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循入選以後,她的生活自然也發生了許多改變。
第一個改變,就是她雖然回到了徐家,但已經不算是她爹娘的女兒了,起碼,她有一半的身份,是皇太孫的女人了。
皇家除了皇后坐定正妻之位以外,好像沒有很明確的妾這個定義,婕妤、昭儀從名分上來講,當然算是皇妾,但因為和天家沾了邊,她們的身份可能還要高於一般的官員妻子。起碼,雨花台現在是沒有什麼人敢給徐家臉色看了。而整個徐家,當然也不會有人敢給徐循臉色看。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徐循能夠隨心所欲——現在她雖然是家裡地位最高的一個人,但做任何一件事,都要經過宮中給她派出的教養嬤嬤許可,甚至和家人親戚相見也不例外。徐循非但再不可能和她的男性親戚相見(她父親和她還在襁褓中的親弟弟除外),就是一般的女性親戚,因為出身低微,舉止不知禮節,也被教養嬤嬤們排除在外。只有初一十五,能和徐循一起吃一頓飯。
是的,她的這些親戚現在都趕到徐家來了,徐循的舅舅一家人帶著姥姥,還有她的堂親、表親們,從消息出來的那天起,就拖家帶口地住到了徐家。徐家住不下,他們就住到鄰居家裡——鄰居家也根本就沒有要房錢的意思。他們自己也急於到徐家來吃飯,把自己的田契送到徐家手裡,求徐先生給予庇護,免了他們的賦稅。
徐先生是個秀才,他們家的日子其實本來就過得不差。秀才在比較偏遠的地方,一般都是深受敬重之輩,就是在天子腳下,也頗受街坊鄰居的尊敬。他不需要交賦稅,因為是官府廩生,每年還有四兩銀子、四十八斗谷子的補貼,所以歷年來慢慢也置辦了一些家業,當然,這點家業和這個功名,只能讓他免除自己名下有契紙那份土地的賦稅,還不能讓他去庇護別人的田土,讓他們無需交稅。現在徐家身份有了變化,他的遠親近鄰,當然都巴望著能讓徐先生出面說句話,也好能免去自己的賦稅了。
都是鄉里鄉親的,徐先生抹不開這個面子,再說,這也就是一句話的事。要不是徐師母有見識,管住了徐先生的嘴,說不定整個雨花台的田現在都無需交稅。可就是這樣,徐家幾個叔伯,以及幾戶緊鄰,現在也無需再為每年的賦稅發愁了。倒是徐循舅舅一家遠在湯山,徐先生是鞭長莫及,不過,他們現在倒也好了,雇了幾個佃農,徐循舅舅和舅媽都再無需親自下田,甚至也不需要自己去看佃戶幹活,他們的鄰居自然會幫著照看土地的。倒是徐循姥姥,三不五時還嚷著要回去村裡住住——捨不下她那幾頭豬。
徐循中選,明面上給徐家帶來的賞賜,只有三百兩銀子,和幾匹貢緞。徐家把這三百兩銀子供起來,沒有胡亂花銷——在這個年代,其實只有大戶人家才會頻繁地使用銀子,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都是動用銅錢,銀子那是花不出去的——但是說也奇怪,雖然他們家現在有幾十口人要吃要喝,但錢箱裡的銅錢,很快就滿得裝不下了,不得不一次次地出去把銅錢兌了銀子,而不過是三個月功夫,居然也兌出了有三百兩銀子之多。
三百兩銀子,足夠在雨花台鄉下置辦一所宅院了,徐家就正打著這個主意。不過,教養嬤嬤們說,「再有半年,貴人就要出門子了。打牆動土的事,還是等貴人入宮以後再說吧。」
宮裡派出四個教養嬤嬤來教導徐循,這些老嬤嬤帶了八個宮女,十六個中人,把徐家的兩進小院給填了個滿滿當當,徐家人倒只能住在倒座南房裡,徐循待遇好一點,還能住上房。就是徐家的廚房,現在都要盡著嬤嬤們的飯先做,徐家特地到鎮上請了兩個婦女過來幫廚,不然,徐師母和幾個親戚婦女肯定忙不過來。
不要以為教養嬤嬤們是鳩佔鵲巢,徐循的這四個嬤嬤還算好心,因為徐家夠住,就沒把徐循帶走。像是何太孫昭儀,徐循聽說,因為她們家地方不大,她只匆匆和家裡人見了幾面,就被帶到一處閒置的宮室中居住了,一家人可能只有逢年過節可以進去探望一下女兒。
這幾個教養嬤嬤也把徐循的教育給包圓了,她們要教給徐循的東西,「太多了,一年半載肯定學不完,只好學一點兒是一點兒吧。」
徐循本來除了會認幾個字,能夠幫著徐師母做點家務以外,也沒有什麼別的特長了,但幾個嬤嬤為她挑選了笛子這門樂器,『好上手,比起琴簫要簡單些』,她每天早上起來,要嗚嗚地吹半個時辰,趙嬤嬤曾在教坊司當差,對於樂器十分精通,她對徐循的進境很不滿意,徐循只好痛苦地越發早起,用勤學苦練來取悅趙嬤嬤。
四書五經是不用徐循讀的了,一般的雜書,她有空可以看看,錢嬤嬤不管,她的主要工作是教導徐循《女四書》,讓她知道身為女子該做的本分。告訴她貞順賢淑的大道理,讓她明白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這又都是為了什麼。比如說,伺候君王,是徐循的本分,每當皇太孫到徐循的宮室中來時,徐循應該歡悅而得體地接待他,讓皇太孫感到愉快。但徐循又不能眷戀皇太孫的恩寵,當皇太孫走時,她應該平靜地送別,而不能輕易地流露出不捨,免得皇太孫憐惜她的心情,過多地將心思擺在後宮,這就是妖媚惑道了。這樣的事決不能做,一旦觸犯了規矩,輕則被皇后、太子妃娘娘懲戒,重則要貶入冷宮之中。
至於和其餘妃嬪爭風吃醋、爭奇鬥艷,更是從根子上就不符合三從四德,是天大的不體面。徐循就是動一動這樣的念頭都應感到羞恥,她本是寒門小戶之女,應選進入後宮,就是為了服侍皇太孫,為他生兒育女、開枝散葉,若有別的心思,就是糟蹋了她的這份造化,就對不起他們家現在享有的這無限榮光。
徐循也覺得錢嬤嬤說得對,他們家現在的風光,都是因為皇太孫和皇上的厚愛,她不能再有什麼癡心妄想了,她可不是那麼不本分的人。
——其實,她主要還是很害怕『打入冷宮』這四個字,錢嬤嬤私底下告訴她好些故事,都是不規矩的妃子做了錯事,最終敗露。這樣的故事,一般只有一個結局,那就是這個妃子被打入冷宮。在徐循心裡,打入冷宮就代表這個人在這世上消失,再找不到一點痕跡了,因為她從來沒聽說還有誰能從冷宮裡出來的。
她覺得和當宮人一樣,當宮妃好像也有點朝不保夕,那些故事裡的妃子,有些很惡毒,但有些人好像也就是做些普通的錯事,在徐循家裡還不夠一頓打的呢,在這裡,就要被『打入冷宮、面壁思過』了。
錢嬤嬤好像能看得出她的心思,她告訴徐循,「在宮中,有些事沒有道理可講。就是皇后娘娘,還有被皇上貶到冷宮裡去的呢。告訴你這些事,是讓你知道,在宮裡,怎麼謹慎都不為過分。就是得意一時,也不能得罪別人。」
徐師母是她們家裡能夠經常進來探望徐循的幾個人之一,她很聽信錢嬤嬤的話,讓徐循千萬把錢嬤嬤的教導記在心裡。「這幾位嬤嬤,以後都要做你的導引嬤嬤,她們是絕不會害你的。」
徐循很聽娘的話,於是她也很聽錢嬤嬤的話。
到了下午,孫嬤嬤給她上課,孫嬤嬤的課是最有趣的。
「今兒我們來畫眉。」孫嬤嬤說,「貴人的眉毛生得好,不大修就是柳葉兒的樣式,彎彎的,可好看。就是在這一塊上有些缺……」
她指著徐循的眉毛讓她看,徐循的眉毛角上是微微地缺了一點點,不仔細看,根本就看不出來。
「咱們在這兒輕輕地補上一筆。」孫嬤嬤拿出銅黛,「來,上回我教了貴人怎麼研墨,今兒個貴人自己試試……」
銅黛沾水就有色,但有時色不均勻,還要稍事研磨。一開始畫得笨手笨腳的,畫多了才有感覺,到第三個月上,她一眼就能看出今天畫得好不好,墨色均衡不均衡。
到這時候,孫嬤嬤才告訴她,「這些事以後都是有人去做的,但貴人不能不養成鑒賞的眼光。」
鑒賞的眼光怎麼養成的?當然只有自己不斷地去學、去畫,只有這樣,才能提高審美水平,才能在以後的生活中指導別人,把自己打扮得很美麗。
徐循不但學畫眉,還學上粉、粘花黃、點唇……這些事,本來都不是她這個沒出嫁的女兒家該學的,女兒沒成親不能開臉、不梳髮髻,只扎兩個小丫髻,更不許塗脂抹粉。但徐循是要做太孫婕妤的人,民間的風氣,與她不相干。
孫嬤嬤還教她辨識布料、記憶時新的服裝款式,品鑒流行的花式梳頭,怎麼搭配顏色,什麼時候該佩什麼樣的花朵、什麼樣的首飾……這都是有一定規矩在的,孫嬤嬤要求徐循倒背如流。但有些珍貴的料子,孫嬤嬤自己都沒有,徐循只好死記硬背,她年紀小,記性不錯,倒還能讓孫嬤嬤滿意。
到了晚上,李嬤嬤教徐循下棋、打雙陸、投壺……各種各樣的遊戲都教給徐循,有些遊戲規則複雜,徐循玩得不好,李嬤嬤便沉下臉來,她要求徐循不但要會贏,而且要會輸。
這不是說讓徐循懂裝不懂,隨便一個人和她下她都輸得一塌糊塗。李嬤嬤是要徐循在力戰之後、棋差一著,而且這一著,還要差得很自然。
「和你一下你就輸,皇太孫就覺得沒趣兒了。」李嬤嬤說,「但要是和你下從來也贏不了,皇太孫就更覺得沒趣兒。太孫覺得沒趣兒,不就不常來了嗎。」
徐循覺得李嬤嬤說得有道理,但是她最大的問題是只擅長記憶不擅長計算,從圍棋到象棋,她目前都還處在能輸不能贏的階段。李嬤嬤說皇太孫棋力很高,這條路,她還走得是路漫漫其修遠兮,不知何時是盡頭。
除了博弈遊戲以外,李嬤嬤還教徐循行令,如果不是場地有限制,她還想教徐循打鞦韆,教她打馬球。這些都是皇太孫喜歡的運動,徐循雖然不能出宮,但宮裡也有的是地方給他們玩這樣的遊戲。
其實這都是很有趣的遊戲,任何一樣都很能令人沉迷,但是這麼一股腦塞給徐循,徐循就覺得煩惱,四個嬤嬤上的課,倒有三堂她都不太喜歡。不過,比起吹笛子和聽人講道理,玩遊戲也還不失為一種放鬆,徐循相對還是比較喜歡李嬤嬤的。
每旬能有一天休息,就是這一天徐循也必須練習女紅,不過,她媽媽和她妹妹可以進來陪她。
徐小妹對於姐姐成為全家人的中心頗有幾分妒忌,但總的說來,還是非常崇敬姐姐。徐循也知道,身為她唯一的親妹妹,徐小妹現在已成十里八鄉最炙手可熱的待嫁女,就連從前不大瞧得起他們家的趙舉人都對他們家另眼相看,想把徐小妹說給他兒子做續絃。這一切變化,可說全是徐循帶來的,徐小妹肯定不會太埋怨姐姐。
至於徐師母,她也只能接受女兒即將入宮的現實了,這一陣子見到徐循,她總是眼圈發紅,常說,「好在是選妃子,不是選宮女。以後還是有相見一天。」
這是大實話,選了宮妃,逢年過節還是能進去見一面的,選了宮女,一年能不能回家一次還不好說,很多宮女,都是到了五十多歲才被放出宮中的。這一輩子就這樣消磨在了宮牆後頭。
徐家街坊就有個宮女婆婆,從前在太祖跟前服侍,出宮時都四十多歲了,只能嫁給一個五十歲的老鰥夫,後來她繼子待她也不大好,一大把年紀了還要下地幹活。徐循也覺得和她比起來,自己算是相當幸運了。她十分知足,並不敢埋怨上天對她不公。
說實話,這個太孫婕妤帶給她們家的好處真的非常不少,她也許應該感謝上天對她的厚愛才對,不過徐循其實也不太高興,她暗自希望自己能夠和最後一批落選的那些人換換,聽幾個嬤嬤說,這些姑娘回家以後,提親的媒婆也肯定會踏破門檻,畢竟她們進了終選,得到了天家的肯定,不論是哪戶人家,都不會懷疑天家的眼光。不論將來嫁到哪家,這戶人家,都會對她們另眼相看的。
比起這些幸福的落選姑娘,徐循的生活就有點沒滋沒味了。自從她的名分定下來,教養嬤嬤來到徐家以後,徐循已經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沒有出過徐家後院了。應該說,這一年多來,她的活動範圍,僅限於自己的屋子,以及這個小小的院子,還有院子上那方小小的天空。
這對徐循來說無異於是一種囚禁,她向嬤嬤們求過情,哭過,還拉著母親來說過情。但嬤嬤們沒有一次鬆口,有一回她求著最和藹的錢嬤嬤,哭得都睡著了,錢嬤嬤非但沒有答應,反而訓斥她不守婦道、耐不住寂寞,罰她抄寫三遍《女誡》,連幫著說情的徐師母都挨了錢嬤嬤幾句訓斥。
徐師母也不是省油的燈,當下就沉下臉來,說,「我女兒不入宮了,她不守婦道,當不了這個太孫婕妤!」
其實這也就是氣話,錢嬤嬤當時就說了,「皇上圈了貴人,貴人就是天家的人了,她不守婦道,那也要入宮之後由娘娘們發落。哪有說不入宮,就不入宮的道理。難道太太這是要抗旨嗎?」
抗旨是殺頭的罪過,徐師母嚇得白了臉,不敢和錢嬤嬤頂嘴了。孫嬤嬤笑著拉住她的手,「也不是要關她一輩子,這個怎麼說呢?貴府畢竟比較小,外頭院子,就有許多男丁。更別說宅子外頭了,竟是一街的男人!不讓她出去,那是為了她好,要是隨意出入,壞了名節,貴人的一輩子可就跟著耽誤了……」
一紅臉一白臉,到底把徐師母給說服了,徐循藏在母親懷裡,眼淚掉個不停,徐師母也抱著她哭了,一邊哭一邊說,「嬤嬤們不會害你的,嬤嬤們不讓你出去,你就別出去了。」
徐循以後就再也不提出門的事了。
不過,嬤嬤們也不是一味管束著徐循,李嬤嬤和徐循說,「等貴人入了宮就好了,宮裡大著那,御花園、太液池,三山兩海。您逛上三天三夜都逛不完,有時候還能跟著娘娘們出去禮佛,那也是風景極好的,倒是比在家要強得多了。」
徐循實在是被關得不行了,漸漸的,她甚至開始盼望著早些進宮。
但想早些進宮,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起碼這事不由她說了算。她必須得等太孫納妃以後,才能進宮跟著服侍皇太孫。
選秀結束一年以後,皇太孫成親了,他成親那天,徐循也開始收拾行裝,她不知道外頭的動靜,據說太監們開始一趟趟地跑她家,然後又說宮裡賞了綢緞和銀子,還有些田地和奴婢。
這都是很實惠的賞賜,綢緞能當錢花,銀子更別說了,田地都是上好的農田,奴婢是官沒的罪戶,生生世世都只能為奴。有了這批進項,她家立刻在村子東北角買了一塊地動工造了大宅子,全坊人包括裡正和住在附近的趙舉人,都來參拜宮中賞賜下來的銀如意。徐家每天都門庭若市,還好原本寄居在家的親戚很多,剛好都拉出來接待客人。
至於徐循自己,幾個嬤嬤讓她準備一個小包袱,「帶點家裡的念想吧。」
徐師母丟下外頭的客人,跑進來抱住女兒哭得眼淚都干了,徐循的爹陰沉著臉,吧嗒著銅煙袋不發一語。徐小弟什麼都不懂,看著母親哭也跟著哭,徐小妹有些艷羨,也有些不捨,拉著徐循的衣角捨不得放手。
徐循和每一個要出嫁的女兒家一樣,心都要碎了!
她捨不得呀,她怎麼能捨得呢?雖說她也有些盼著進宮,盼著從這牢籠中解脫出來,雖說這一年半以來,她和家裡人的接觸是越來越少,可爹娘總是她爹她娘,弟妹總是她弟她妹,在徐家,徐循不用擔心被打入冷宮,不用去討誰的喜歡,她怎麼能捨得離開家呢?
可再怎麼樣,她也還是要走。哭過以後,總是要接受現實的。徐師母給她準備了她從小穿過的一件舊衣裳,她爹用的一條教鞭,她自己的幾樣首飾,還有弟弟妹妹穿過的百衲衣裳……
這些東西都很輕巧,可揣在徐循懷裡是那樣沉甸甸的,她就這樣揪著這個小包袱,跟在四個導引嬤嬤身後,上了宮中派來接她的馬車。在一片鞭炮聲中,離開了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