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裡的事吵得再凶,最終也還是要劉徹來做一個決定,一邊主戰一邊主和,滿朝人多少都以為劉徹心裡還是好戰多些,不過這一次,他還是讓了一步,順從了韓安國的意見,挑選了適齡的宗室女兒,又準備大筆金銀財寶,預備為和親之用。出人意料,竟擺出了一副求和的姿態。
「其實武安侯也未必就是要求和。」桑弘羊小心翼翼地說,「多半只是因為丞相先一步求了戰,他便不得不站在丞相反面,銳意促成和親。」
對壘之勢既成,很多事都不能不受到影響,尤其是這種政治立場上的事,有時候兩人必須搶灘佔位。而這種爭鬥又會反過來影響到國事,好比這次和親,田蚡固然是被迫站到了和親派這邊,但最終又因為他的站位,間接決定了劉徹的決定。前朝事微妙之處,沒有劉徹身邊的近人大膽解釋,有時候後宮女子自己是看不明白的。
桑弘羊當年要不是因為陳嬌提拔,也很難在劉徹身邊找到一席之地。如今仗著自己的機靈和謹慎,以及陳嬌隨意的支持,在劉徹身邊也有一定的體面,不過他的位置,有時候還要在東方朔之下,更比不上韓安國、孔安國、董仲舒這些紅人了。陳嬌要用他,他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唯恐不能討好皇后。
大長公主聽得頻頻點頭,望著陳嬌的眼神裡,不禁又帶了一點憂色:椒房殿不出手,劉徹又頂不住長信殿的壓力,田蚡進一步,竇嬰就退一步,這件事雖不說嚴重影響丞相的威信,但的確也把大行令王恢氣得夠嗆,他原本經常往竇府走動的,現在卻靠向了田蚡那邊。
更別說韓安國之所以能夠重新發跡,也是因為向田蚡獻金……有個太后做後盾就是好,田蚡雖然沒有什麼功績,但勢力卻發展得很快。陳嬌要是還不出手,竇嬰眼看見了頹勢,在外戚之中,恐怕王、田兩家的風頭,漸漸就要比竇、陳更盛了。
但女兒畢竟已經是大漢皇后了,天下間比她更尊貴的女人,也就只有長信殿中的那一位,雖然大長公主和她份屬母女,但有些話催過一次,短期內就不好再催第二次。
陳嬌也就裝作沒有聽到,又問桑弘羊。「這幾天你看到丞相上朝,心情如何?」
桑弘羊雖然沒有回答,但臉色已經說明一切:大行令怎麼說也是九卿之一,如今和竇嬰漸行漸遠,丞相的心情又怎麼可能太好。
陳嬌想到最近劉徹也不大美妙的心情,不禁若有所思:在這件事上,竇嬰倒是站對了立場,劉徹從小胸懷大志,意欲痛擊匈奴。這一次決意妥協和親,一面是因為王太后多番叮囑,甚至抬出了太皇太后的遺命抗衡,一面也是因為國無猛將,現在要打,條件似乎也還的確並不太成熟。田蚡雖然贏了局勢,但恐怕又輸了一點聖心了。
送走了桑弘羊,陳嬌沉吟片刻,還是對大長公主表態,「以後竇氏的事,除非王孫舅舅親自開口,否則您也不要多管。最近一段日子朝中邊疆多事,我們就不要再摻和進來了。有空,您就到城郊多住一段時間吧。」
見大長公主眸色微閃,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最好還是把兩個哥哥帶在身邊,免得在城裡橫行霸道的,招惹出事端來,阿徹看到又要心煩了。」
別的事大長公主也就算了,這件事她是忍不住要爭一爭的。「你哥哥怎麼說都是列侯子弟,怎麼連個金仲都比不過?現在長安城裡還有誰比他囂張?倒也沒看到陛下拿他怎麼樣了。」
陳嬌似笑非笑。「您以為天子不惱怒嗎?他只看到眼前的好日子,難道您還跟他學?」
大長公主頓時就不說話了:劉徹雖然對金俗這個大姐很客氣,但平時閒著沒事,寧可和南宮長公主、隆慮長公主說話,也不願召見這個姐姐。要不是太后一力回護,金仲可早就被人告倒了。就是現在這樣,也經常有人進宮在劉徹、陳嬌跟前訴苦。
很多事劉徹不說,不代表他心中無數,只是畢竟六年帝王,城府已經深沉,除了最得寵的陳嬌之外,還有誰能完全看透天子心中的想法?
大長公主忽然就覺得這個天子侄子,多了幾分神秘與霸道,連眼前的女兒隨口這麼一句話,都透了預言式的篤定,她就沒和女兒頂嘴,反而誠心問陳嬌,「這韜光隱晦之策,是否該和你王孫舅舅說一說?」
陳嬌在心底歎了口氣,頭卻搖得很堅決,「不,還是讓他們去爭。」
送走了大長公主,楚服又來請安,「有幾天沒見您了,很是想念。」
自從去了昭陽殿,楚服每個月總要來上兩三次,這件事衛夫人也是心知肚明,就是劉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陳嬌擔心王姬事件重演,經常叫楚服過來,詢問衛夫人的起居。
「你們也算是姐妹情深了。」劉徹還打趣陳嬌。「從前對賈姬都沒見你這麼上心。」
或許是因為有了劉壽的關係,雖然劉徹也很關心自己的子嗣,但他要操心的事多了,也就放心地把後宮交給了素來大度賢惠,把未央宮整頓得井井有條的陳嬌。陳嬌就更不會客氣了,她和衛子夫雖然親暱,但也老實不客氣地把昭陽殿裡的宮女,都換成了自己的心腹,王太后提過兩次,要把服侍過賈姬、王姬的老宮人派到昭陽殿裡來,都為她婉拒,「服侍過兩個去世的人了,意頭不好。」
再加上近來又有個美人,才發現有了身孕就見了紅,根本都還來不及保胎。太后一陣心煩之餘,也就不再堅持,只好自己出面,張羅著為劉徹求子。這件事,劉徹和陳嬌倒都樂見其成:至少能給她找點事做,免得閒極無聊,又要生事。
「衛夫人最近怎麼樣?」陳嬌就問楚服,「太醫請脈後,沒說什麼不好的話吧?」
「都說脈象很好,氣色也好,看著是順產的樣子。」楚服說了幾句場面上的話,又說,「平時吃睡如常,就是沒人近身的時候常常出神,看樣子,似乎心事很重。」
她心事能不重嗎?
陳嬌不禁微微一笑。「私底下有沒有傳出什麼話來?」
昭陽殿裡連送飯掃地的小丫頭,都是楚服一手帶出來的嫡系,家中人多半都在堂邑侯府的食邑田莊中做事,這件事除了陳嬌,也就只有楚服知道,連這些小宮人彼此都不清楚。
「安排了一個小姑娘,人很機靈,故意在她跟前抱怨了幾句奴女,她也沒有多說什麼,多做什麼。」楚服輕聲說。「心事都藏在心裡,連跟在她身邊最久的兩個大宮人,都從來聽不到一句心底話。」
這兩個宮人,當然也是陳嬌特別安排給她的嫡系。平陽長公主送進宮的是一個光人,盡善盡美的華服首飾也好,前呼後擁的下人也罷,衛女的一切,還不都是陳嬌給的。只要她想聽,從早起到就寢,衛子夫連廁間的一句話,都瞞不過她的耳目。
不過也還是有碰觸不到的地方:衛女的心事,就不是她想聽就能聽得到的了。
「有沒有掛念過家人?」陳嬌又問。——前一個月,衛子夫念叨過幾句弟弟妹妹,楚服把話帶了來,陳嬌不動聲色,只裝沒聽到。
「就是提過一次。」楚服說。「不過奴女覺得,衛夫人其實也就是故意這麼一說,見您沒有回話,她那樣識得時務,自然就不說了。」
陳嬌點了點頭,「孩子也已經八個月了吧——現在帶個回話,就說等小公主落地了,再讓家人覲見。到那時候,也該讓她的一家親戚脫了奴藉,至少有個良家出身了。」
楚服顯然不明白陳嬌的用意,卻不敢多問,到臨了要退出去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說,「娘娘……這要是個小皇子……」
陳嬌就沒回答她的話,只是微微一笑,神色寧靜,可不知怎麼,楚服看在眼裡,心頭卻不禁一顫。
衛子夫聽到回話,倒很喜悅,過了十多天提起來,「娘娘什麼事都考慮周詳,不瞞您說,我也就不瞎操心了。」
「你就不該操心。」陳嬌對她說。「眼看著都九個月了,隨時可能臨盆,還出來給我請安,天氣還冷,要有什麼閃失,可該怎麼辦呢?這一次出來就是最後一次了,回去後再別出門,好好生產,放寬心吧。這一胎一定母女平安的!」
衛子夫於是主動握住她的纖手,沖陳嬌感激地一笑,她輕聲說,「娘娘慈悲,子夫真是銘感五內。」
她的表情是這樣真誠,一時間連陳嬌也有些眼花繚亂,分不清她到底是真心,還是純粹客氣。
她微微一笑,正要說話時,衛子夫忽然神色一動,一手就捧住了肚子,握住陳嬌的手裡,一下便充滿了冷汗。
「娘娘。」她輕聲說,「奴女冒昧,這就要告退了——」
陳嬌頓時站起身來,疾言厲色地道。「快來人啊!衛夫人胎動了!」
她又彎下腰關切衛子夫,望進了這雙澄澈的大眼睛裡,不知哪來的惻隱之心,竟令她為衛子夫順了順鬢髮,安慰她,「放心吧,你就只管放寬心。」
衛子夫還想要說什麼,卻已經痛得彎下了腰,屋外飛快地跑來一群宮人,手中還抬著一張薄榻,看來是想把衛子夫抬回昭陽殿裡去。陳嬌卻搖了搖頭——看衛子夫的情況,怕是已經不好搬動了。
果然,兩個時辰後,劉徹聞訊匆匆趕來時,衛子夫已經在椒房殿偏殿產下一女,果然母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