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喜

昨晚桌面上怎麼都有八、九件首飾了,再加上徐循自己的那套頭面,難怪她覺得頭沉呢,剛才回屋那一路,得會是走得早,路上遇到的宮人也不多,不然,估計背後都得被說死了。釵橫鬢亂那是一回事,頭上和村姑似的展覽著各種奇珍異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宮裡有時候,也是很講究品味的,村氣一點都被人笑話呢,更別說一頭插得和刺蝟似的了。

但徐循現在也顧不得計較這個,她趕忙把盒子拿過來,翻了幾下,見她昨晚挑出來的前三甲不在裡頭,方才鬆了口氣——這別的也就罷了,雖然也珍奇,但還算不上舉世無雙的好東西。前頭那黃玉、藍鑽、紅寶,論價值,那是可以和她手裡那兩樣相比的,是連太子爺都看在眼裡的好東西。

她趕忙就把昨晚的事和嬤嬤們說了,自己也很茫然,「我明明就要了一個珠花,怎麼把剩下的五樣也全給我了呢……」

太孫宮現在四個人,如果太孫不打算為後來的新人藏藏私的話,九樣首飾裡,黃玉是一對的,算是八種,一人兩種,高低搭配,也是很公平的分配節奏。再說那什麼一點,哪怕只給何仙仙一件,給她三件呢,徐循都沒這麼不安。現在八種首飾,別人一人一種,好麼,餘下的全給她了。這些好東西,徐循拿著不是高興,她是感到手上沉甸甸的,燒得慌!

就連幾個嬤嬤也有點六神無主了,對視了幾眼,孫嬤嬤站起來說,「老奴先告辭回下房去了。」

徐循心裡透亮:孫嬤嬤這是要回下房打聽消息去——太孫宮屋舍狹小,沒有什麼多餘的房屋給宮人們居住,所有服侍人都在掖庭西北角的下房居住。這會過去,昨晚上夜的宮人估計都回去了,就是中人們也該進宮當差,剛吃過午飯,也是嘮嗑扯閒篇的好時候。指不定哪個小中人,就打聽到了什麼消息,巴巴地來告訴姑姑們知道了。

宮裡沒有不透風的牆,說的就是這種事兒。雖說太孫喊人下去,也就沒人敢留在屋裡,或者說是趴牆跟偷聽。但這些服侍人也都有眼睛不是?很多事,就算當時不在,事前事後拿眼睛一掃,也能猜個七七八八的。徐循說,「嬤嬤你去吧,下午多受累了。回來當值的時候,等著你的消息。」

送走了孫嬤嬤,三個嬤嬤繼續拿首飾在那品鑒呢,你一言我一語的,誰也猜不出太孫的用意。錢嬤嬤看徐循坐立不安,便安慰她道,「您不必擔心,前回太孫答應了您一件事,可不是辦得漂漂亮亮的,一點痕跡沒有。您又沒做錯什麼事,他犯得著這麼整您嗎?太孫是明白人,不會故意把您架在火上烤的。」

徐循一想也是,她一個小小的太孫婕妤,人微言輕的,太孫不喜歡她了,一句話便貶入冷宮,又或者再不見她,那都是輕而易舉的事,非得賠上這許多首飾來做什麼?他手頭也沒寬裕到這個地步吧。

她索性也就不多想了,請教三位嬤嬤,「在太孫妃姐姐跟前,不好提到這幾樣首飾吧?」

三位嬤嬤都把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錢嬤嬤直接就把首飾盒給鎖起來了。「等孫嬤嬤問過一圈回來再說吧,太孫妃不主動提起,您千萬別說。不然,這不是在主子跟前顯擺麼。」

其實,要瞞過太孫妃也挺難的,太孫給她挑首飾、插首飾,那都沒避著人啊。在一邊服侍的宮人都有兩個呢,稍微口風不嚴密一點,徐循懷疑一天之內太孫妃就能得到風聲。不過,主子主動問起是一回事,她自己去顯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徐循乾脆把珠花也鎖起來了,「大哥今天又陪皇爺出門去,也不知何時回來,等他回來了,問過他的意思再說吧。」

幾個嬤嬤都點了點頭,徐循洗過澡換了衣服,站起來就去陪太孫妃說話了。剛走到正殿門口,就被宮人給攔了下來,「貴人還請先回去吧,現在屋裡有人,咱們都得迴避。」

在宮裡,一般需要避嫌的也就是這麼幾種情況了:被封賞、被訓斥,要不然就是有男丁進來。徐循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便先告辭回了自己屋子裡。正好何仙仙出來,見了她便招呼,「才從太孫妃姐姐那裡回來?」

徐循說,「是呀,過去尋她玩呢,可是她那兒有人在,讓我迴避呢。」

閒著也是閒著,下午沒事,太孫的妻妾經常湊在一起,偶然也偷偷地抹一把骨牌,兩個人還在簷下站著說話呢,孫玉女吱呀一聲推門出來了,「怎麼都站在這?正好一起去尋太孫妃玩。」

徐循把情況一說,孫玉女也吃驚了,「沒聽說內宮有什麼動靜啊。」

這麼說,那肯定就不是封賞或者訓斥了。孫玉女說,「也許是娘娘身上不好,讓太醫進來扶脈吧。」

人吃五穀雜糧,哪能不生病呢?太孫妃身份尊貴,請個御醫也沒什麼。三人都覺得這說得有道理,便去孫玉女屋子裡喝茶吃點心。孫玉女問徐循,「大郎賞的首飾,你拿到了沒有?」

徐循一愣,有點不解,孫玉女見了便解釋說,「今早送進來,指名一人賞了一樣,說是昨兒才送到的。昨兒你不是過去嗎,既然沒你的份,多半是昨晚已經現場就得了吧?」

沒想到太孫動作這麼快,徐循猶豫了一下,便說,「是,我趕得巧,有眼福,先都看到了。大哥讓我挑,我就挑了一件。」

孫玉女和何仙仙都嘖嘖地說,「說你有福呀,還真是有福。怎麼早不到晚不到,我們過去的時候不到,偏偏就是你過去的時候到了?你都在娘娘前頭了,娘娘沒挑,你先挑。」

要不然,徐循幹嘛只敢要個珠花呢?她只是嘻嘻地笑,何仙仙問,「得了什麼呀,拿出來看看。」

她便喚人來,「你回去和我們屋子裡的嬤嬤說一聲,讓把我昨兒新得的珠花取來。」

珠花拿來,這邊何仙仙和讓人回去拿了滿鑲紅寶金釵,孫玉女取了藍鑽金簪,大家比著一看,價值高低一目瞭然。孫玉女頂了徐循額頭好幾下,道,「就你會討巧,倒是選了個珠花,我們還都要承你的情。」

「這有什麼情可承的,該是姐姐們的,我就是喜歡也不敢搶嘛。」徐循一邊說,一邊在心底擦了一把冷汗:她反正是完全沒說假話。太孫讓她挑的時候,她就挑了一個珠花。要是昨天伺候的宮女口不嚴實四處傳去,她也不算理虧。

她趕忙轉了話題,「我看看我看看,昨兒看見就喜歡得不行,只是沒敢上手瞧。今兒賞到你們手裡了,我倒是要試著戴戴。」

說著,眾人便都忙忙地試戴起來,孫玉女倒是挺喜歡徐循的珠花,誇徐循好眼力,「雖說珍珠做的,是差了點兒,可這一朵勝在主珠勻淨,邊珠大小劃一。小循戴起來,臉都更有光澤,要是我挑,我指不定也挑這個呢。」

徐循只是笑——賞了的東西那都是上譜的,不可能換,孫玉女那還不得使勁誇啊?

她也不願意多說自己的珠花,忙把話題給拉開來了,有意又問,「你們說,這藍金剛石,在外頭得賣多少錢啊?」

這可把兩個小姑娘給問住了,孫玉女搖了搖頭,「這我還真不知道……得賣多少錢啊。這東西在外頭都是怎麼賣的呢?讓貨郎挑著四處走麼?」

何仙仙猶豫道,「應該不是吧,多半是有個店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猜了半天,又把嬤嬤們喊來一起猜:都是長年累月在宮裡的,誰也不知道外頭的事。還是李嬤嬤以前在民間嫁過人,多少在外頭走動過,她說,「都是有專門的銀樓,拿來石頭,四處地送去給太太們看,太太們喜歡了,便拿金出來,銀樓貼錢打,就賺這個寶石的錢。」眾人喔喔一聲,都覺得長了見識。不過李嬤嬤也推說不知道外頭這種大寶石的行情,大家胡猜了半日,才各自回去吃晚飯。

徐循等回了自己屋,才問李嬤嬤呢,「您教我這些衣裳首飾的價錢,倒是說得頭頭是道的。怎麼我看兩個姐姐身邊的嬤嬤,都是真的不懂——」

「她們自小在宮裡長大,肯定不明白。」李嬤嬤笑著說,「雖說都是姑姑,但來歷不同,知道得也不一樣。」

徐循哦了一聲,想到何仙仙身邊的幾個嬤嬤,若有所思。「都說我福運好,我看,別的那都不算數,我真正的福運,是有幾個好嬤嬤。」

這孩子,如此真誠地這麼感慨,哪個嬤嬤聽了心裡不妥帖?兩個嬤嬤都笑了起來,錢嬤嬤說,「貴人別等孫嬤嬤了,正經先吃飯吧。」

可徐循心裡有事,實在是吃不下什麼東西,隨便用了幾口,便把飯碗給擱下了,她歎了口氣,「剛進宮的時候,覺得這御膳房做的菜啊,五蘊七香的別提多好吃啦。現在再吃,就覺得都是溫吞菜,好沒滋味。」

御膳房的飯肯定都是大鍋做分盤送,不如此,無法滿足一百多號妃嬪的用餐需要。這再好的菜,大鍋一炒也沒味兒了,再是熱騰騰地裝盤,蓋子一悶火候也都過了。雖說用料講究滋味得當,但吃久了也的確容易生厭。徐循最近,也是漸漸添了這些抱怨。

錢嬤嬤看了徐循一眼,只說,「貴人,您從前在家的時候,也不能這樣頓頓見肉吧?就是老爺子、老太太,怕也不能和您一樣,山珍海味,只等著您下筷子。」

徐循不過是個太孫婕妤,雖然徐先生沾她的光,得封錦衣衛百戶,大小也算是有了個世襲的虛銜和進項,算是官身了。但他們家進項再多能多到哪去?不可能和宮裡一樣過日子,和徐循一樣,一頓飯六菜兩湯、四葷二素,不論是葷菜還是素菜,都能時常見到難得名貴的好東西。

錢嬤嬤這一說,徐循唰地一下就紅了臉,想說什麼,囁嚅著又說不出口,她心裡也是有點自愧:雖然趙嬤嬤時常以《女誡》、《內訓》教她,但太孫的寵愛,太孫妃的友愛,還是讓她有點飄飄然不知所以,有點兒輕狂了。

這可實在是太不應該了,別人把她當個角色了,她自己心裡該清楚自己是什麼成色。徐師母常說一句話:別胡蘿蔔掉茅坑裡,真當自己是個角兒了。什麼人什麼資質,自己心裡清楚……

見徐循又拿起了筷子,錢嬤嬤和李嬤嬤交換了一個眼色,便都不說話了,只是在一邊垂手侍立。一屋子人都不說話,等徐循認真吃完了一碗飯,孫嬤嬤也回來了——正好,之前下值的宮女,現在也該回來上夜了,孫嬤嬤也就回來,換班上夜,一點兒都不打眼。

「確實是就得了這麼多件。」孫嬤嬤一邊給徐循張羅著拆頭梳辮子,一邊說,「給了太孫妃黃玉對釵,太孫嬪藍鑽金簪,太孫昭儀紅寶滿鑲的釵子……餘下確實是都給了您。不過,青兒紫兒都說了,也沒人來和她們打聽這個。這回私底下都在傳太孫妃娘娘的事呢,您也是運氣好,這回又躲過了不少口舌是非。」

這可不是運氣賊好?不然,徐循這幾天還得大費唇舌地在太孫妃跟前討討好,和太孫嬪她們解釋解釋。不過她畢竟也是很八卦的,也顧不得慶幸了,忙追問道,「怎麼怎麼,太孫妃姐姐是出什麼事兒了?」

孫嬤嬤和李嬤嬤、錢嬤嬤對了幾個眼神,彼此都清楚了,見徐循還在這追問呢,免不得一笑,「您啊,也不想想,今兒請御醫來是為了什麼……這麼和您說吧,雖然還沒有十分準,娘娘未必想往外說,但起碼也有八分准了。太孫妃娘娘,這是有喜啦。」

啊?徐循一下驚住了,再想想也覺得挺正常:太孫妃平時侍寢機會那還是獨一份的,她侍寢的時間也最久,這都還是慢的了,很多人有福氣,一進宮就有了呢。

她也挺為太孫妃高興的,自己咧嘴笑了一會,連三個嬤嬤都看不下去了,「您笑什麼啊?娘娘有喜,您就高興成這樣了,這要等到您自己有了好消息,可怎麼著呢?」

「這孩子和我有緣。」徐循理直氣壯地說,「還在肚子裡呢,就給我免去了這麼一份麻煩,我可不得高興高興?」

想到太孫給她留下的那一盒燙手的金飾,她又有點不明白了:這要是太孫打算多賞太孫嬪,預先賞她,那也罷了,可如今看來,竟是她一人獨得,那太孫這麼做,又是為什麼呢?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