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永恆

「還好, 不是內出血, 肋骨骨裂而已。」

「是, 如果骨折刺傷了內臟器, 那就麻煩了, 骨裂而已, 疼歸疼, 非要受傷的話,算是最能接受的結果了。」

天氣又入秋了,夜裡風很涼, 從醫院走出來,是一條窄窄的主幹道,道路兩邊種滿了法國梧桐, 泛黃的樹葉在秋風中沙沙落下, 這是S市最富詩意的季節。兩個人並肩走在秋風裡,時不時有車從不遠處安靜地滑過, 像是夜色中的游魚。

剛開始, 自然是聊才發生的戲劇性事件, 師雩說, 「應該是早就安排好了, 帶的人都是老手,時間不久, 但是每一拳都在脆弱部位,鼻子、胸口、下腹部, 何總花名在外, 何太太從來沒發過這麼大的火,估計,這裡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內情。」

這是想要直接廢掉朱小姐,胡悅大概也有感覺,只是不像是師雩,對這種事好像已司空見慣,沒有任何觸動——她已不會像是剛進十六院一樣,一驚一乍、熱血沸騰,但依然有唏噓不忍的感覺。「太狠了。」

「不為自己擔心?」師雩問,語氣反而有點好笑,他輕聲說,「還是那麼不會抓重點。」

何總與何太太,如今看來都是『有辦法』的人,胡悅從外面跑來找到朱小姐,幫了她一把,若是被何太太知道,她心情一個不好,要是也找人打胡悅一頓,她怎麼辦?雖然人家未必會那麼做,但確實不可否認,何太太有這樣做的能力。

話雖這麼說,但她也不怕,反問,「不怪我把你扯進來?」

他們兩人的眼神,在路燈下碰撞了一下,又各自移開,有一種默契,似在無聲中滋長,讓人想要抿嘴一笑:胡悅二話不說就應下朱小姐的電話,自然是因為之前師雩身陷囹圄的時候,朱小姐幫著她和師雩見過面。對她,這是等價交換,對胡悅和師雩來說,這是個不可不還的人情。師雩本來也不曾置身事外,自然就談不上被扯進來。

這裡面的考慮,無需言語,大家都懂,胡悅自然是不擔心師雩責怪的,就如同師雩也知道她並不擔心何太太可能的報復,整形醫生的人脈,五花八門,何太太遠遠沒到能隻手遮天的地步,犯不著惹這個麻煩,再說,不還有何總在嗎?胡悅不惹事,但她能用十二年去完成一個夙願,又怎麼可能怕事?

聰明人說話,彼此都不必太點透,胡悅和元黛談天的時候,便有這樣的感覺,但這和他們的對話又不一樣,他們的默契,並非只因為同是聰明人,那思維的敏捷,而是因為彼此曾共同經歷過了太多,在手術台上下,在醫院內外,在彼此獨行而又處處交集的人生路上,他們已共享了太多。以至於話只說個開頭,彼此就已經明瞭——但說出口也並無不可,淡淡的調侃,在交錯的眼神中化為會意的微笑。

他們誰也沒有看地圖,腳步也放得很慢,順著這條路往前走去,S市寸土寸金,老城區沒有大片大片的綠地,這接成拱門的法國梧桐樹就是老百姓的公園。

「你的事情,怎麼樣了?剛才,Stanly不是說,叫你去找何總?」

走了一段,胡悅又問他。「總不能老這樣子吊著吧,起訴不起訴,該有個結果的。」

「這件事急不來。」師雩的語氣平平淡淡,「還要看A市那邊是否決定把我列入起訴人,都得走程序。」

這當然是最官方的程序,如果A市檢察院決定把師雩列為共同被告,那S市這裡也無需另行起訴——但,實則胡悅深知內情,A市對這個案子是務求盡快辦結的態度,名醫兄弟身份互換的稿子,已經引發了諸多關注,甚至很多網民留言,對無辜的堂弟表示感同身受,深情回憶起了12年前A市的法治風氣。這些不必要的關心,是A市警方、檢方都不樂於見到發酵的情緒。

與其引起爭議,不如盡快辦結,所以檢察院大概率是不會起訴師雩,否則也就不會把他放回S市了。至於S市這裡……若說A市那邊,何總還鞭長莫及,現在回到他的地盤,又不是什麼人命關天的大案子,冒用身份而已,而且在法律領域也的確屬於模糊地帶——這是一種需要『情節嚴重』才能被認定為刑事犯罪的情況,而這情節的嚴重,可以從很多方面來理解,一方面,師雩連續使用了假身份長達12年,這可以說是非常嚴重的情節,但另一方面,他有較強的不得已性,而且未在冒用過程中造成除師霽以外,他人的財產損失,動機並非為了牟利,所以,這似乎也不靠近刑法中常見的對『情節嚴重』的定義。

這並不是什麼高深的法律知識,法條看看,司法解釋看看,都可以得出自己的看法,元律師為他張羅的律師團,不會看不出其中可活動的空間,事實上,就算不驚動何總,師雩應該也有足夠的辦法免於起訴,畢竟,他花的巨額律師費中,有相當的一部分,就是購買經辦律師的優質法律界資源。

從他保釋到現在,兩個月快過去了,不管他想不想再當醫生,這個案子總是越早辦妥越好,胡悅一直在等他重獲清白,著手解決自己的行醫執照問題——真正要緊的難關,其實還是在這一張行醫執照上,她這樣問師雩,不是在問他的官非,而是想要架台梯子,就勢提起鍾女士的新朋友……她說能幫忙,胡悅也就想著一用,若是平時,她不會這樣,但……這畢竟是師雩最拿手的事業,他已經三十多歲了,難道還要換個名字,從大學重新念起,去補完他未能用師雩這個名字完成的碩士學業?

這些話,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在微信中似乎總沒有合適的機會提起,見了面好開口一些,大概輸入手機中的文字,會被永遠固定下來,可以反覆揣摩,而說過的話,卻會被風吹走,說完了就說完了,好矇混一些。胡悅說,「你這個態度,一點也不積極,駱總大概要急死了。」

師雩笑了,很奇怪,他們在微信裡談天的時候,總有一種暗潮洶湧的克制與試探,見了面,談起天卻又很自然,沒有半分生疏。

「她是很著急,但也沒辦法,這件事,我決意不走任何關係,只憑律師提供法律意見,一切,在框架內解決。」

他說,腳步輕鬆,伸出手接住一片打著旋飄落下來的梧桐葉,捻在手裡轉著,「法律允許的範圍內,我能怎麼維護自己的利益,就怎麼維護自己的利益,如果判我坐牢,那也沒什麼,我做了12年的別人,社會認定我該負什麼責任,我就負什麼責任。」

胡悅微訝,旋又啞然,師雩的動機,或許微妙,但她卻也立刻有所領悟——承擔責任並不可怕,事實上,一個人如果能夠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能夠有一個公正的機構,知曉發生過的一切事實,不偏不倚,評判他的所作所為,不失為一種幸福。十二年來,她追求的是這一點,而師雩一直渴望的,又何嘗不是這一點?

「也對。」她說,「這樣做,對過去,才是一個真正的道別。」

曾走過的路,不管是否情願,總是走上了,該付的帳,也結清了,人生終於可以進入下一個階段,師雩說,「快了,聽說,A市那邊就要提交起訴,這是一樁關注度特別高的案子,特事特辦,可能很快就要庭審——如果A市檢察院放棄起訴我,S市這邊,檢察院也會做出決定,就快結束了。」

「律師怎麼和你說的?如果決定起訴,最高能怎麼判?」胡悅問。

「偽造變造他人身份證,情節嚴重的三到七年,不嚴重的三年以下,可能也不會判刑,或者拘役管制吧。」師雩說,「情節嚴重這個我挨不到邊的,沒有重大後果,如果按偽造來判,最嚴重就是三年。如果是按冒用、騙領身份證判,更輕了,拘役,罰款。只有按非法行醫罪或詐騙罪起訴比較嚴重——但我確實也接受過醫學教育,只是少上了一年學,但執照也是我去考的,我也沒出過醫療事故,甚至還是名醫,所以,目前還不知道檢察院決定怎麼起訴。」

這個案件的確太特殊了,檢察院的決定,不是任何人能夠推理出來的。胡悅情不自禁為他焦心,「那你還把股份拿回去?如果決定沒收違法所得的話,你擁有的這一切——」

說出口,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過於急切,她急忙收住,訕訕地搶過師雩手裡的梧桐葉,甩得和風車一樣,師雩被她逗得笑起來——胡悅發現,他現在愛笑多了,沉著臉的時候,看著還是嚴肅冷漠,可笑起來壞絲絲的,有了點促狹的味道。——這是她從前很少看到的表情。

唉,胡悅忽然有點失落——雖然相處了三年多,但她對真正的師雩,究竟有多瞭解呢?她也許是懂得他的本質的,但,他的細節,卻永遠都藏在師霽的面具下,這些,也都是無法通過微信接收到的信息。

「股份在你手裡還是在我手裡,轉手的都是海外那個公司,我本人名下的財產不多,真的要罰,只能沒收我在十六院的薪水。」師雩輕鬆地說,「但律師說,應該也不至於,公檢法也要考慮到社會影響,這種極端情況,不會出現。」

那就好,胡悅鬆了口氣,想想也釋然,法理不外乎人情,她多少有些關心則亂了,不論如何,師雩的確接受過醫學教育,也的確自己考了執照,更的確扎扎實實做了十二年醫生,他請的律師團,自然不會讓這些因素被忽視,在合法範圍內,他也會正當地維護自己的權益。

「最多也就是罰款吧,」她在設想一個能接受的結果,這樣任何比它好的就都能接受,可不禁就挑了最理想的結果來說,只好自己調整,「就算萬一要……應該也不會很久的,你又沒什麼危害性,判幾緩幾吧?」

判幾緩幾,就是不必進去坐牢了,緩刑期間老實呆著,過了服刑年限就重新獲得自由了,以師雩極低的社會危害性,這確實是可以爭取的。師雩點點頭,他吐口氣,「就算是按嚴重的罪名判,也不過是幾年而已。」

這段時間,換個了結,是可以接受的,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師雩說,「等一切結束以後,我要重新裝修一下房子。」

他的聲音裡出現了極其罕見的期待感——這是在從前的師醫生上,幾乎不存在的一種感情。他原地蹦了幾下,「什麼隔間都不做,確實不方便。」

這像是接續了她第一次過去他家吃飯的對話,那麼遙遠,但一瞬間,記憶像是全都回潮了,那一天好像正是除夕,他們買了太多菜,她做了整整一桌,可一口都沒來得及吃,一通電話,把他們叫走。好像那是椰子雞火鍋,那股清香味兒從記憶裡飄了出來,同時傳來的還有她吃驚的聲音,「這個,總是不方便啊。」

「哪裡不方便?」

「以後你結婚了呢?生小孩了呢?總要規劃出嬰兒房呀。」

當時,他是怎麼回答的?他們又處在怎樣一種尷尬的緊張裡?現在回頭看,過去的一切就像是一出荒謬的戲劇,他們所懷抱的秘密和猜測,如今都清晰地展現在觀眾眼中,也使得他們的種種表現,彷彿就像是黑色幽默,緊張中透著滑稽,笑完了又有點心酸。

不知不覺,那也是很久以前了,現在,他終於做出了當時他無法給的回答。

「什麼隔間都不做,是不太方便。」

也該為將來考慮了。

也終於可以,為將來考慮了。

他們依舊緩緩地走著,走在這靜謐的街道上,沿街的小店霓虹點點,卻只是虛化的背景色,擦著身邊騎過的共享單車,鈴聲響成了音樂,胡悅喉嚨發緊,她不再甩梧桐葉了,而是學著師雩,若有所思地轉著它,泛黃的葉尖顫動著轉成小小的漩渦,她的眼神粘著走,「你變了。」

「哦?」

「你開始想以後的事情了。」

「因為我終於有以後了,」師雩說,他忽然不再尖銳也不再嚴厲,不再跳脫不再促狹,而是極平和、極欣慰、極慶幸、極解脫地說。

「因為你,我終於有以後了——我也終於有『我』了。」

因為她相信了他,他終於有了將來,有了名字,有了自我,即使還需要付出許多、承擔許多,但,那個噩夢終於醒來,過去的那段歲月,總算結束了。

他的感激,當然合情合理,這是他應該表達卻從未說起的話,應該說,但不必說,他們之間的關係,早超越了簡單的感激與被感激,只用這句話總結,便已經足夠。

但,這句話,說的是否只有這些?

胡悅側眸看看它,又專注地望向那片漂亮的黃葉子,它還在旋轉,時而順時針,時而逆時針,微小的葉片碎屑被轉出來,這終究是一片脆弱的落葉,禁不起太多折騰。

又有誰的人生禁得起這樣多的波折呢?

「你變了,」她又說,像是有點打趣,也有些感慨,「坦率了。」

如果是以前,感激的情緒,師雩是不會說的,可現在,他說出口,還說得坦然,他確實是變了,胡悅的話,好像回應得也只是這個意思,又好像還含了一點微妙婉轉的諷刺。

師雩聽出來了,他笑了一下,「已經沒什麼需要隱瞞的了。」

他本來就不像是哥哥那麼封閉,是個開朗無心機的性格,胡悅點點頭,「是嗎?」

「當然。」

「那,」她的手指停了下來,落葉從一團旋風,變回一張漂亮的書籤,拈在指間,似笑非笑地側頭看他,「我想知道,元律師叫我回S市……究竟是真真姐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師雩的眼睛眨了兩下,他的確比從前坦率多了——無需言語,表情就足以回答一切,胡悅舉起葉子作勢要打他,「坦率了?」

他仍是笑,不慌不忙,好像也預料到她最終會如此懷疑,「你不是早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嗎?」

你早就知道我是這樣的性格,那麼,我做出這樣的安排,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胡悅被噎得說不出話,她又開始慢慢地轉葉子,垂頭踩著自己的影子緩緩地走:師雩的『意思』,透過他的安排,還有什麼不明顯的呢?他的暗示,已經給得夠多了。

而她……她的想法,又有什麼不好明白的呢?他們已經在這樣的夜裡,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了這麼久,他們彼此的想法,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又何須言語,難道不是昭然若揭?

他們都不說話了,只是繼續往前默默地走著,也許,早就錯過了該轉彎的路口,只是誰也沒有戳破。

「其實,這些年,我心裡最放不下的一件事,並不是我自己的冤屈。」

師雩再開口的時候,忽然說起的是一樁好像很無關的事,「我和師霽,不愧是兄弟,他最在意的事,也是我最在意的事。」

儘管這件事,除了兄弟倆,現在再也無人在乎,甚至連胡悅都沒有想過,袁蘇明也未曾對她傾訴,兄弟之間的對話,只發生在擦肩而過的瞬間。

「他說,我有機會救大伯的,我可以做到的。」

「確實,我是做得到的,我們既然可以瞞著所有人做一台秘密的整容手術,那麼,當然也可以用偷龍轉鳳的方法,在別的省市,安排大伯接受骨髓移植。會有很多難處,但,以我的能力,付出極大的努力,或許,我是可以救他的。」

「但是我沒有。」師雩說,他的語氣重新低沉下來,但沒有愧疚,只是冷靜地敘述,「我沒有,我心裡放不下,我猜到了,伯母應該和堂兄有聯繫,她犧牲了丈夫的命,換兒子的清白——也是在賭我的心軟,她覺得我會心軟,我會盡力奔走,給大伯安排一場私密的手術。而大伯也猜到了,卻只是保持著沉默。」

「他一直沒有求我,沒有把一切說破,也許那是他最後的尊嚴,也許,他認為那是他自己應受的懲罰。伯母賭輸了,氣急愧悔交加,可她什麼也不能說,說出口,就證明她的確有這樣的念頭,想利用我的不忍,佔足兩頭的便宜。所以,大伯走了以後,她去世得很快,她其實是被氣死的。」

「還有祖父,這件事,是我們心底永遠的刺,有些話,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說,可心底卻都清楚,他們也許覺得,就算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師霽的確是殺人兇手,我的冷酷卻也不亞於他,他們想要要求我的,是非分,所以他們不能說,可我保持的沉默,卻是我的冷酷與自私。再怎麼樣,大伯總是養大了我,也對我不錯,因為他變相包庇了親生兒子,我拒絕救他,看著他死,於理,誰都說不出什麼,可於情,他們覺得我很可怕。」

「我做的選擇,是對是錯?我不知道,很奇怪,我做了那麼多事,其中有很多都可能需要負沉重的法律責任,可唯獨這件事,是我難以評判的,師霽覺得我不該,他覺得我做錯了。我到底做錯了沒有?」

這是個問句,但並不需要回答,師雩的語氣仍很坦然,「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而我從來未曾後悔過。」

「可能,告訴你我每一天都在後悔,我時而會後悔,我偶爾會有一絲悔意,這會更能賺得同情,但,已經沒什麼需要隱瞞的了。」

他站住腳,深深地望著她,「這就是我,我就是這樣的性格,這樣的人,一度,我每一天都會問自己,你真的可以辦到嗎?你真的能忍心看著大伯因為你和師霽之間的問題而病逝嗎?」

「我可以,這就是我,沒有人比師雩更瞭解師雩,我或者不像是師霽那麼瘋狂,但,我也並不完美。」

這就是他的本性,有些自私也有一些邪惡,或者也有那麼一絲軟弱,並不如宋太太和所有人回憶中那樣真善純美,他不是在模仿師雩的過程中逐漸染上邪惡,這缺陷——如果可以叫做缺陷的話,是本來就存在於性格之中的瑕疵,被惡劣的境遇激發。師雩就是這個樣子——這樣子的他,會耍手段追逐自己想要的東西,又有什麼奇怪呢?

但他也不曾矯飾隱瞞,什麼都給她看到了,已經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了。

他是個怎樣的人,已明說,他想要的,也不言自明,什麼都擺出來給她看了,接下來,該選的人是她了。

也該為將來考慮了。

胡悅站在那裡,咬著嘴唇,她手裡的葉子,一時轉到這裡,一時轉到那裡,她望著師雩,又垂下頭盯著腳尖——卻又不時抬起頭看看他。師雩仍是那樣,無懈可擊的英俊,他靜靜站在那裡,彷彿絲毫不曾緊張——卻不是因為他已看透了她會怎樣選,而是他已做好準備,接受任何一種結果。

他是不會強求的,創造出的這個機會,也不過是不想要沒努力過,就任由她飛走,胡悅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太過錯綜複雜,他們的性格又都獨立而封閉,他們間從來沒有生死相許,這份感情從誕生之日開始就遭受重重打壓,從某種角度來說,矛盾而統一,即非他不可,又並不是非他不可——情愫的誕生,非他不可,但他們之間,卻從來都沒有非他不可,他們都有豐富而完整的人生,沒有誰少了誰就一定生活不下去,感情總需要醞釀才能有這樣的濃烈,而他們之間只能說才剛剛開始。

「我甚至都不怎麼認識你。」禁不住,她喃喃把心聲說出口,「我現在才知道,你最在意的是什麼。」

「以後還有機會。」他回應得簡潔卻又步步緊逼——以後還有機會,這個機會,還握在你手裡。

就看你怎麼選了。

那麼,你會怎麼選?

他沉靜地站在原地,任由她的視線漫過肌膚,一分一寸,他英俊的眉眼寫成無聲的疑問:你會怎麼選?

她會怎麼選?

這一刻,胡悅耳邊像是響起了無數聲呵斥怒罵哭泣尖叫咆哮呻.吟,響起了那麼多人說過的那麼多話,母親的呼喚,父親的保證,那麼多病人的悲歡離合,朱小姐說,任由他們折騰,我還是我,文小姐說,我現在很開心,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我不管將來發生什麼。鍾女士說,有一天,我真的就不在乎了,我不在乎,那些疤痕就真的不存在了。任小姐無奈地笑著說,在我已經不想做手術的時候,偏偏……好歹我現在很漂亮了……

那麼多人,那麼多聲音,那麼多跌宕起伏悲歡離合,人生的河流在她眼前匯成大海,波濤洶湧,海浪無常,聚了又散,幸福也許就像是浪尖泛起的白沫那樣短暫——

但——

這一刻,她想到了所有,卻什麼也沒有想,沒有提醒、警覺和勉勵,生平第一次,她不再為了某個目標強迫自己,勉強自己,把一切全交給自己的心。

「可你甚至還不知道,我最在意什麼。」

胡悅傻愣愣地說,她的眼神穿過斑斑樹影,落在師雩身上,這個人,熟悉又陌生,就像是她剛才說的一樣,她甚至還不怎麼認識這個新的師雩。

「你最在意什麼?」他問,是熟悉得能背出骨骼構造的臉,卻又是個完全陌生的人,他有許多事是她不知道的,現在,他可以展現了,他們之間有無限的可能與漫長的時間。

胡悅想告訴他,你知道嗎,從山頂洞人到人工智能,人類只迭代了30代人,而地球已經存在了50億年,對宇宙來說,整部人類史,無非也是時空中泛起的一朵小小浪花,浪尖上的那麼一點白沫。

但它已是數百億人的所有,他們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宇宙的一瞬間,便是他們的永恆。

但最後,她只是把那片落葉遞還給師雩,「下次見面再告訴你。」

這似乎不算是個明確的回答,他修長的手指捻起葉梗,眉頭皺起,密切地觀察她的表情,像是要分析其中的蛛絲馬跡。「……我們下次什麼時候見面?」

「張警官下周要出院了,紀錄片會拍一下他出院的全程,你要露面嗎?」

他依舊在看她,有點警惕和迷茫,師雩緩緩說,「我去——你呢?」

這是還無法肯定她的答覆,所以依舊在婉轉試探,胡悅笑了,這會兒,她想她找到了一點師雩的感覺——師雩給元黛打電話的時候,可能就是這樣的心情。

她也沒說過自己是個乖女孩。

「我去不去,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她說,掏出手機準備叫車回家,師雩有點著急,但胡悅只想偷偷的笑。

「——我最在意什麼,下次見面,你不就知道了?」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