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

徐循還在心底琢磨呢,宮正司不是管宮女的嗎?怎麼連婕妤都管上了。她也沒等太子妃出面,都沒看見張才人從她身後過來,想了想,索性直接說,「我何處言辭失當、舉止不端了,我自己竟不知道,若是兩位姑姑能有所指教,我自然虛心聽從。只是若按份說,我做錯事,自有太孫妃娘娘、太子妃娘娘、貴妃娘娘管束,職責所在必須分明,宮正司那是管教宮人的,我有品級在身,去宮正司做什麼?」

兩位嬤嬤對視一眼,都瞧出了對方眼裡的驚訝:都說這個小婕妤,性子迷迷糊糊、膽小怯懦,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可這一番話,倒是有理有據的。倒是險些就讓她們失了先機。

「奴婢們也是奉命行事,」典正便換了口氣,擠出了一絲笑意來,她壓低了聲音,同徐循道,「新年大喜,這頭一天誰想找事呢?要不是王貴妃娘娘發了話,這事,奴婢們也不會出面的。」

之前她們自稱我們,態度畢竟是有幾分倨傲,現在改稱奴婢,語氣都鬆了下來,卻又抬出了王貴妃娘娘。別說徐循呢,連走到她身邊的張才人不禁都是一怔:宮中慣例,眾妃以貴妃為尊,說起來,王娘娘是有這個地位發話來處理徐循這隻小蝦米的,但她身子都那樣不好了,今日出席新年朝賀,行禮時都還咳嗽了好幾次。怎麼還這麼有閒心,來管束徐循這個小小的太孫婕妤?

不過,抬出王貴妃來,自己倒是不便出面了,張才人本要出口的話,已被吞了下來,她尋思了一下,便笑著按住徐循的肩膀,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側,對兩位典正道,「正是新年大喜呢,我們這位小徐循,我可以打包票,就算偶有小過,肯定也就是偶然不謹慎一會兒,萬萬不至於犯什麼大忌諱,這才剛剛朝賀過坤寧宮,正是喜興的時候,要不,和您二位商量商量,等過了十五,我親自帶她過來宮正司領罰。您二位瞧著如何?」

張才人在宮裡,肯定是有額外體面的,兩位典正對她,都有額外的好臉,她們的語氣更和緩了,態度卻還是挺堅定,「這……就這麼和您說吧,要不是永華宮裡的交代,這大年初一的吉祥日子,咱們也不至於冒昧攔下不是?偏偏永華宮那面把話說得很死。我們也都是聽令行事,兩頭都得罪不起,只能按品級職責聽令了——」

話也說得是很明顯了,宮正司是兩邊都不偏幫,不拿徐循也行,張才人最好是把張貴妃給搬出來發話,不然,宮正司也沒法對永華宮那頭交代。

張才人覺得徐循在身邊動了一下,連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捏了捏,她往坤寧宮方向瞥了一眼,見孫玉女碎步往這裡走來,心底便有了計較,抬高聲音,有些不快地道,「這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吧?大年初一,什麼事不能等到幾天後再說了。王娘娘連太孫婕妤的面都沒有照過,什麼事怎麼就犯到她身上了?可別是有人假傳聖旨,非得給太孫宮添堵吧!你們也是的,這就不是你們宮正司該承應的差事,娘娘事忙,無意間發落得不對,就該回娘娘去,怎麼反而將錯就錯來拿我們太孫宮的人?」

後宮裡是很忌諱口舌爭吵的,宮女子在下房拌嘴,沒有人會多管束什麼,在主子跟前敢抬槓頂嘴,主子臉色一沉,抬出去就許是打死。主子和主子之間,就是再犯相也沒有彼此冷言冷語地吵嘴,頂多是笑裡藏刀,說幾句酸話罷了。像張才人這樣,直接和宮正司的人高聲大氣地說話,很有幾分吵架的意思,簡直是兩三年難得一見的熱鬧。徐循第一個就驚呆了,她掉轉頭看著太孫妃等人,又注意到遠處從坤寧宮出來的誥命夫人,因她們佔了道,都止住了腳步踟躕不前,不禁是又羞又愧又冤,實在有幾分著急上火。就連兩位典正,也都是驚得說不出話來,又對視了幾眼,囁嚅著正說不出話來呢,那一班外命婦,已有些走到了近前。

其中一人,從服色看,應是一品夫人,身穿大衫霞帔,頭戴翟冠,高昂著頭威風非凡,按說外命婦出宮,是要被中人宮女引導簇擁,往春和殿過去的,獨獨她一人排眾而出,看也不看徐循等人,昂然直走到張才人身後,大聲道,「太孫妃娘娘,大冷的天,您有身子的人,怎好在外頭多站,看您面有不適,可是累著了?還不快找地兒坐下歇一歇呢!」

這話一說出口,兩位典正頓時慘然變色,張才人此時反而偃旗息鼓,一扯徐循,和她退到道邊。徐循偷眼去看太孫妃,果然見得她秀眉微蹙,雙手扶在腹部,銀牙微微咬著下唇,似乎實在有幾分不適。

「本也想快些回宮裡去的,可不是我宮裡一個小妹妹,和宮正司不知如何有了首尾,在這等她呢。」她輕聲細語地說,「倒是耽擱了你們行路,我且先讓一讓吧。」

眾誥命都向太孫妃行禮問好,聞言連忙謙遜,這位一品夫人輕蔑地瞅了兩位典正一眼,說道,「宮正司不是管宮女子的麼?糾纏主子們做什麼?就有事要傳人問話,也該等回了下房再說,坤寧宮前什麼地方,連宮正司的人都敢來了。我嘗和我們家那位說,這些年,宮裡處處都比從前好,就是這宮女子,和從前洪武爺時候比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這回反而是太孫妃調回頭來勸她,「表舅母快別這樣說了,她們也是奉命行事。大年下的,咱們不說這些話,我看這事不如這樣吧,如今始終是新春大喜之日,好賴也讓我們太孫婕妤過了上元節再去宮正司說話。不過些須小事,不必壞了大家的興頭——這會兒,想必母妃也該回到春和殿了,諸位夫人們還請開步,勿要為我停留了。」

說話間,也早有機靈的小宮女們,估計是飛跑回太孫宮,把太孫妃平時按份可以乘坐的二人抬小轎子給抬了過來。徐循和孫玉女等人服侍著太孫妃上了轎子。那位一品夫人又拉著太孫妃的手,和她說了幾句話,這才歸隊去了。徐循一行人也就簇擁著太孫妃的暖轎,回了太孫宮。

新春的活動還是挺多的,一行人回了宮中,也是各有各忙,張才人、李才人直接去春和殿服侍太子妃了,太孫妃回了宮裡,倒也好了,也要忙著換大衣裳,補妝升殿,孫玉女和何仙仙不免也要在一邊幫著張羅,倒是徐循失去了這份興致,也不願和她們招呼,悶悶地回了自己屋裡,只是在尋思著自己什麼時候又『言語不當、舉止不端』了。

新春第一天,是不該落眼淚的,不然一年都得哭個沒完。徐循坐在當地,雖說鼻端一直都很酸,但也強忍著沒讓眼淚往下掉,過了一會,錢嬤嬤估計聽到風聲,疾步進了裡屋,徐循一看到她,委屈勁兒倒上來了,眼淚根本都止不住,和金豆豆似的一顆顆地往下落。錢嬤嬤嚇得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連聲道,「貴人快別哭了,意頭不好!」

徐循吸了吸鼻子,想著進宮以後的種種,真有放聲大哭一場的衝動:雖說她一直都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受點委屈也覺得不值什麼,可說到底,在娘家的時候那也是嬌養出來的。現在都做到這個樣子了,還要被人欺負,抬了永華宮的金字招牌來壓人,她不但委屈,而且還有點怕——永華宮的王貴妃娘娘素來得寵,她的臉面,太孫宮、太子宮都是不能輕易反駁的,就算她也許沒做錯什麼,可王娘娘都發了話,這個錯,怕是還要認下來了。

認了錯也罷了,還要去宮正司領罰,這不是和宮女一樣的待遇了嗎。其實挨打、挨罵也都罷了,只要是私底下的都沒有什麼,可這份屈辱,以後想讓人家忘記都難。多新鮮啊?一個主子,去宮正司受罰……

徐循也說不清這裡頭的彎彎繞繞,就是覺得委屈,在錢嬤嬤懷裡抽噎了一會兒,錢嬤嬤百般勸慰她才收了眼淚,又慢慢地把事兒說給錢嬤嬤聽,錢嬤嬤聽了,倒沒徐循這麼委屈,雖驚訝,卻不懼怕,沉思了一會兒,便道,「這估計是不知誰借了王娘娘的名字來噁心兩宮呢,您就是個由頭。放心吧,聽你這麼說,這件事,兩宮不至於吃大虧的。」

徐循道,「那是,認個錯不完了唄,反正吃虧的也就是我——」

「貴人。」錢嬤嬤有點無奈了,她又歎又笑,「新年第一天呢,就要太孫宮受寵的婕妤去宮正司領罰,您當自己真有那麼招人恨嗎?這不能夠,這就是衝著太孫宮的臉面來的。指名道姓就是要在這正旦日裡,讓太孫宮的人觸霉頭。這口氣,太孫妃娘娘看來是不打算嚥下去了。您就把心安在肚子裡吧,這一次,您可吃不了虧。」

「嬤嬤是說——」徐循當時的確沒來得及去注意別的,光就注意張才人和兩位典正了,這會也是有點懵懵懂懂的。

錢嬤嬤含著笑,肯定地道,「您一說我就明白了,太孫妃娘娘心裡明白得很,怕是早吩咐了張才人,這聲音一抬,是抬給誰聽的?肯定是抬給定國公夫人聽的麼。這不是她就出面幫著說話了……您等著瞧吧,這件事,肯定還沒完呢。就是過了元宵,您去宮正司了,這也未必就是什麼壞事……」

徐循有點明白了,她現在卻還是有點不可置信,想了想道,「可,可那麼突然,又只有那麼一點兒時間,胡姐姐能想得到那麼多嗎——」

「要不然,她是太孫妃,您是婕妤呢?」錢嬤嬤對太孫妃看來是極有信心的,「您就放心吧,太孫宮的臉面,哪是那麼容易掃得掉的?——這樣,今兒好歹也算是犯了事,看著眼睛紅紅的又像是哭過,就別過去前頭了,咱們在裡頭跌千金、吃扁食,該怎麼樂就怎麼樂。別的事您也就別想那麼多了……」

她這裡說好說歹,把徐循給安撫下來了。那裡太孫妃也正在脫衣服:命婦們參拜其實也就是一會會,現在人散了,大禮服也就可以脫下來了。

「一會,煩姑姑到娘那裡去,請她往外傳話,把御醫喚進來給我扶扶脈。」她一邊脫衣服,一邊和孟姑姑商量。「把今天的事兒都說一說,就說我當時在地上站得久了,當時就覺得人有點暈,為了把穩,就是大年初一,都寧可請人來扶扶脈了。」

孟姑姑已經盡知前事,她會意地點了點頭,欣賞地望了太孫妃一眼,卻並不多說什麼,而是悄然退出了裡屋。太孫妃安坐椅內,捂著嘴懶懶地打了個呵欠,道,「還是先洗一把臉再睡吧,粉上得多了,不卸的話,覺得臉上厚厚的和糊牆似的,壓根就睡不著……」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