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平

到了秋後,蛐蛐兒的叫聲響亮了,斗蛐蛐也開始了自己寶貴的兩個月黃金時段。一年中也就是秋後的這兩個月,從宮廷到民間都有人斗蛐蛐,聽說就是皇爺,這時候也會看上兩場蛐蛐兒打鬥。等入了冬,那也就是宮裡以及宗室侯門中的那些老少爺們,能組織得起成規模的蛐蛐會了——這都是有錢有閒的鐵粉,才能琢磨著把蛐蛐兒養到冬天,都還能有力氣相鬥。至於到第二年春天還能保留著幾十隻活蛐蛐來斗的,那就非皇家莫屬了,除了皇宮和藩王府裡養得起那麼一幫子中人,成天啥事也不幹,專琢磨著給主子們調雞弄狗以外,別的誰家也沒那份閒心——不是養不起,是沒這個心情。

徐循也不知道自己上回圍觀的斗蛐蛐居然這麼高端洋氣,今兒進了屋子,看到太孫撅著屁股趴在地上瞧蛐蛐兒相鬥,她也沒那麼拘束了。走上前就想蹲下來,大家一起看。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受寵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上回都沒拿正眼看她的幾個小中人,這會兒可透著慇勤勁了,蛐蛐兒也不看了,給徐循在太孫身邊空了個位置,又特地尋了條矮几子來,讓徐循坐著——太孫在那看斗蛐蛐呢,都沒敢說話,輕手輕腳的就把她給招待得妥妥帖帖的,徐循衝他們笑著點了點頭,他們也不多說什麼,只是湊到了人群後頭。

太孫也沒搭理徐循,主要就是因為盆子裡兩頭蛐蛐已經鬥得很凶了,斗蛐蛐兒,勝負往往只在眨眼間,徐循還沒把戰況看清楚呢,這兩頭已經分出了勝負。眾人均歎息起來,太孫興致勃勃地道,「蒼背大將軍可是戰無不勝,這一棹看來是他最好了。」

「可不是。」那管著蛐蛐兒的老中人——從服侍上來看,是個侍監了,細聲細氣地道,「您瞧,這都是鬥垮的第三隻了,他毫髮無傷不說,還是這樣雄赳赳氣昂昂的,只怕再來三隻,才能斗倒呢。」

太孫笑道,「這麼好的大將軍,不能讓他累著了。先送回去歇著吧,我們再鬥一棹。這樣再湊出十二隻來,明日和表叔去鬥。」

斗蛐蛐兒那也是有規矩的,二十四罐為一棹,按體型大小,先各自捉對廝殺,如此一直淘汰到最後,餘下的那一隻就是勝者。一般人玩的話,那肯定是各自出一兩隻,最後湊成一棹。貴公子們一人一棹那也是有的,像太孫這樣一個人給先鬥了十二棹,然後拿十二個勝者去和表叔斗的,那就硬是只能誇為皇家氣象了。徐循插嘴問,「表叔?」

「就是祖母的侄子,定國公那一系的。」太孫隨口說,「聽過吧,景昌叔,也是個玩家,平時差使也不大耽誤,得了閒就使勁玩,除了斗蛐蛐,他還鬥狗、斗馬,就為這事,皇爺沒少數落他——表叔年紀小,幾乎就是皇爺一手帶大的。」

徐循對這事還是清楚的,這位定國公年紀的確不大,他父親在前頭建文年間,那個侄子皇帝當家的時候,早就和皇爺暗通款曲了。靖難中就為皇爺殉身,因為仁孝皇后大哥魏國公是堅定的保皇派,定國公這一系沒少受委屈,雖說沒把大侄子也給下獄了,但也是寄人籬下,沒少受風吹雨打。

就因為這事,仁孝皇后到死都還埋怨大哥一系。現在老牌子魏國公倒是不當紅了,都在家老實呆著呢。倒是定國公,才剛一打下京城,就被接到行在去由仁孝皇后親自撫養,過了兩年才放出來開府居住,親事也是仁孝皇后說的,府邸也是仁孝皇后親自給置辦的。金陵城外莫愁湖,從前是魏國公家的產業,現在倒是定國公家在打理。現在兩個國公府彼此間都不大來往的,仁孝皇后在的時候還好一些,不在了更是和陌路人一樣,這裡頭的事,外人那都沒法說。

徐循為什麼會知道這事兒呢?張才人、李才人和她說宮裡事情的時候,特地給她叮囑過了,有份進宮的這些誥命裡,國公夫人那都是不好得罪的。其中尤其不能得罪的就是定國公夫人,因為定國公他年輕啊,夫人可不就更年輕了?定國公飛揚跋扈,驕縱得不得了,那都是被皇爺寵的。仁孝皇后在的時候,連定國公夫人一起寵,是寵出了她的嬌驕之氣來,要惹著她和她犯相了,還指不定為太子、太孫宮惹來什麼樣的麻煩呢。

這徐循就有點不懂了,要說牌子硬,英國公擺明了是第一公爵,兩個女兒都破例採選入宮,那是多大的面子?英國公夫人入宮的時候,還不是笑瞇瞇的一臉喜歡,對誰都和氣得不得了。後來還是李才人和她明說了:皇爺為人,面冷心熱,一生恩怨分明。定國公父親一輩子都鐵了心站在他這個姐夫身邊,暗地裡送情報收買人心,不知幫了多少,末了還為皇爺大業殉身。皇爺嘴上不說,心裡虧欠著定國公呢!三個兒子,沒有人敢當面和皇爺犯相頂嘴的,定國公就敢上前揭皇爺的帽子,皇爺就拿他沒法。這麼個人物,還有誰敢和他較真兒?

也所以,聽太孫這麼漫不經心地說著和定國公一道斗蛐蛐兒,徐循就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太孫看她有點嚴肅,不免一樂,他站起身來,領著徐循走到臥房,給她倒了杯茶,「賞你的,喝吧。」

徐循也沒細看就入口了,一喝進去,差點沒給吐出來——這茶白花花、鹹滋滋、油乎乎的,還有一股奶腥味,和南方一般家常吃的香煎茶湯,又或者是北方,以及宮裡慣吃的茶水,都有極大的不同。也不是說難喝吧,反正風味特別,徐循完全沒想到,難免嗆咳了幾下,又怕把茶給灑出來了,便忙把茶碗給放到了一邊。

太孫一如既往,又被她給逗樂了,他說,「稀罕東西呢,從韃靼運來的茶磚,拿牛奶一道煮開加鹽,別提多頂飽了。和你吃的奶酥一樣,都是北邊進貢的好東西,好心賞你,你倒是吃不來。」

徐循一直都是挺喜歡吃奶製品的,聽太孫這一說,忙道,「我剛才不知道嘛,讓我細嘗嘗——這不是還沒到十月嗎,您怎麼就喝上牛奶了?」

鮮奶和鮮奶酪,和奶酥又不一樣,保存不容易,宮裡規矩,每年冬春二季才是每日都用奶品,太孫想了一下,自己又笑了,「你這還用問嗎,肯定是皇爺賞的唄。」

徐循也覺得自己多此一問了,她在炕邊坐下,又抿了幾口奶茶,慢慢地也吃出味兒了,「這和奶酥一樣,味兒都挺正的,香濃得很呢。您和皇爺北征的時候,也吃這個啊?」

「北邊冷,」太孫說,「都得和韃靼人一樣,吃肉喝奶,不然身子根本受不住。所以皇爺和北邊人吃得是一樣樣的,沒事就愛吃烤肉、喝奶酒,偏偏南邊天氣濕,這把年紀了,還老憋得一臉的疙瘩,瞧著和年輕人一樣樣的。」

兩人一邊喝,一邊東拉西扯,太孫又問徐循,「你剛才想什麼呢,進屋的時候,那麼若有所思的。」

徐循想了一下,才想起來,她不覺白了太孫一眼,說,「怎麼什麼都要問呢,人家想什麼,您也管?」

太孫脾氣好,妃嬪這樣和他發嬌嗔,他不但不惱,還很高興,徐循也是好奇,便說,「我是在想,大哥您這個斗蛐蛐的癖好,別是跟著定國公學起來的吧?」

太孫倒是吃了一驚,估計是沒想到徐循的思維居然發散到了這裡,他考慮了一下,說,「也不是,從小時候我大伴抱著我看斗蛐蛐起,就喜歡上了。不過你要說鬥得這麼凶,那還真是跟著表叔學起來的不假。這些年秋後我但凡有點閒暇,能出宮走走,幾乎都和他泡在一起斗蛐蛐了。」

徐循哦了一聲,點頭不語。太孫看了她幾眼,「怎麼問到這個上頭了。」

徐循就左右地看了看:屋內伺候著的那兩個宮人,遠遠地貼牆站著,倒未必能聽到她說話。她想了想,便壓低了聲音,也有點八卦地說。「我是聽說,定國公和漢王可犯相了,一見面就對沖。定國公見天在皇爺跟前,說漢王的不是……」

太孫扇了扇眼睫毛,眼底劃過了幾絲異彩,他沉默了一會,忽然呵呵笑了出來,使勁揉了揉徐循的後腦勺,把一窩絲都給揉鬆了。「想什麼呢,別把因果都顛倒了。表叔再怎麼說那也是個人物,至於因為斗蛐蛐兒選邊站嗎?」

他想了想,又失笑道,「不過,放在他身上也是難說……」

後宮妃嬪,其實是不能對外頭的政事胡言亂語的。定國公和漢王都算是天家的親戚,徐循說這一句話其實也是乍著膽子。現在雖然還好奇,但也不敢往下問了,太孫瞅了她幾眼,又說,「不過,你想得也沒錯,斗蛐蛐,和誰不是鬥?就是因為表叔親近咱們,我才專和他一起——是這個因果才對。」徐循本來也沒覺得是別的因果啊,太子是最仁義的,不論兩個弟弟怎麼不老實,怎麼搓摩,從來都不說弟弟們一句壞話。沒有名分,卻比太子還受寵,幾乎等於是第四個兒子的定國公,看不過去了,嚎出來了,按她想,太子心裡高興那也就是人之常情。這麼一高興,兩家不就走動得親近了?太孫就愛找表叔一起斗蛐蛐了……她的話居然被太孫理解成剛才那個幼稚的解釋,小姑娘心裡也覺得冤呢——她雖然是挺笨,可也沒笨到那個地步吧?

「我哪有那樣想呀。」趕忙為自己叫屈了,「我就和您說得一樣啊。因為這樣,兩家親近了。難道以您的身份,還要去陪著別人斗蛐蛐兒招攬人心啊?」「你這話又說岔了。」太孫又揉了揉徐循的腦袋,看她杯子空了,又給她倒了一杯滿滿的鹹奶茶。「龍子鳳孫就能肆意妄為,一點也不管人和人之間的這門學問了?沒這回事。越是身份高,就越得把人和人之間的道道給琢磨透了。」

見徐循一邊小口小口地啜著茶,一邊瞪著大眼睛,又是好奇,又有些懵懂地看著自己,好像一張白紙,全任他自由揮灑,太孫也就來了談興,打開了話匣子。

「花花轎子人抬人,憑什麼咱們是被抬的呢,你憑什麼讓人甘心地抬你,這都是學問。人家不甘心跟著你做事,你就是把自己封破天去,那也是孤家寡人。捧著多大的碗,就得吃多少飯,你想,你手底下多少人啊?」

徐循算了一下,她手底下,四個嬤嬤八個宮女,四個雜使的小中人,足足十六個人。她還沒回話呢,太孫已經自己算出來了,「按你的位次,十六個人吧。這還不是從你手上拿錢拿糧,有人幫著你管。你想想,你要自己來管這十六個人,能管得過來嗎?」

徐循趕忙飛快地搖了搖頭,太孫又說,「那等你以後位次高了,當才人了,以後封妃了,你手底下的人也越來越多了。就算你是主子,要讓她們聽你的話做事,是不是還得費一番功夫?」

這是肯定的事了,徐循點了點頭,太孫說,「治理天下差不多就是這樣子,更棘手的地方,還在於那些大臣可不是奴才,奴才不聽話可以打可以罵,你怎麼折騰他們都只有受著。大臣就不一樣了,隨隨便便就打打殺殺,人家要和你拚命的,天下都不答應。你不能打、不能罵,手裡握著的也就是他們的錢糧,怎麼讓他們聽你的話,由你的意思去做事呢?」

徐循想了一下,很氣虛地說,「那就是要和他們處好關係——吧?」

太孫又被她逗樂了,「你對自己的腦子就這麼沒信心啊——其實,你說得沒錯,要讓他們聽你的話,好好地為你辦事,你就得好好地待他們。最簡單的道理,從來都是顛撲不破的。你怎麼好好待人家呢?還不就是給吃給喝,陪玩陪樂?這種待人接物的本事,就連皇爺都落不下,都得見天地琢磨。你想啊,你就管著十幾個人呢,還算好了,等你管幾百個、幾千個人的時候,有些事,你自己隨便做,人家心裡就犯嘀咕了,就有猜疑了。怎麼把這成百上千人給團在一起,怎麼把一碗水端平,是門學問呢。」

徐循等了一個晚上,終於等到了這個話鋒,她嚥了嚥口水,囁嚅了一下,到底還是勇敢地道,「那……您在咱們太孫宮裡,也是這麼處事的嗎?」

說試探吧,這試探得也太直截了當了。說不是試探吧,又的確是在拐著彎兒問首飾的事,太孫說得口乾,才給自己倒了杯茶,此時聽徐循一說,剛入口的奶茶也嗆住了。徐循趕忙起身給他順氣擦嘴,忙活了好一會兒才安頓下來。

太孫順手就把徐循給攬在懷裡,讓她坐在自己腿上,語重心長地安慰,「小循啊,人和人之間,總是有一定的規矩在的。壞了規矩,難做的是你,我倒是無所謂,撒手不管也就是了。可你在宮裡,成日要和你姐姐們相處——」

徐循急得直冒冷汗,也顧不得禮儀了,趕忙把太孫的話給打斷了。「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您賞給姐姐們,我心裡別提多高興,前頭那幾天,我怕得做夢都發抖——」

話剛說了一半,太孫噗得一聲,再忍不住,整張臉埋在徐循背上,笑得渾身顫抖,徐循再傻,此時也知道自己被戲耍了。她漲紅了臉,滿不高興地掙扎了幾下,扭頭斜著眼睛,『冷冷地』看著太孫。等太孫笑完了,才嚴酷地道,「您逗我!」

太孫才剛歇過勁來,又被她的指責給逗笑了,他抱著徐循又笑了好一會,才直起腰理直氣壯地說,「就逗你,怎麼了?」

徐循……徐循還真沒法拿他怎麼。這是她的夫主,她難道還能和太孫吵嘴啊?徐循咬著牙,把委屈給忍下去了,她現在顧不得和太孫插科打諢、撒嬌賣嗲,只是執著地問,「那您幹嘛那樣嚇唬我呀,我、我真是提心吊膽了好幾天,兩個姐姐找我說話,我都怕、都心虛,不知道該怎麼說,怎麼解釋……」

輕狂點的妃嬪,有了寵愛,得了賞賜,巴不得立刻就插戴起首飾滿世界逛去,和徐循這樣得了賞反而心虛害怕的,也是獨一份了。太孫一手撐在炕桌上,側著臉看腿上煩惱的小婕妤,眼底一片溫存,他說了實話,「我本來也沒想賞你這麼多,一共也就八樣,每人兩樣,雖說委屈了太孫妃,但她賢惠,必不會在意這個……就知道以你性子,獨賜厚賞,必定是戰戰兢兢的。這幾天在皇爺跟前,我可沒少獻慇勤,末了才給她們又都討上了賞賜,為的,還不是不讓你難做?這一碗水端不平,我是沒什麼,不怕被灑著,我不是怕小循你在水裡泡著難受嗎?」

這的確是解答了徐循的很多疑惑:太孫後賞的那些,的確是新討來得的不假。他本來應該就打算賞給自己兩樣的,就是不知如何,一夜過去又改了主意。所以這件事才辦得這麼離奇,先賞了她的,才後補了別人的。怎麼看,怎麼都像是在給一時的衝動找補。

問題就是,那天晚上也沒發生什麼事啊,頂多就是早上那一次把太孫伺候得比較舒服……可,說難聽點,要是夾夾那什麼地方就能有這樣收益的話,那太孫也實在是太好色,太不堅定了吧——這,應該還不至於吧。

她正在這糾結呢,太孫又被她目瞪口呆的表情給逗笑了,他輕易地就猜出了徐循的念頭,「你是想知道,我怎麼又改了主意是吧?」

徐循趕緊死命地上下點頭,太孫先還不說,端著看了看徐循臉上的表情,見她實在求知若渴,終於齜牙一笑,附耳道,「我這不也是被逼無奈嗎?那天晚上,完事後你倒是睡著了,我沒睡啊。青兒和我回話說,咱們在桌上……嗯,那什麼的時候,你把右半邊桌面上的那幾樣東西,全給沾髒啦……雖說,這擦擦也看不出來,我不說她不說,也沒人知道。但我心裡可過不去這道坎不是?沒辦法,只好全賞給你了不是?別人的,那我再去淘唄。」

徐循再怎麼想,也實在是不到這上頭去,她簡直整個人都驚呆了,老半天才回過神來——卻是已經羞得無話可說,恨不能就鑽個地洞現把自己給埋進去。太孫還不放過她呢,在她耳邊含笑道,「小循啊,我平時也不愛讀書,你告訴我,這是不是就叫做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徐循再忍不住了,她一聲發喊,小手攥成了拳頭,沒頭沒腦地敲打著太孫的肩膀,整個人都紅透了。「我和你說了,不要在桌前不要在桌前,桌上有東西——」

太孫哈哈大笑,輕而易舉地把她給鉗制住了,一用力,徐循就上了他的肩膀,被他運送到了床邊。「好好好,小循說得是,小循說得什麼都是,不在桌上,這一次,我們就在床上……」

錦帳落、綢裳解,接下來的事,那也就不消多說了。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