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給墓碑的話

「避一下啊, 鞭炮響嘍!」

『辟里啪啦』, 幾盤鞭炮響起, 給寂靜的公墓多添了幾分熱鬧, 不是清明冬至, 墓園裡沒什麼人, 平時來下葬的家屬也很少有像今天這批人一樣喜笑顏開的。十幾人聚在一起, 輪流上香祭拜,「妮啊,你可安心了吧, 你女兒好出息了呢,大醫生了。」

「你在地下放心了吧,案子查好了哩, 悅悅去S市查的, 可還記得那裡啊,東方明珠啊, 你小時候帶她去過的……」

「悅悅現在可本事了, 你安安心心的啊, 很快就買大房子, 把你牌位接去享福了, 曉得啵?」

這些三親六戚,對出門在外的年輕人, 更多的彷彿只是存在於微信中問候的名字,大家分散全國, 平時用得上彼此的時候都很少。大家的感情未必多親密, 但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體會到血緣的厚度,不管平時怎麼樣,今天胡悅父母兩邊的親戚,還在老家的都全到齊了,臉上的喜悅和欣慰也的確發自真心。這種時候,就覺得人多還是氣氛好些,熱鬧都是加倍的熱鬧,不管是不是面子情,至少世上還有這麼多人,會因為十二年前早為人遺忘的命案破獲而高興。

「誰能想得到?」

胡悅上了大學就幾乎沒有回過老家,母親的墳墓,都是舅舅、父親這邊,每年清明上墳的時候捎帶著拔拔草,今天一大早親戚們就全來了,看著泥水工修葺好墳塋,擦好地、鏟了青苔,擺上供品,上了香,又開始燃鞭炮,這是當地習俗,給亡者送信,讓他們來享受香火。

親戚們正好也就借此在一旁的涼亭歇歇腳,免不得就要話當年,「悅悅現在也這麼出息了——真是快,是太快了,你兩三歲的時候,被你媽媽抱來拜年,穿一件紅色的棉襖,就這麼高,比門檻稍微高一點點,像一顆球,你還記不記得?」

眾人都笑起來,胡悅也微笑,「我記得,姑姑說過蠻多次的。」

不說堂的表的,她有三個姑姑,一個伯父,舅舅阿姨也有兩三個,好幾個遠走他鄉,和家裡聯繫十分稀少,留在本地的也都是平民百姓,沒什麼能量。說話的二姑家境也不算太好,不過,當時對胡悅的資助她是出得最多的,高中學費、大學學費生活費,累計下來資助了有三四萬,這對普通家庭來說不算個小數目,當時說是計利息,但也沒說計多少,胡悅工作以後,所有借款雙倍奉還,別的親戚都收了,只有她只收了本金,所以今天說話最響亮,也就是她話最多。

「你肯定不記得了,那時候到現在,二十五年多了。」姑姑說著也有些唏噓,「一個世紀也就四個二十五年啊,二十五年,天翻地覆,什麼都變了,悅悅也是大姑娘了。以前你被媽媽抱著來,現在,換做你照顧媽媽了。」

眾親戚都在旁笑,他們雖然收了胡悅的利息,但也理直氣壯——她上高中那是十二年前了,那時候錢還值錢,大家也都是牙縫裡省出來的,支持她讀完了醫學院,花費是真的高,實習還要貼錢!那時候的500和現在的500,怎麼是一個概念?利息收是可以收的,人情也仍在,所以不覺尷尬,只是說話沒二姑那麼響亮。

「是啊,那麼滴滴小的一個球,你小時候很嬌氣的!一直要你爸爸媽媽抱,你爸說腰都抱斷了,要放你下來自己走,你也不肯。」

「最後好說歹說,剛放下來一分鐘,你又跑到大姑那裡了,『大姑,抱』!」

回憶往事是最好的話題,大家都笑,胡悅也笑了,「說實話,這些都記不太清了。」

「那三嬸的事,你豈不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的笑聲都停住了,氣氛有點尷尬,講話的女孩子也知道不好,縮了縮脖子,訥訥解釋,「就是……我記得你好小就進城來上學,那時候不是週末來我家嗎……三嬸那時候不就出門去打工了。」

這是表妹,第三代裡唯一一個留在本地工作的,比她小了幾歲,又在父母身邊,性格難免嬌縱,胡悅笑了一下,「是啊,記得不清楚了,都是一些很片段的回憶。」

表妹本意不惡,大概只是想表達對她的同情,只是讀錯了空氣,倒搞得長輩們不好回憶往事,二姑清清嗓子,「那個,香也上得差不多了,燒燒紙,下山去吃飯吧,桌子已經訂好了,就在你住的那個酒店,你們要上班上學的那幾個,自己發短信通知一下。」

大家紛紛都回墳前去,胡悅把礦泉水瓶都收起來——倒不是親戚們沒素質,只是小城沒這個風氣,這也就是她出門以後觀察養成的習慣。不期然就落到最後,有人也留下來幫她,兩人眼神相觸,胡悅微微一怔,說,「沒事,我自己來就行了,你過去燒紙吧——中午把阿姨和弟弟也叫上。」

已經入秋了,正是亂穿衣的時候,年輕人還穿著短袖,中老年人已經穿上了薄夾克,胡爸爸就穿著一件深藍色的中山夾克,洗得深淺不均,一條廉價西裝褲,穿扁了的皮鞋,頭是剛洗的,還不油膩,他長相有點奇怪,有點『陰陽臉』,左臉膚色明顯比右臉深,皮膚也更鬆弛蒼老。胡悅一看就知道這是職業病:大貨司機很多都這樣,靠駕駛窗的一側總是會受到更多日曬,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陰陽臉,或者說司機臉,這種臉也經常被拿來做光老化的案例參考。

他話一直不多,剛才也很沉默,大家有意無意都忽視了他,倒也不是有什麼矛盾,只是今天的主角是胡悅,想要照顧氣氛,免得大家難堪。當時為了報志願讀書,胡家父女鬧得極不愉快,親戚們都還記得,祭奠故人的日子,誰也不想當著故人的面吵架。

胡悅當然也不想吵架,其實,現在她也已經不再介意從前的齟齬,只是也說不上迫切想要言歸於好。見父親猶豫再三,還是一語不發,她也不在意,收好瓶子紮了口,走到墓前,「哇,還有這麼多。」

冥幣、房、車,要燒的東西很多,足足裝了半車斗,胡悅本來也沒想辦這麼大,是親戚們嚷著要辦熱鬧點,也算是揚眉吐氣,她也就隨口答應下來,反正她只管出錢,花費也不大。置辦的時候還好,現在燒起來真是大工程,胡悅過去的時候剛燒完房子,還有一麻袋黃紙,半麻袋的冥幣,就那個淺淺的燒火盆,怕是要燒到下午去。胡悅趕緊安排,「大家都分一分啊,親朋好友都拿去燒一些,燒完各自回去好了,收拾收拾正好接上孩子去吃飯。」

負責採購這些的是小叔,從前就雞賊,說不定這也都是早想好的,正好借個便,大家各自分散了去給別的親朋好友燒紙,也算是沒空手來一次。胡悅和他們寒暄幾句,漸漸也就只有她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慢慢的往盆裡撂黃紙,時不時地用撿來的樹枝撥撥火。

「好像這是第三次過來,是不是啊?」

悶不做聲地燒紙也有點無聊,胡悅也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之前要讀書,後來,出去了就很少回來了……以後,回來的次數可能也很少。」

「要是有假期的話,還是盡量繞道回來一下好了……」

她說著也覺得有點矯情,其實,胡悅並不相信鬼魂,她終究是很務實的,只有坐在這裡的時候,才油然領悟,「為什麼世界上這麼多人信鬼鬼神神呢,我現在懂了,歸根到底,還是無法接受失去啊。」

「這輩子沒來得及好好說的道別,總希望將來能有個場合可以盡情地說出口,所以,人會希望有陰間,希望有天堂,希望能在那裡和失去的所有重逢。」

「但那都是假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那些話,現在不說,等到將來也會慢慢的淡忘掉,就算現在在這裡講,其實也挺尷尬的,追求儀式感,是吧,不管怎麼樣,你也都聽不到了。十二年啦,如果真的有什麼陰間陽間,輪迴轉世的話,你也應該投胎了吧。」

「希望這一次,去了很好的人家,過很好的生活,不要再過這麼辛苦的日子了。」

「我已經長大了,能賺錢了,可以帶你去很多比東方明珠更好的地方玩了。但是……沒機會了啊。」

她說,慢慢地撥著火,低聲地說給墓碑上有些褪色的彩照聽,那張照片和記憶中的面孔不太像了,但她們本來也就聚少離多,十二年了,再去回想母親的面貌,已經真的記不清細節了,人的記憶力就是這樣殘忍,該忘記的,永遠都不會遲來。

「挺遺憾的……這輩子,不要再錯過了啊。」

黃紙慢慢地落入盆中,泛起紅光,在火中扭動著化為黑煙,胡悅出神地凝視著火苗,漸漸地,她忘記了自己正自言自語,說得越來越自然,好像在和誰談天,說著那些只有親人才關心的話,「有時候,我覺得很辛苦啊,媽。」

「你走了以後,沒人給我打電話了,其實,我自己也能照顧好自己,就是,沒人問的話,感覺挺寂寞的。」

「家裡冬天那麼冷,以前你都給舅舅說,讓他買點中藥給我薰腳的,不然腳上就長凍瘡,你走了以後,他不記得了,我沒有錢,去問爸爸要,他說我亂花錢……他總說我亂花錢,以前生活費都是你給我打的,他不知道讀書要花多少錢,一直以為我和大表哥一樣,一星期只要幾十塊生活費。」

「大表哥都是九幾年上的大學了,能一樣嗎,真的挺好笑的,那時候他一個月就給我200,很不夠花的,我又要讀書,不然我怕考不上那個大學,我一直問解大哥……你可能不知道他是誰,他是辦你案子的警官,人挺好的,那時候他也只是個小實習生,接到我的電話,沒掛,一直很耐心和我說,還被我要到了手機,我們就一直發短信,我考大學的事都是問他的,我想考警校,他說我身高不夠,做不了刑警。」

「當時我信以為真了,後來才知道他騙我的,反正就決定考法醫學,那所大學錄取分數線好高啊,我們學校一年就考走20多個那種檔次的學校,也就是說,我要考到校前十才有把握。可我們學校師資力量也就那樣,我高二的時候才排一百多名……」

「反正那時候,好窘迫啊,錢不夠花,又沒時間搞錢,所有心思都放在讀書上,錢真的不夠,食堂菜都只能打很簡單的,有時候我就吃一個饅頭,同學很多都笑我窮……人性有時候真的好可怕啊,媽。」

她伸手摸了摸墓碑,「我現在有錢了啊,媽,我很有錢了,我已經是……億萬富翁了。」

她笑了一下,忽然想到了股份的主人,托著腮出了一會神才繼續說,「不開玩笑了,我真的有錢了,兩百塊對我來說,不算什麼了,一頓飯有時候都吃不了兩百,以前,一個月的生活費也才那麼多……哈哈,你說,這世界,是不是很奇妙啊?」

「以前,只能吃饅頭,肚子裡沒油水,真的很餓的,怎麼辦呢?我就找借口去二姑家裡,說是看奶奶,每次都飯點去,混飯吃。有時候也去舅舅那裡,到飯館找他。」

「其實他們對我都挺不錯的,他們也難,我都理解,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誰顧得上我呢。奶奶也不怎麼喜歡我,我是女孩子嘛。她叫我好好讀書,沒必要經常過去。」

「她那樣講的時候,我記得表妹在邊上,她什麼也沒說,就是笑了一下,我就知道她其實是看出來了,其實都懂,就是沒說破……那時候我心裡好難過啊,媽。我就想,生活怎麼這麼不容易呢?」

她抿了一下嘴,用手背擦了一下鼻樑,「不過我當時也沒說什麼,我也對他們笑,我還記得你說的話,伸手不打笑臉人,女孩子要多笑,笑起來才可愛……我要可愛一點,才能多蹭一點,你說對吧。」

「那時候,他們都不知道我的想法,其實他們誰都不贊同我的想法,你死了,他們就覺得我倒霉,倒霉就倒霉了唄,也只能認了……我知道他們會覺得我異想天開,誰不是這樣呢,連我自己都知道,希望其實很渺茫的,解警官一直勸我,他結束實習,去S市了,他說,不要一時意氣就去學法醫,女孩子學這個,會後悔的。」

「可我沒有聽他的,我就是想,不努力一下怎麼知道做不到?我一直就覺得很多事,試過了做不到,那就算了,試都不試你就不能說自己做不到。」她忽然有點自豪地講,「我就是要去做,撲進全力去做,摸爬滾打去做,我不要臉,不要命我也要做,我就要證明給他們看,我可以做到。」

她也真的做到了,付出了整整十二年,親戚們都在好奇地盤問細節,她只是笑,什麼都不講,這些事,只會是他們口中的談資,傳揚過去,也許會給幫過她的人惹來麻煩,她只有在這裡能講講,她覺得只有母親真的在乎。「後來,我真的考上了,法醫學,我考試成績進去是第一。你看,我想做的事,好像都做到了,我是不是很厲害?」

自誇了幾句,她又自己笑了起來,「算了,有什麼厲害的,就是個小人物,想做的事又不難,又不是要辦什麼跨國時尚公司,當特工上山下海,什麼制霸好萊塢……其實也沒什麼好驕傲的。」

「但是,我也嚇瞭解警官一跳,我給他說,我考上大學了,他大吃一驚,不敢相信我真的讀了法醫學,我和他說我是認真的,將來畢業以後我想分配到A市去,雖然茫茫人海,但,只要在A市,總是會有證據……」

「他可能也被我嚇到了吧,後來,過了幾天,他和我說,其實,這幾年,陸陸續續,案情也有進展,現場復原和證據分析一直在做,他們有懷疑對象了,是一個叫師雩的大學生,只是偵破要保密,沒進展他就一直沒和我說。」

「他還說,他一直懷疑師雩和他家裡人還有聯繫,他有一個哥哥叫師霽,現在就在S市十六院工作,他覺得,師霽知道弟弟的下落……他說,比起去A市試圖重啟案件,還不如接近師霽,他一直覺得師霽會是這個案件的突破口,但是,他太狡猾了,他們自己平時事情也多,好幾次都被師霽周旋過去了,可能沒時間和他磨。」

「那就轉專業唄,他應該不會騙我,但是我假裝不相信他,我說要看到案卷才信……其實我是在訛詐他,我也知道,就是在利用他的良心唄,我挺壞的,我知道……但是他對我卻很好。」

她的聲音低沉下來,胡悅有些茫然地說,「其實我運氣也不錯,一直都有人幫我,都有人對我很好。有時候我也覺得,人生的結果是不是注定是黑暗的,所有的冤屈都不會被查明,發生過的事情,就是這樣了,悲劇就是悲劇,你根本沒有能力去改變……」

「但是,每次我這麼想的時候,都會有人來幫我,他們好像在對我說,『你要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要相信有奇跡的,你要相信這個世界有希望的』。」

「我相信了啊,我相信人心還是善良的啊,後來解警官來看我,我們第一次見面,我盡量打扮得體面點,可是他看到我還是很吃驚,他沒說什麼,我看出來了。」

「後來,他問我,家裡人是不是不支持我上學,我說是,學費都是借親戚的,不過我有申請助學金和助學貸款,還夠活,只是要讀書,沒什麼時間打工,所以挺窘迫。」

「其實我知道,他是想資助我,只是我裝著不知道和他說了那些,後來他就要給我錢,我推辭了,說只能算借的,我知道他也挺難的,唉……其實做這些事我心裡都很難受,我覺得挺對不起他的,我心機真的很重。」

「可我有什麼辦法呢,那時候我真的很沒錢啊,媽,讀醫挺花錢的,私下買材料練習也要錢啊,手術刀、線,還有練習的材料,都是錢。解警官幫我轉專業到了整容醫美,用的是雙學位的名義,不然是不允許轉專業的,其實,背後也有人在幫我,只是那時候我不知道……雙學位的學費貴,一年要四萬多,還有住宿費,雜費,加在一起,我讀了八年書,花了好多好多錢。親戚借了二十多萬,爸爸出了五萬,剩下的助學金給的,貸款貸的,出來實習的時候我身上背了巨債,那時候真的覺得很多錢啊,害怕自己一輩子都還不起。有時候我吃飯,一想到欠的錢就沒胃口——欠的還不上,到交學費的時候又要去陪著笑臉再借,親戚的臉色真的不好看的,他們一直和我說,『女孩子別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

「其實挺有用的啊,」她竊竊地笑起來,壓低嗓門,「我去年賺了100多萬啊,媽,100多萬,這還只是一年,我現在真的挺有錢的了,等戶口下來,我甚至可以想想怎麼在S市買房了欸——那是S市欸!」

「你看我穿的衣服,迪奧的,一件就要兩萬塊……哈哈哈,其實不是我自己買的,我哪有那麼傻,是別人送的……」

她的情緒又低落了下來,「那個人……他對我其實挺好的,我知道,他也很苦的。」

「他很小就沒了爸媽,也是在別人家裡寄人籬下長大的,說是親如一家,其實……都是假的,你懂的對吧,不是親生的,就是不是親生的,小孩自己心裡也有感覺的。」

「但是,他還是挺好的,一直也對伯父伯母很親,其實我覺得那時候的他大概和我很像吧,都受過打擊,也都相信其實世界還是會好的,只要你好好對別人,別人也會好好對你……」

「是後來,他身上發生了很荒謬又很可怕的事,打擊太多也太重了,他才變了個人,可是,我能感覺到,其實,他說著不相信人性,但內心深處,還是有一點想要去相信的。他那樣說,只是不想給自己太多希望,免得最後又是失望……」

她垂下頭,把黃紙慢慢地放進盆裡去,「我也在想,為什麼那麼多人,我偏偏就會被他吸引呢,他偏偏就對我特別呢?我們都知道,太不適合了,他……後來也猜出來了吧,我的身份,我也知道,他也知道,為什麼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呢?」

「我想,大概因為,我們都是孤零零的人吧,我們都一樣,這些話,只能說給墓碑聽,別人沒有誰會在意。我們就這樣,懷著悲慘的過去,在擁擠的人群裡,孤零零地活著。」

「有時候,我夢到你的時候,醒來我真的覺得很憋屈,想要大叫,想要發瘋,我和他走得越近就越壓抑,但是,這些情緒,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

「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以前夢到你……去世的樣子,我也不會這麼難受,後來我想,其實我是不想明白,其實我清楚得很,那是個我不該喜歡的人,我知道自己在做錯事,可,我不管怎麼做都是錯的,我不該喜歡他,可我不喜歡他的話,就是在欺騙他的感情……那些事情,我不想做的,我自己也不喜歡那樣的自己。」

「但是,我沒有辦法,我真的能力有限,世界上沒有一條好走的路通向我想要的終點,我顧不了,只能那樣往前走,不管不顧……難受得發了瘋也裝著和沒事人一樣,有時候我看著病人,心裡會很煩,我覺得她們好多人是在給自己找煩惱,好日子不過,非得要折騰自己。」

不愉快的事說太多了,她忽然有些擔心,趕忙神色正一正,「都是過去的事了,其實……苦慣了也就習慣了,是吧,而且人要往好處看,比我慘的人還有好多呢,你看師雩,他心裡肯定就比我苦,比我更壓抑啊。」

她不厚道地笑了,「這有對比就又覺得還好了,是不是?」

「哦,這是怎麼回事,我還沒給你說呢。」

她就絮絮叨叨地一邊燒紙一邊把事情說全了,「……後來我們去看他爺爺,他爺爺臨終以前對我說……」

「那張照片,然後我就……」

「這才知道,其實師雩說的是真話,兇手是哥哥,他只是真的很倒霉,和你一樣……錯的時間,遇到了一個錯誤的人。如果他當時馬上回頭報警,馬上指證兄弟,他沒事的。如果你就那樣走掉,沒有和他爭執的話,你也……」

可是,這世上是沒有如果的,胡悅的手在空中停了很久,她微張著嘴,像是在出神地遐想著『如果』之後的生活,好半晌才收回手,把黃紙放下去。

「現在都好了,沒事兒了,案件解決了,師霽認罪了,我也挺好的。有錢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而且也走出來了——我們都走出來了。他沒有怪我騙他,我也……我其實也沒有怪他騙我,他也很不容易,媽,你別怪我,真的,他也挺不容易的,我覺得,每個人都有人性,我也不是聖人,所以我……我沒怪他。」

她小心翼翼的語氣,好像犯了錯的小孩在偷看家長,「你……如果你知道的話,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其實……我其實也都沒有很恨袁蘇明,就覺得,終於解決了,我想要他把什麼都說出來,接受法律的懲罰,就是這樣而已。」

她的眉宇暗下來,忽然彷彿又有點倔強,「我想要的就是這樣而已——最基本的權利,這不是癡心妄想,這本來就是應該的事,從頭到尾,這都不非分。你說是不是,媽?」

黃紙在火裡打著旋兒,融成飛灰,向著天空旋轉而去,一整個大麻袋都空了——那巨量的黃紙居然真能燒完。胡悅怔怔地凝視著墓碑,把最後一疊黃紙放下去。

「以後,我該怎麼辦呢,媽?」

她低聲問,「媽,我和他……」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