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動

宮廷畢竟內外有別,儘管劉徹對韓嫣寵幸日盛,他幾乎可以隨意進出宮廷。但身為這件事的另一個主角,陳嬌所謂「該知道的人」其中最該知道的一個,他反而是最後才得到了消息。

對陳嬌不免又多了幾分好奇。

像他這樣的身份,幾乎是肯定承受不起太皇太后的一怒,王太后明面上是要拉著皇后一起發作他,其實還不是為了挑動太皇太后的不滿意,最好是由得老人家出面,那就連劉徹都護不住他了。

——母子之間還可以講講情分,劉徹也並不是事事都聽王太后的吩咐,但太皇太后發話,事情就又不一樣了。韓嫣心裡也早就提防著這一天,他只是不覺得太皇太后會在這件事上發話,先朝的周文仁受寵十多年,也沒見太皇太后怎麼敲打周家。

只是沒想到皇后非但沒有被挑動起來,反而還為他說話,撇清了佞幸的嫌疑。

至少,是從所有人臉上把佞幸兩個字給抹掉了。

皇后都親自證明劉徹和韓嫣之間的清白,若有誰還將韓嫣當個男寵對待,豈不是在打韓嫣的嘴巴?

未央宮中,韓嫣慣常行走的幾個宮室,黃門與宮人多半是得過王太后的口風,對他一向不大客氣,有了陳嬌這句話,一時間他的處境倒是緩和了不少。韓嫣心底也不是不謝陳嬌的,只是這一份謝意,自己都覺得有幾分好笑:宮中姬妾謝她,那是理所應當。他的身份,倒是有些兩頭不落地,這份謝意是否要表露出來,都成了難題。

越是這樣為難,劉徹似乎就越是要加深這份尷尬,韓嫣一向可以在永巷掖庭出入無禁,如今劉徹有時候出去遊玩,竟然也會帶上陳嬌,除非要在外過夜的所謂巡狩,才讓皇后留在城內。

出去行獵,自然要縱馬奔馳,所謂的男女大防,幾乎不可能避諱,陳嬌一下就成了劉徹身邊最耀眼的明星。這個靜得像一朵蘭花的皇后招惹了很多議論,私底下自然也不乏有些愛慕的眼神如影隨形,所幸劉徹身邊並沒有誰是個笨人,當著兩位貴人的面,一切暗潮洶湧,都被收斂得很好。

韓嫣就嚴厲地告誡自己的弟弟韓說,「皇后的身份,不是你我之輩可以輕易褻瀆觸犯的,她自己頗知道避諱。我們更要成全,不是萬不得已,決不能打量皇后的容貌,更別提和她本人言語交接,此乃大忌,萬一觸犯,即使皇上不予介懷,回來我也要家法處置。」

雖然他和劉徹言笑無忌,高興起來,甚至還打帝王兩拳,但韓嫣若是個全不知進退之輩,也很難得到劉徹的歡心。

只有在肯定無人能夠留意時,他才會放縱自己片刻,由得自己疑惑而警戒地打量陳嬌。

她一向是很靜的,好似蒙著一層冰,玲瓏剔透之餘,尚且玲瓏梆硬,又耀眼,又冷漠。唯獨在劉徹的眼神裡,她會略微融化,露出一抹微瀾般的笑意。然而這笑意的核卻也是冰冷的。韓嫣很好奇劉徹到底明白不明白,他的妻子,大漢的皇后,列侯公主之家的貴女,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冰人。甚至連每一個笑都會是假的,他不知道她有沒有一刻是真的。

劉徹卻似乎已經習慣了陳嬌的氣質,甚至不以為意,將她的冰冷視為常溫。他多少是帶了憐愛地對她的,這個結髮妻子,畢竟與眾不同。登過龍床的男女,光是韓嫣知道的就並不少,有一些也的確得到了劉徹的青眼,他看中他們的才華、能力,或者只是能讓他開心的本領,然而這一切都太唯我,也許每個天子也都是這樣唯我獨尊。

劉徹從不在意他人的悲喜,也的確無須在意,韓嫣不知道他對於太皇太后、對於太后又是如何,他只知道他是在意陳嬌的。在一場雨後跋涉中,他會再三回頭,去確認陳嬌臉上有沒有痛楚之色:道路泥濘,格外顛簸難行,陳嬌的騎術似乎又不大好。

到末了乾脆親暱地將皇后抱到了自己身前,一邊和她悄聲細語,一邊當先穿出了密林。

也就是對著陳嬌,他能有一點罕見的體貼了。

韓嫣心頭一動,一時居然有了些說不出的酸楚,連自己都吃驚起來。

難道他還指望著劉徹對他輕憐蜜愛,另眼相看?

那可就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身後從人一個接一個地放馬跟了過去,李當戶踢了踢韓嫣的馬腹,促狹地衝他吹了個口哨,神態耐人尋味。

韓嫣頓時驚醒過來,他不無掩飾意味地指了指天邊,尚未說話,林外已經傳來了少女嬌嫩而肆意的笑聲,這一聲笑好似瓷器落地,清脆中帶了突然,甚至連發笑者本人,都沒料到笑聲中透露出了這許多天真與快活;又好似誰的心弦被一下抽緊,十指輪彈之間,奏出無限雜音。

他聽到陳嬌說,語氣猶帶驚喜,「陛下你看,虹霓。」

隔住幾十步遠,兩個人居然不約而同,發覺了天邊的虹彩。

才剛下過雨,兩道互為映像的七彩雲條整齊地鋪在天邊,透亮的天色,襯出了它格外妍麗奢靡的美。劉徹哈哈大笑,他親暱的責怪聲隔著樹葉傳過來,及不上陳嬌的清脆,甚至有幾分發悶,但也透了十二分的快意。

「沒見識,一道天虹罷了——」聲音到半路上就斷了,想必是得了皇后的白眼,四周又響起了低低的笑聲,而後天子語氣一變,帶了款款的深情。「在宮外看來,是不是要比在宮中看更美得多?」

陳嬌的回答依舊是柔媚的,但話中冰冷的核又回來了,她輕笑著回答,「這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

眾人又更捧場地笑起來。

韓嫣的手緩緩地落了下來,他目送著李當戶拍馬出林,趕著這場熱鬧。在雨後深林中駐馬佇立,由得一片濃綠將他包圍。

一陣風過,帶起了他的衣袂,他束髮的金帶,韓嫣垂下了他長長的睫毛,又緩緩地長出了一口並不均勻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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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劉徹膽大包天的舉動,王太后也不是沒有微詞的。

「你自己出去野也就罷了,還帶上嬌嬌!」就當著陳嬌的面訓斥劉徹,「她畢竟是後宮之主,跟著你這樣胡鬧,威嚴何存?」

掃了陳嬌一眼,見陳嬌侷促地沉下臉去,繃緊了背,露出俯首聽訓的樣子來,王太后不由得就掃了劉徹一眼。

劉徹雖然孝敬母親,但正因為兩個人親近,不耐煩就露在了臉上,這樣的小事,王太后只管說一千遍,他是一個字都不會往心裡去。見陳嬌受窘,更是隱約帶了不滿,神色憊懶,似聽非聽。

王太后就緩了語氣,為陳嬌開脫了一句。「嬌嬌平日裡多麼乖巧,大家心裡有數,不是為了哄你開心,肯跟你出去胡鬧?以後再別這樣——這也都是身邊人不勸著你!」

說來說去,還是介意以韓嫣為首的那一群列侯子弟、貴幸外戚。

劉徹雖然理虧,不肯回嘴,但也絕不肯對太后言聽計從,嗯嗯啊啊了一番,又給陳嬌使眼色,「嬌嬌,我們服侍母后用飯。」

到底是把王太后哄得心不甘情不願露出笑臉來,才同陳嬌一道退出了宮室,兩個人並肩回未央宮去。

長樂宮中住了兩尊大神,每一次光是請安,就要耗費小半日工夫。劉徹又要帶著陳嬌到處去玩,又要自己出城跑到上林苑、甘泉苑附近去過夜狩獵,能有多少心思放在朝政上,真是不問可知,這幾個月來,他會見大臣的次數反而明顯少了很多。

陳嬌心底不是不納悶的,也問過那聲音,「這是什麼意思?事到臨頭,反而鬆了弦兒。」

那聲音很有幾分尷尬,「我對朝事,的確是沒有一點興趣……」

陳嬌只好歎息給她聽,聲調中寫滿無奈。倒惹得那聲音大為不滿,哼唧連聲,好幾天不肯理她。

想起來都好笑:多大的人了,還和自己鬧彆扭,倒襯得自己像是個暮氣沉沉的老人,連小性子都不會使。

不知是否疏忽了心緒,那聲音就在腦中頂她,「真比不得你,就是個老太太!我也想不到,你居然會變成這樣子!」

你你我我的,還真生分上了。

唇邊不禁就帶了些許笑意,陳嬌款款走了一會,才發覺劉徹正看她。她猛地回過神來,慌亂中終於是帶了嬌憨,「走路就走路,看我做什麼……」

劉徹哼了一聲,到底還是露出了不耐煩。「被嘮叨了那一會,虧你還能笑得出來。」

哎,還是在氣王太后說他不懂事。

想到王太后口口聲聲,自己只是曲意阿從,才肯跟著劉徹出門,陳嬌的眸色不由得就深沉了下來。

她這一生,幾乎沒有機會踏出家門,尋常貴女遊獵霸上,衣香鬢影簪花于歸的事,一向是落不到她頭上的。

能夠出宮遊覽,即使幾次,對她依然是難得的享受,珍貴到千金亦不肯換。甚至於見到彩虹,竟會難得失態,驚喜得叫出了聲。

就這一點,她是極感激劉徹的,他只是用了一點心思,卻不知道這份好於她,真是千金難買、千金不換。

「我是想到了上回我們在城外看彩虹,你又獵了一隻兔子……」她就親暱地湊到了劉徹耳邊,略帶羞澀。「母后要是知道,肯定不說我乖巧,恐怕要反過來怪我壞,怪我勾著你出宮去玩了。」

她難得童言童語,帶了稚氣,惹得劉徹失笑同時,也已經婉轉露出心意:陳嬌是喜歡出遊的,這一份歡心,他討得很好。

劉徹不免有幾分驚喜,度了陳嬌一眼,也壓低了聲音,「還當你真是為了哄我開心……」

陳嬌噓了一聲,用眼神點了點身前領路的女官。——這是王皇后身邊受寵的宮人。

劉徹就斷了話頭,只是與陳嬌相視一笑,不知不覺,他就牽起了陳嬌的手。陳嬌一邊說話,一邊就把頭靠到了他肩上。

又過了數日,王太后再次責怪劉徹身邊那一群伴當的話語,不知被誰傳了出來,終於再落到了韓嫣耳朵裡。

韓嫣到底還是感到了一絲不安,他覺得自己該行動了。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