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醫生, 師醫生到底什麼時候被放出來啊?」
「這個不好說啊。」
「不是說, 人都已經回A市了嗎?」朱小姐對她拚命眨眼, 比著自己的蘋果肌, 「案子都已經結束得差不多了吧, 外面還有好多患者嗷嗷待哺, 等著他出來拯救呢——」
她的聲音拉得很長, 似在暗示自己出力不少,不過胡悅知道這其實只是順水推舟賣的假人情,借關係見面做做手術是一回事, 干預司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師雩現在人的確是回S市了,但關於他冒用身份、非法行醫的事情,S市這邊還沒開始走程序, 一切還得等A市的殺人案正式移交起訴, 師雩正式被警方確認從殺人案中撇出去,S市這裡才能單純地處置餘下的違法事由。移送回S市, 只是因為有了新的嫌疑人以後, 羈押期限也將滿, 有律師在, 警方都很小心, 這才把皮球踢回給了S市。
「鼻子才恢復沒多久,這就要做蘋果肌了?」但胡悅也並沒有拆穿朱小姐, 她調出PDF看了一下,「在當時的計劃裡, 蘋果肌要放在眼睛之後調整的, 因為你鼻子的關係,眼睛已經推後了,現在是想要先做蘋果肌嗎?」
「哎,我也想先做眼睛的,但是計劃不是趕不上變化嗎?」朱小姐也有點無奈,「下部戲的導演說,我的臉哪裡都好,就是蘋果肌不夠飽滿,他們想要更甜美一點的效果。」
入了行,臉就不再屬於自己,而是資本的拼圖,胡悅退後一步,仔細審視朱小姐的面孔,「但我還是建議你做一下眼睛,或者,這可以和蘋果肌的調整一起進行,否則,我怕出來效果也不好,蘋果肌飽滿,在視覺效果上會讓眼睛相形變小……」
現在,她已能冷靜地判斷出怎樣讓一張臉變得更符合客戶審美中的『更好』,甚至能對大眾的審美發表自己的見解,「我理解導演的想法,他還是覺得你的丹鳳眼太有攻擊力,最近我在家的時候,看了一些現在的古偶,確實,你原本的臉太有氣勢了,這不是蘋果肌能解決的問題,我給你看一下最近流行的小花她們的臉……」
朱小姐只是來複診而已,結果卻在辦公室耽擱了一個多小時,和胡悅商定了好幾種手術方案,效果圖現場做出來看,到最後也沒能定下來,但朱小姐卻很滿意,也有點好奇,「胡醫生今天這麼有時間啊?要是往常,早就要去下一個預約了吧,後續都只能微信說。」
「微信說,怎麼比得上當面溝通效率高呢?」胡悅說,又笑笑,「是最近不接新預約了,所以時間比以前多。」
「是……因為師醫生的事情嗎?」朱小姐也有自己的猜測,壓低了聲音,「以後不打算在這裡做了?」
師霽大概要換個名字的事,現在外界已經有風聲了,J′S這邊,早傳起了風言風語,原本的合作商進去了,老總之一也進去了,之二最近都很少來公司,被派到歐洲去『處理點家裡的事』,紙包不住火,這些事,不傳也難,傳出去就不知道怎麼瞎編了。胡悅無奈地一笑,「這個,不是你們想得那樣——」
確實不是人們想得那樣,師雩的股權,是通過海外公司代持,現在已轉到她這裡不說,就算她不接受這份饋贈,實際掌控人其實也不會因為師雩在中國身份的變遷而改變。這份財產,袁蘇明也沒想過要,駱總更沒想過強取豪奪——在這個紙醉金迷的圈子裡,什麼故事好像都和錢有關,但偏偏就是這個案子,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金錢,也算異數。某種程度,好像也能讓人對這世界多了幾分信心,終究,這世上真正重要的東西,和生老病死有關的事情,並不是金錢能左右的。
那麼,這也就意味著,她的客戶們,朱小姐們,用術中的痛苦、術後的焦慮去換取的,大概也都只是一場虛幻。這念頭掠過腦海,但很快又被胡悅止住,大概是閒空多了,最近她總喜歡胡思亂想。
「師主任怎麼樣,我不知道,」不多說師雩的事情,她講自己,「我這邊的話,是想休息一段時間,有些老客戶實在是丟不下,所以沒有徹底放手——也沒法放,很多都是師主任那裡接過來的,這時候丟開,是對她們的不負責。」
確實如此,那些一次性的手術不算,朱小姐算是她這邊較少見的長期客戶,方案已做好,她身份也敏感,不是說交就交的,還有郭小姐——鬼面女的手術,下一步還要等師雩出獄操刀是最好,如果他行醫執照被吊銷,那……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收場了。
張警官的一期修復做完了,三四個月功夫,可以做第二次植皮,上一次修復,他有了一張完整的臉,至少皮膚能把面部全覆蓋,缺損的鼻子也被補上,這一次要做額頭,胡悅做不了,師雩不做,她就要幫張警官跑醫生。
宋太太家的小姑娘,美國也去了,二手方案已準備好——如果師雩能出來,如果他能手術,當然最好還是他做,如果事有不諧,她還要陪著去美國,這個局,入了以後哪有那麼容易出來?負責一點的醫生就做不了甩手掌櫃,就算病人體諒,自己也放不開手。
「好在運氣還是不錯。」宋太太講,「其實按計劃,本來也就是七八個月以後再做下一步的。他要出來得快一點,剛剛好。」
她用慈愛的眼神望著伏在桌上做作業的小姑娘,手攏了一下她的髮絲,「我們妹妹到底還是有點運氣。」
這是胡悅第一次造訪宋太太的住處,房間裡有點亂,幾個牛皮紙箱還放在角落,看得到的幾個房間,大概只打理好了一間臥室,床上一大一小的被子隨便地窩著,宋太太跟著她的眼神一起看過去,胡悅微覺失禮,宋太太卻搖頭淺笑,沒被冒犯到。
「還沒簽協議,大家冷靜一下。」她說,「放心好了,妹妹的手術費,他還是會出的。」
她按了一下女兒的肩頭,和胡悅走到陽台上看風景,這是個很高檔的小區,在S市中心還有大片的綠蔭,四五月份,天氣剛剛好,吹吹風曬曬太陽,很愜意的。「胡醫生,會不會覺得我這個人,也就這個樣子了?」
「怎麼會這樣想?」胡悅當然不可能承認。
「太多證明了啊,」宋太太去摸口袋,又自失地一笑,「——已經戒幾天了,不知道第幾次下的決心——你看我戒煙也曉得,我這個人,大概是有點半吊子的。」
她當時給孩子整容,為的就是要把家產牢牢握在掌心,叫先生別動小心思。現在孩子還要繼續整,但婚姻居然已無法繼續,看起來,好像還是宋太太主動,確實是有點半途而廢的意思,胡悅也知道,她說的不止這麼一件事,從前沒認出師雩,已經是一大打擊,和袁蘇明來往過幾次,也不是沒有過一點不對的感覺,但卻沒往下深究,反而成為袁蘇明瞭解師雩的管道,宋太太心裡,大概是很難釋懷的。
「不是你半吊子。」胡悅說,她也有點感慨,「是這社會太複雜,變化太快,我們誰不是載沉載浮?」
她們眼神相觸,都知道對方想到了那個人,宋太太又別開頭,手不自覺去摸口袋,摸來摸去,手心被塞進一個圓圓的東西——卻是胡悅從兜裡掏了根棒棒糖給她。
「我們診所門口放的,便宜貨。」她講,宋太太不在意,衝她感激地笑一笑,慢慢解開糖紙,含住棒棒糖,她吃得很仔細也很珍惜。
「他怎麼樣?」
「不知道,」胡悅搖搖頭,「沒見過他了,反正……等吧,大局已定,接下來的事情,也只能等了。」
「非法行醫……」
「冒用身份,肯定是違法了,但是,行醫執照是他冒用身份以後得到的,他也確實受過完整的醫學教育,這期間,也的確履行了醫生的義務,所以怎麼處理,還要看檢察院那邊的意見——這就不是我能插手的區域了。」胡悅講得很保守,有點暗示性,她確實插不了手,只能靠解同和得到點消息,至於別人,她不好說,就看她們自己的發揮了。
宋太太也會意,淺笑說,「那就等吧,這種事,確實著急不了的,還好,妹妹這邊也不著急,距離放暑假還有點時間的。」
她又摸了摸臉,「怎麼你也……」
「這都能看得出來嗎?」胡悅一驚,「最開始那段時間過去,吸收掉一點,應該就很自然了啊。」
「其實我也是猜的,你的臉輪廓感比之前強多了。」宋太太笑吟吟地,「一般來講,這個效果都是打過保妥適——真的打了啊?」
「防老啊。」胡悅說,摸摸臉,不禁也歎了口氣,「師雩不也是打出來的凍齡,這世上哪有真正的不老,都是假的。」
「是啊,都是假的。」
細細碎碎的家常,念了半天,真正的感慨誰都沒說出來,就像是壓在心頭的橄欖,太重了,澀味都嘗得到,果核卻怕是一輩子都吐不出來了。宋太太撐在欄杆上,含著棒棒糖看著下面草坪上的人影,幾個外國小孩在玩拋接球,笑聲滿天,他們個個都很好看。
「我有時候也在想,現在,假的東西太多了,還有什麼是真的呢?結婚的時候,我也以為以後的日子是真的,沒想到,夫妻情誼,最後還是假的——到最後,我還要幫著我女兒造假,妹妹也會擁有一張假的臉,因為這些跟著來的東西呢?就是真的了嗎?」
她講,大概還是在想著師雩和師霽的事情,也是有感而發,胡悅站在她身邊,依舊淺淺在笑,但她的眼神,也跟著一起投向遠方,宋太太吐一口長氣,回到現實中來。「以後,還見他嗎?」
她要比朱小姐聰明點,大概也多了點關心,在朱小姐那些客戶來說,師雩回來以前,她不走就夠了,宋太太則仍多了一分對她感情生活的關切。胡悅收回眼神,望著腳尖,搖了搖頭。「我還沒想清楚。」
「你們之間,是太複雜了。」宋太太也只能這樣說了,她嘴唇微動,想了一下又不再往下說,但胡悅居然明白她的意思,點頭說,「駱總大概也在回來的路上了——案情能澄清,她當然是最高興的,終於可以回來了。」
隔了一道公權力的鐵柵欄,兩女一男之間的狗血戲想演都沒得演,但現在看起來,也都是細枝末節。就算胡悅和他走到一起,也樂見師雩多一個人關心,畢竟,這對他來說,是再難得不過的溫情。宋太太有點道歉的味道,「是我狹隘了。」
對她來說,如今,這些事都隔了一層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不是任何人的問題,從師雩決定向她隱瞞,而她竟一無所覺開始,兩人已沒了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宋太太是明白的,只是餘下的關心仍在,她又問,「那Mingo呢?怎麼判?」
「還沒認罪呢,都沒到判刑那步,大使館給他找了一個還不錯的律師——外籍公民啊,得扯皮一段時間的。」
如果說,這個案子要定罪給師雩,還有不連貫的物證的話,那麼,要定罪給袁蘇明,那就更是一點實質性證據都沒有了,完全只能靠袁蘇明的口供,甚至在檢察院都還有被打回來的可能——他說栽贓就是栽贓,有證據嗎?這可別是給弟弟頂罪來的吧?但好在,出獄是不可能的,他綁架胡悅,試圖殺人滅口的犯罪事實,可是實打實的,還兼有無法律效應僅供參考的錄像為證。宋太太大概瞭解了一下,眉頭越皺越緊,禁不住說,「都這樣了,還挺著不認?圖什麼呢?」
「他是一定要坐牢的,不為這個案子,也為我的案子。」胡悅淡然說,「但他一天不認,案子一天不接,師雩就一天不能恢復名譽——這樣拖著,他受苦,師雩也好不了,大概是這個心理吧。」
「他還嫌自己把師雩害得不夠慘?」
「師雩能救他父親,但卻沒救,袁蘇明是個孝子,心理又早已扭曲了,在他心裡,是有足夠理由憎恨師雩的。」胡悅搖搖頭,「但是A市那邊也不會讓他這樣拖下去的,事實怎麼樣,已經很清楚了,命案必破,線索都有了,大活人還能憋死?時間問題而已。」
「這樣再拖下去,就真的難看了。」宋太太也認可,她有點納悶,「以我對師霽的瞭解,他這個人心高氣傲,都這樣了,還拖什麼呢?——難道,他還想做什麼?」
這就非胡悅所知,也不是她能干涉的了,甚至,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後,連她自己都沒想到,現在她對案情有了點漠不關心的意思,就像是爐子裡少了炭,現在她空燒的那點火苗,更多地還是來自慣性,她甚至都不在乎袁蘇明到底將因為哪樁罪受到法律的懲罰——這些東西,都有點假。
但什麼是真的呢?
她也不知道,好多次收緊手心,卻什麼也抓不住——
胡悅搖搖頭,甩掉又爬上來的空虛,端出笑臉,想講點小姑娘的事情轉移話題,不過,手機恰到好處地響起,免去她的苦差。
「喂,解大哥——」
因為是解同和打來的電話,宋太太沒有給胡悅留出空間,反而頗密切地觀察,眉毛也隨著胡悅的表情越皺越緊,胡悅才撂下電話,她就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是有了什麼新進展嗎?」
「……是袁蘇明。」
胡悅注視著自己的右手——剛才,她邊講電話邊捏欄杆,有些太用力了,現在手上印滿了紅痕,一個外科醫生,可不能這樣對自己的手。
她努力地調適著情緒,奇怪,倒說不上太驚異,大概這一招早躺在潛意識深處,只是被刻意遺忘,沒有想起。
「我知道他想要什麼了。」
「他願意配合招供,什麼都說,但是,有一個要求——」
他當然會這樣做,這不是他自己心底的夙願嗎?她早該想到。
「他想要做一台整容修復手術,回到原貌……」
胡悅聽見自己的聲音,竟然真的沒有驚異或憤怒,只有一片冰涼。
「這台手術,他指名要我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