怕很早就會瞎掉。「但其實不是的,」她說,「這個世界……太多東西了,你站得越高,就看得越多,它們會迷惑你,每一次你都覺得,這一次是真的,這一次遇到對的人了,然後,失望以後,就想要抓住一點什麼,一點付錢就可以得到的什麼。」

不是奢侈品,這些東西其實是最沒有意義的,當你買得起的那瞬間,它便一文不值,不是財產,不是那些和她的身體無關的東西,人類的本能還停留在原始人階段,當她孑然一身躺在別墅裡的時候,郭小姐不因自己佔有了多少而滿足,那些都是虛無。

「被迷惑久了,到最後,你會忘記什麼是對錯、什麼是美醜……你忘掉的東西會比想像得還多。」

她的故事,可能比想像得還複雜,為什麼和家人關係不好,怎麼被男友欺騙,這些郭小姐都沒有講,但胡悅能懂得她在說什麼,在這浮華的人世間,又有誰能真的勘破真相,誰能讀懂人心,想要抓住真相的人,最後手心留下的,只有自己的灰燼。

「世界是個萬花筒,我看花了眼……」她喃喃地說,又問,「現在呢?想起來了嗎?」

「現在也沒有全想起來,但要比以前明白了一點——」郭小姐說,她又苦澀地笑了,「也是因為,我沒有什麼能再失去的了——現在,連美國的醫生都不肯給我做手術了。」

錢還是有的,而且還越來越多,郭小姐一開始想要找個更有錢的男朋友,整過第一次容,也交了一個,最後卻發現對方沒打算結婚。後來開始找真愛,越找、越整,對方越是只看上她的錢,到最後索性直接找特殊服務,一個月幾十萬,叫小狼狗伺候自己,玩膩了就踢,但踢走一個也還是想整一次。每一次出來,都比之前更討厭自己,卻又更想進手術室,「每一次躺下去的時候我都在想,希望出來以後,這一次的改變可以讓我脫胎換骨,重新變得好看……」

但每一次都是失望,越失望就越想通過手術彌補,她不信這世上有錢買不到的東西,一直到上個月,合作慣了的媽媽桑和她講要提價,「可能姐你的模樣,對年輕男孩來說需要一段時間接受。」

郭小姐忽然間如夢初醒,發覺自己其實也不是很想要這些東西,美貌、金錢、陪伴,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要最開始的自己,十幾年以前的我,比現在胖一點——但是,什麼手術都沒有動過,還擁有很多很多的可能。」

但現在,可能逐一被拿走了,剩下的屈指可數,她只能再試著用錢來買一次。

「收多少手術費,我都可以接受,要進行幾次手術,我完全可以配合,我很能忍痛的——以前在韓國做手術,麻藥打得不好,刀伸到鼻子裡來割肉,我都有感覺的,就那樣鋸我的骨頭,咯吱、咯吱……」

但是,她的案子,不是一般人敢接的,手術費用是很次要的問題,她的臉動過太多次手術,想要『恢復正常』,沒有面部修復的經驗做不好手術方案,沒有整形美容的思路也不知道該從何下手,畢竟,一般面部修復科的醫生只管功能性問題,郭小姐最多試著修復淚腺,但別的器官並沒有功能性問題,也並未缺損,這種術後修復,一般還是找整形美容科醫生來的。

「不知道該不該接,我和她說我會考慮。」

和袁蘇明餐敘的時候,她就說起了郭小姐,當然,姓名隱去,只是這個案例太典型了,由不得人不發感慨。「說實話,可能一般人不理解,但,某種程度上,我懂她,而且也很同情她。」

「Hmm……」袁蘇明可能就是不理解的一份子,他從鼻腔發出長長的哼聲,「是嗎?你也想整容?」

「不是整容,而是……那種花花世界中無依無靠的感覺。」胡悅托著腮,若有所思地戳著盤子裡的三文魚,「她太有錢了,可能也因此接觸到了更多的人性,而人性是很複雜的。」

想到了許多許多,她歎了口氣,「事實上,是太複雜了,我的這個病人大概就像是迷途的羔羊,只是,整容取代宗教,成了她的信仰。」

「無信者是可怕的。」袁蘇明說,顯然在引述什麼宗教經典,「但信仰異端的人更可怕——沒想到,你也是個潛在的信徒。」

「我是個唯物主義者,信仰共產主義!」胡悅笑了,隨後又趕緊解釋,「不過這個只是說笑啦,大陸這邊更多的是泛信仰,和你們那邊妖魔化的宣傳是不同的,不是那種共產共妻什麼的——你小時候應該很經常接觸這些吧。」

「是啊,不過那時候年紀小,都不是很記得清楚了,到了美國以後也就知道,都是宣傳而已。」袁蘇明說,他有點不以為然,「這都是給弱者準備的東西——也許,她就不配擁有這些呢?可能對於有些人來說,太多的金錢反而是壞處,就像是你的這個病人,如果她沒有錢,那麼根本也就不可能對整容這麼昂貴的東西上癮了。」

「整容很昂貴嗎?」

「昂貴——不止是金錢,還有時間成本和機會成本,就像是我的體重。」袁蘇明講,「可能是可以減下來的,但要付出太多時間和意志力了,得去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請個私教,系統地練一整年,把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減肥上,甩掉大重量以後,再回來做吸脂手術和冷凍溶脂。我不是沒有錢,但是——」

「但是,你沒有時間。」胡悅講,「也沒有身處鬧市卻不享用美食的意志力,是嗎?」

他們交換了一個笑容,和袁蘇明相處總是很輕鬆愉快的,這也是她第一時間接受餐敘邀約的原因,最近,她的腦子裡塞滿了那些事情,胡悅想換換心情,「其實你最近瘦一些了。」

儘管努力調節心情,但主食吃了幾口,她也還是難以下嚥,索性托腮仔細地觀察袁蘇明,「真的,不多,但是有一點點——你看你的袖子。上次見面的時候,你的襯衫袖子還是緊繃繃的,但這一次已經有餘量了。」

仔細看的話,袁蘇明的下頷輪廓也隱約有一點浮現,不再是和脖子連成一片。他本人頗驚喜,摸著脖子一陣說,「真的嗎?一定是最近太累了——每次坐完飛機我都食慾不振。基數大,少吃點馬上就瘦下來了。」

解同和忙,謝芝芝更忙,她很久沒有這種只閒話家常的對話了,每一次對話都有目的,都要衡量,胡悅很珍惜和袁蘇明相處的時光,還有他頗有分寸的關心——師醫生入獄,袁蘇明不可能不知道,這對他與J′S的合作可能有嚴重影響,但整頓飯他都沒有問,直到吃餐後甜點的時候,才問她,「現在工作都還好嗎?老闆換了人的話,可能不比從前方便吧,有什麼能幫得上你的地方嗎?」

胡悅不由感到一陣暖意。「還好,老闆進去了,大老闆還在——我們院長是師雩的老師。」

「師yu?」袁蘇明對這個陌生的名字表示詫異,看起來,他都沒和駱總談過這件事,這……也不稀奇,駱總現在全副心思都在案子上,差一點就自己跑去A市了,怠慢個小合作夥伴,可能對她來說都是本能反應。

「是啊,」胡悅還以為他已聽說,但現在要遮掩就顯得有點不地道了,索性簡單地說,「其實,師醫生一直冒用的是他死去哥哥的身份,他被請去協助調查,大概就和這件事有關吧。」

「死去哥哥?」袁蘇明的音量也隨之提高,可以理解,人們一般聽到社會奇聞都很難不驚呼。「他有哥哥?」

什麼叫他有哥哥,既然師醫生真名是師雩,冒用了師霽的身份,那麼師霽毫無疑問就是他的哥哥啊。胡悅有點好笑,袁蘇明這是呆住了,他平時沒有這麼笨的。「師霽就是他哥哥——不是親的,堂哥。」

「這……已經死了,是被他殺的嗎?警察又是怎麼查出來冒用的呢?」

再問下去,就要扯到她母親的事情了,胡悅簡單搪塞,「我也不清楚,是不是他殺的,警察都沒說,怎麼查出來的……好像是DNA吧?現在還在局子裡呢,可能得等他出來了才知道。」

「什麼!」袁蘇明更吃驚了。「這……殺了人還能出來?」

「他可能並沒有殺他哥哥。」

胡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為師雩辯解這一句,她頓了一下,找回掌控,彷彿局外人一般地說道,「而且,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警方也沒有足夠的證據啊,師主任請了一支很強力的律師團隊,可能檢察院最後都會不予起訴吧——這種事,證據不足不起訴的話,只能放出來的,最多是重點監視調查嘍。」

「這……」

袁蘇明對大陸的刑訴體系很陌生,不禁瞠目結舌,問了不少白癡的問題,諸如DNA證據怎麼會證明不了師雩冒用身份,胡悅也不想多過解釋,只好一律以『不清楚』搪塞,這頓飯剛開始吃得放鬆,到後來以糟心收尾——也怪不得袁蘇明,駱總不理他,和胡悅關係到了,總難免多問幾句。只是胡悅還想多聊幾句郭小姐的,話憋在心裡,總是不爽。

吃完飯出來,回家打開iPad,查看郵箱裡存下來的郭小姐照片,這個病人,她想接卻不知能不能接,來來回回反覆拉著她的鬼面照,以醫者心態,便忘了恐懼,只記得細節,胡悅看了很久,忽然興起一個大膽的想法,她咬著下唇只沉思了一會,便用不知哪來的勇氣做了決定,打開電話,找到解同和的號碼撥了過去。

「解大哥,是這樣,關於張警官的治療方案,其實我這邊還有點問題不能太肯定……」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