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

陳嬌想來想去,還是開門見山。

劉徹平時如果沒有去城外巡狩,多半是會回來和陳嬌一起用午飯,到了下午,沒準就帶著她到宣室殿、清涼殿去,或者是接見大臣,或者是聽儒生講學,就是讓陳嬌乾坐著陪他也是好的。椒房獨寵,真是並非虛言。

陳嬌中午就沒有過長信殿去伺候王太后,而是在殿內等劉徹,天子一進屋,她就直言不諱,「有件事比較尷尬。」

宮中也不是沒有爆發過激烈的衝突,昔年栗娘娘得寵的時候,就經常仗著自己的身份地位,當眾斥責妃嬪女御,最過分一次,連太后娘娘都沉了臉。只是陳嬌為人,一向是綿裡藏針、潤物無聲,很多言行中的深意,需要劉徹細細品味,或是到了事後才恍然大悟,這麼直接地示弱,那還是第一次。

「怎麼?」少年天子不免有幾分興味盎然。「是你和母后之間,有了什麼口角?」

陳嬌忍不住白了劉徹一眼,「我看著就這麼忤逆?」

她也沒心思和劉徹夾纏,索性直說了。「記得你之前叮囑楚服去接的那幾個宮人?有一個楚地來的宮女尹姬,今早起來就覺得頭暈噁心,和去接她的人又發生誤會,還以為是我容不得人……爭執間嘔吐起來,請了良醫入宮診脈,才知道是有了身孕。」

劉徹亦不禁一怔,喜色才露,見陳嬌面上有些懊惱,又壓了下去,話中多少帶了不快,「是嫌我……」

話說出口了,又覺得陳嬌不是那樣的人。她要真想獨佔自己全部的寵愛,又何苦為自己安排賈姬侍寢?

再一細思,就覺得不對了。

恐怕是想到自己才提出掖庭內交通方便,恐怕有勾搭成奸的醜事,那邊尹姬就查出了身孕。倒好像是陳嬌預先知道了尹姬的身孕,這才大費周章,做了這一番工夫,要來誣陷尹姬肚子裡的孩子不是龍種一樣……

劉徹就不禁細細地看了陳嬌一眼。

陳嬌一向是靜若止水,態度馴善間又帶了疏離,她是冷淡的,即使在劉徹的眼光裡盡情綻放,也不過是帶了微微的溫度。而此時一臉淡淡的懊惱,藏都藏不住,倒讓她一下生動活潑起來,有了十六歲女兒家該有的嬌憨。

天子的心一下就柔軟了起來:陳嬌終究是在意他的,至少,總是在意著他的喜怒,在意著他可能會有的疑心。

正想要出言安慰幾句,心中再動之下,再三尋思,劉徹的臉色就漸漸地難看了起來。

陳嬌不是他的蛔蟲,見到劉徹面色數變,終於漸漸凝重,心下就是一沉。

「連巫蠱都信了。」那聲音就悠悠地道,「這件事,你就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難道還指望他就信了你?」

雖然多少帶了幸災樂禍,但終究也有淡淡的傷懷,好似一場早預知了結果的雜劇再度上演時,還在熱鬧開場,觀眾已經為結果唏噓。

陳嬌心底也不是沒有沮喪的,她轉過頭去,不想再看劉徹的眼色,心中百味雜陳,到了末了,浮上來的還是不服。

做錯的,她可以改,這一生謹小慎微,處處投合劉徹的喜好,甚至連柔順都不敢,怕過分柔順就不夠特別,他容易膩。婆媳姑嫂,可謂費盡心機,太硬不敢,太軟了又怕被別人欺負到頭上來。難成這個樣子……最後難道還是要走回老路,連蜜水都沒得喝?

若說她有做錯,尚且不敢有太多怨言,究竟連陳嬌都不得不承認,她也不是沒有錯處,也許她曾經太傲,曾經太嬌,曾經看不清將來,不明白終有一日,劉徹將成為一語震動天下,將帝王權威帶到高點的九五之尊,封禪之主。而他所需要的並不是一個過分驕縱,對他的志向毫無理解的妻子,可這一次幾乎是從頭再來,她已經處處佔得先機,卻還是錯?

她畢竟也才只有十六歲而已,眼淚已經掛在了睫毛上,抖一抖,就是一滴熱淚掉了下來。

劉徹的心火都要被這一滴淚滴得碎了。

他從來不知道陳嬌居然還有這樣委屈的一面,好像吹一口氣,都要把她給吹得疼了。

「你哭什麼?」他一下就把陳嬌擁進懷裡,幾乎是心痛地問,「傻嬌嬌,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將陳嬌如珠寶一樣用在懷裡拍了又拍,卻拍出了她更多的眼淚。陳嬌竟伏在他懷裡痛哭起來,雖然沒有聲音,但眼淚已經迅速地浸透了劉徹的衣襟,透過他並不菲薄的秋服,溫熱了劉徹心口,竟有些燙。

「好了,好了。」劉徹就無奈地說,「知道你不容易,傻孩子,知道你難做,我沒生你的氣!」

只好將自己隱隱的懷疑透給了陳嬌知道,「我是在想,那都是四個月之前的事了,那天晚上我好像還喝得有幾分醉意……」

陳嬌一下就要掙開他,「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再也不要為你著想……動一動就要惹人疑竇,連自己都覺得心虛……我造什麼孽了我,落得這樣難堪……」

無限委屈,真是捂都摀不住,隨著含糊的哭訴,一道就流露了出來。劉徹想到母親話裡話外,只是捏著陳嬌的子嗣說事;幾個姐姐裡,大姐、二姐伺機獻美的慇勤勁兒,幾乎力透紙背;祖母和自己之間幾次角力,陳嬌雖然只做不懂,但承受的壓力不會比任何一個人小,一時間又是心痛又是無奈,只覺得自己硬生生就又矮了一截,好像在陳嬌跟前,免不得就又直不起腰來了一些。

只好放下架子,輕憐蜜愛,也不知說了幾句好話,才把陳嬌哄得沒了眼淚——卻不知道尚且還不全是他的功勞,全賴那聲音在陳嬌耳邊酸了一句,「過猶不及,仔細他又不耐煩。」這才將金尊玉貴的陳阿嬌哄得回轉過來,卻猶帶了幾分委屈,「這件事,再別問我了。你要怎麼辦,隨你,我不多說一句話。」

劉徹還能怎麼辦?只好體諒她的為難。

對陳嬌,他倒真是信任的,以陳嬌手段,要處理掉尹姬,不過一翻手罷了,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還要在掖庭間築牆動土的,來對付一個沒出世的嬰兒。這件事,恐怕真只是巧合而已。

只是疑心既種,他越想越多疑起來,苦思了半天,面色漸漸凝重,又問陳嬌,「這件事,母后和祖母知道了沒有?」

「楚服忠心耿耿。」陳嬌面上倒多了幾分冷嘲,「良醫是從宮外找的,診治時也是別室獨處,事情自然還沒有傳開。」

「暫時就不要讓長輩們知道了!」劉徹就抬起頭來,喊楚服過來,「去找春陀過來。」

春陀是侍奉劉徹的宦官,就好像劉榮身邊使陀螺的小中人一樣,素來是忠心耿耿,很得劉徹的信賴。

等春陀來了,劉徹就當著陳嬌的面問他,「還記得來自楚國,一個姓尹的宮人嗎?大約四個月前,一次喝多了酒——」

春陀就看了陳嬌一眼,面上現出了躊躇。

劉徹說,「你只管說她到底承恩了沒有?有和沒有就一句話,難說得很嗎?」

陳嬌雖然口中說著不理,但面上到底不禁浮現了一點疑惑:到底有沒有真個銷魂,劉徹難道沒有一點記憶?至少尹姬是侍奉他過了一夜的,有沒有,難道春陀是把什麼都看在眼裡?

她和劉徹行敦倫之禮的時候,雖然殿內也不是沒有下人,但黃門們是從來不許進來的,只有幾個心腹宮人,才能近身服侍……

春陀面上猶豫之色越濃,又過了半晌,竟顧不得陳嬌在前,而是躡手躡腳地走了幾步,到劉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劉徹頓時面色大變,毫不猶豫地道,「既然如此,那她留不得了。」

又細細叮囑,「動靜小一點,別被人知道了。」

春陀便火燒屁股一樣地退出了宮室,陳嬌喊都來不及,也不知是真的沒有聽見,還是恐怕陳嬌問他。

陳嬌就只好啼笑皆非地對楚服使了一個眼色,楚服便會意地追出了屋子,她又回過頭來,望著劉徹不說話。劉徹左顧右盼,就是不肯看她,過了一會,受不得陳嬌的目光,或許也是又恐怕她哭,只好抱住陳嬌討好地道,「嬌嬌,我也有荒唐的時候,以後再不會了,你別這樣看我。」

其實從前他還不是太子,甚至他還不是天子的時候,劉徹是很沒有架子的,他非但喜歡撒嬌,而且很有大男孩的嬌憨,有時候胡攪蠻纏起來,陳嬌亦難免被他逗得輕笑連連。

自從他登基九五之後,少年天子看陳嬌的眼神越來越沉,陳嬌並不知道這是因為她的外祖母,或者是她的母親,還是與她們陳家往來頻密的竇氏,或者是天子背後的王氏,又或者是他的雄心勃勃……她覺得他的心一天比一天更遠離,卻不是漂向了別的女人,而是全神貫注,只在他的劉家天下,就是看自己,都看出了無限的玄機,感情反而退居二線。

這一聲嬌嬌,倒是叫出了登基前兩小無猜,劉徹撒嬌放賴時的感覺。

陳嬌到這時候才知道,其實對於當時的劉徹,她不是沒有感情,沒有留戀。當時滿心只想著將來,想著敷衍,或許已經錯過了劉徹最沒有機心的那一段日子。

她不禁有微微感傷,片刻後又不得不振作精神,輕聲道,「不說也好,免得我聽了心煩。祖母讓我給你傳幾句話——唉……」

劉徹這才知道,原來陳嬌的眼淚其來有自,她到底還是受到了來自太皇太后,這個有實無名,帝國真正的女主人那強大的壓力。

他剛剛興起的那一份強烈的愛意、憐惜和無奈,似乎又悄悄地變了質,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遠,「是舅舅想當丞相的事兒吧?」

陳嬌只好微微一笑,「天子神機妙算。」

笑中的苦澀,落到劉徹眼裡,他想到陳嬌的眼淚,心中一下又是一軟,「這件事純屬誤解,舅舅無功於國,來年衛綰告老之後,讓他當個太尉也就罷了。丞相自然還是非竇嬰莫屬,祖母是白擔心了。」

難得劉徹的態度這樣明快,陳嬌也就懶得戳破:無功於國,乍然得封太尉,難道田蚡就不怕坐不穩這個太尉的位置?叫出丞相這個高價,不過是為了和太皇太后討價還價,之後退居太尉,老人家也就不好意思再行反對。

這手段她都看得出來,又怎麼能瞞得過太皇太后。

兩個人就說了一下午的私話,陳嬌又陪著劉徹到長樂宮中,去給兩宮長輩請了安,太皇太后不置可否,對孫兒的孝順,只露了半個笑臉。陳嬌在一邊枯坐,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從長樂宮出來,劉徹又出宮去上林苑「巡狩」,陳嬌和少府丞、桑弘羊一道,商議了一番掖庭改建的事,才歇下沒有一會,楚服進了屋子。

「許了春陀一斤金子,才問出個所以然來。」小宮女的聲音有微微的顫抖。「當晚天子不大高興,喝了很多酒,您身上又不方便,就沒有進椒房殿,在清涼殿裡臨幸了尹姬……」

這也沒有什麼,尹姬就是清涼殿裡服侍的宮人。

楚服繼續往下說。

「可當時帳中還有另一個人,據春陀說,他多次想要告退,可天子……」

陳嬌想到那怪異而綺靡的場景,頓時打從心底泛起了一股噁心,連連作嘔了幾次,才輕聲道,「別說了,那個人,是韓嫣吧?」

楚服默然片刻,才輕聲道,「究竟是誰,春陀就不肯說了。也許未必是韓舍人,不過既然如此,尹姬是肯定不能留的,我幫著春陀一道,將尹姬和良醫一道,都送出了宮去。」

陳嬌不禁一驚,「連大夫都——」

就連那聲音都笑她,「為了穩妥,自然是不能留的了!」

說到人命,她語氣淡然,竟是不露一點惋惜。陳嬌卻總有幾分黯然神傷。

——這還是她手裡第一次沾上人命。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