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太孫在想什麼徐循不知道,徐循在想她該怎麼辦。
她可以試著哭給太孫看看,這會說哭她肯定就能哭出來,連眼皮都不用眨:這算什麼事啊,選秀的時候怎麼就不嫌她小了呢?人都接進來了,這會兒說小,那什麼時候才算大?三年後、四年後?
到時候,後宮裡又進了新人,她又是一輩子無寵的命了。徐循覺得自己這輩子,怎麼就這麼倒霉呢,什麼事都不能順順當當的,就非得折騰出點鬧心的蛾子來不成。
不過想了想,她還是決定不哭了,太孫本來就看她小,怪可憐的,她一哭豈不是更可憐?就算把太孫給哭上/床了,又有什麼用。就算退一萬步說,讓太孫和自己那什麼了,這不等於是逼著太孫來服侍她,哄她開心嗎?
徐循記得很清楚,錢嬤嬤教她的那些話也說得很清楚,她進宮就是為了服侍太孫,讓太孫開心的。現在太孫不願意睡她,她逼著太孫和她睡,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她就從太孫懷裡退出來,站起來給他行禮,到底還有點氣,話說得硬梆梆的。「那我走了。」
太孫著急了,一把又把她拉回來坐著,「你別走啊你——」
說著,就彎下來看徐循的臉色,「生氣啦?」
徐循感覺這又是一個哭的機會,這會委屈一點,太孫心裡說不定就能對她落下點歉意了。但她脾氣就是倔,硬頂著不哭,只是問太孫,「您不喜歡年紀小的,那當時就別選我唄。您不選我,我這會都嫁進趙舉人家了……」
太孫有點哭笑不得的樣子,但也被問住了,他想了想,說,「那時候看著你,沒覺得小啊。」
說謊,徐循那時候才十三歲,只有更小。徐循剛想回太孫的嘴,忽然就從眼前銀杯上,看到了一張人臉的倒影。
不是鬼故事,只是屋角站著的一個宮女,臉被映上去了。
徐循忽然就想起來,這屋裡除了她和太孫以外,還是有好幾個會喘氣的大活人在的,她們雖然不說話,但可不是聾子。
再想想最後一次閱看時候太孫的語氣——雖然是幾年前的事了,但那麼大的事,徐循當然把細節都記得很清楚——想到張貴妃娘娘的話,徐循有點明白了。
感情最後一次選秀,太孫壓根就沒上心啊……沒娶上孫玉女做太孫妃,他正和長輩們鬧脾氣呢吧……
當然,這話太孫是絕不會說出來的,徐循也就沒有追問,她哦了一聲,坐在太孫身邊看自己的腳尖。過了一會,太孫又問,「趙舉人是誰啊,你們家鄰居?」
他話裡確實帶了幾分好奇,徐循覺得這也沒什麼好瞞人的,就告訴太孫,「是我們雨花台的大地主,可有錢了。」
「多有錢啊?」太孫問。
「雨花台一帶三成的地都是他們家的。」徐循說,「又有舉人功名,可厲害了。從前我們家還高攀不上他們家呢,不過,我進了最後一次閱看,出去以後肯定身價倍增,聽說最後兩次閱看被刷下去的姐妹們,都是媒婆盈門,誰家都著急來娶。我要是沒中選,說不定也能做趙舉人兒子的續絃。」
「續絃?」太孫提高的聲調,「他從前死過一個?」
「說是續絃,也和初娶差不多了。剛過門的時候傷寒去世的,正經給守了三年孝呢。」說起這些鄉間八卦,徐循的話匣子就關不上了。「都說趙家少爺仁義,滿了三年孝,說親的媒婆可多著呢。不過,我中選以後,他們家就說了我妹妹。」
太孫哦了一聲,也聽得津津有味,「這下也算是門當戶對了。」
徐循點了點頭,忍不住又輕輕地歎了口氣——不敢出聲兒,仗著太孫把她給遮住了,才做個歎氣的樣子。不然,在太孫跟前歎氣,傳出去,要被嬤嬤們責罰的。
「怎麼,」太孫看著她,又有點被逗樂了似的,「還惦記著趙家少爺啊?」
「那倒不是。」徐循趕忙搖了搖頭,這個她還是懂得的,「我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呢……就是說著家裡的事,有點想家了。我妹妹現在應該也已經成親了吧……」
等級不高的妃嬪,是不能和外頭互通消息的。太孫婕妤這種身份,除非特別受寵,想要和家裡人傳消息都是非分。太孫唔了一聲,好像也體會到了徐循的心情,他沉默了一會,從桌上取了一個碟子來問徐循,「吃嗎?北邊帶回來的奶干,南邊很難買到。」
徐循以前吃過一次北方人賣的酸奶酪,算得能把人牙酸掉了,太孫碟子才一端,她就往後一縮,臉反射性皺起來。「肯定很酸吧。」
「不酸,好吃呢。」太孫看徐循將信將疑的,便掰下一塊放到她手上,「你們這個品級的,還吃不到呢。」
侍寢無望,徐循破罐子破摔,現在是真的活潑起來了,她瞟了太孫一眼,試探性地把奶干放到唇邊上,碰了碰,又舔了一下。
果然,淡淡的酸味後是撲鼻的奶香味,她咬了一小塊嘗嘗,只覺得味道馥郁香濃,就一點點已經能品上好久。徐循不禁歎了口氣,讚歎說,「真是好吃,這怎麼能做得這麼好吃啊。」
太孫還真的認真地想了想,才說,「我也不知道。」
他乾脆把整盤都端給徐循,「確實是不多,我和祖父去北邊的時候看著他們進貢的,統共就拿了一個小箱子。」
徐循一聽這麼珍貴,吃了一片就不敢再吃了,的確也有點膩味。喝了半杯茶,和太孫說了說閒話,見太孫去看屋角的時漏,她就站起來說,「那我走了……」
太孫好像也鬆了一口氣,「你去吧……好好睡啊。」
徐循就這麼回自己的住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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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屋裡的兩個嬤嬤當然都沒有睡,坐在燈下兩人不知在說些什麼,見徐循就這麼衣衫整潔髮鬢油亮地回來了,一看就知道她根本連衣服都沒脫過,兩個嬤嬤的臉色都嚴肅了起來,卻先不說什麼,而是張羅著讓徐循梳洗過了,又吹了蠟燭,三個人坐在油燈底下說話。
徐循把太孫屋裡發生的所有事都告訴了兩個嬤嬤,從進去看斗蛐蛐開始,半點都沒有保留,等她說完,都過三更了。兩個嬤嬤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孫嬤嬤歎了口氣,輕聲說,「這年歲小不要緊,總有一天會長大的,太孫看來還是疼您的,您可別往心裡去。」
再強打精神,她的語調也是有點沉重,李嬤嬤拿肘子頂了她一下,又說,「這沒什麼,貴人別往心裡去,太孫殿下那絕不是因為您才這麼著的……」
她猶豫了一下,又把聲調壓低了一點,「都說是被那次事兒給嚇著了,如今看來,倒是真不假。」
徐循倒的確沒有身邊這幾個嬤嬤失落,一聽有故事,精神就來了,連聲追問,「什麼什麼,什麼事兒?」
「那是在您選秀之前的事了。」孫嬤嬤也沒瞞著她的意思,不過,也是把聲音放得很低。「太孫殿下那年才十七歲,咱們都還在各處當差呢,沒聚在一起服侍貴人。隱約聽說,太孫看上了一個宮人子……」
這種事是非常正常的,十七歲的太孫,身邊肯定會給安排一兩個美貌又溫順的宮女,好像徐循剛才去正殿,太孫屋裡也有一個特別會打扮些的宮人在站班。這種事只要有郎情就沒有妾不意的,徐循聽得很入神,嗯嗯嗯地直應了幾聲。
「就是看上了,」李嬤嬤看來是比孫嬤嬤清楚些。「十四歲的小姑娘,纖纖巧巧的,我還見過一面。結果……太孫第一次,手生……那一個也不曉人事,不知道該怎麼教……竟沒放對地方!」
孫嬤嬤倒抽了一口冷氣,感覺都替故事裡的人疼似的,徐循還有點沒聽懂,啊了一聲,「什麼沒放對地方?」
兩個嬤嬤都拿白眼看徐循,李嬤嬤用嫌棄徐循很笨的語氣說,「貴人,人那地方,可不止一個洞啊。」
徐循反射性就拿手去捂屁股,她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自己都覺得有點疼。「這——走旱道啊——」
「走旱道也罷了。」李嬤嬤說,「那好歹也是個地方,太孫是壓根全錯了,給放到上頭那不能用的地方去了。姑娘也傻,聽說都會疼,生怕壞了太孫的興致,疼也忍著……到後來,人都暈過去了,血流了能有一床!太孫發現的時候,嚇了個半死。」
徐循聽著都要痛起來了,孫嬤嬤也有點齜牙咧嘴,李嬤嬤說,「我干侄女兒那時候就在女醫署裡服侍,再沒有假的。後來可憐那小閨女兒,也不知去哪了,太孫怕得還小病了一場。不過,這事兒好像誰也沒和太孫明說——貴人你也不好說走嘴了,就是告訴太子妃知道了,太子妃娘娘聽說了,讓別告訴太孫,過了一陣子,就給打發了兩個侍寢宮女過去。你今晚過去應該也見到了,一個福兒,一個喜兒,起碼都還懂點事,也大些,有個十七八歲了。我想啊,太孫估計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就當是她年紀小吧。黑燈瞎火地挩,迷迷糊糊不知道捅哪兒那也是有的……」
徐循好一陣無語,想想那倒霉催的小宮女,也覺得挺可憐的,李嬤嬤看了看她的臉色,又說,「告訴貴人這件事,是讓您知道,這時運來得太早啊,也未必是好事。就好比那小閨女,本來,殿下的第一個女人,說不定到現在都混上個美人了呢?這不是運氣來得太早,連個名字都沒留下,人就不知去哪了。這種事不必心急的,您是有名分的人,怕什麼晚不晚的,等一等也好嘛!」
徐循最後一點不舒服,也被李嬤嬤給安慰了去,她點了點頭,平心靜氣地說,「我知道啦,沒什麼的,還不是一樣過日子。嬤嬤,夜深了,咱們都早點睡吧。」
這天晚上,她睡得的確很香。第二天還能按時起來梳洗,眼底下都沒有黑圈圈,兩個嬤嬤看了,彼此笑一笑,笑容裡倒都有幾分苦澀。
還沒吃早飯呢,太孫屋子裡又來人了,這一次,是來給徐循賞東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