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差

「按理,該玉女兒陪著你去的。」太孫妃說,「但我病著,宮裡離不開她。再說,她每月那個毛病你也知道,跟著你南來北往的折騰也不好……都說小循是你的開心果,我看,就讓她跟你去吧。」

太孫妃所言,倒是句句在理,太孫嗯了一聲,沒多說什麼。

去春和殿請安的時候,他又和太子妃打了聲招呼,太子妃也沒有異議,反而道,「也好,她在這裡,被人惦記著,行動都要小心,她委屈,我們也替她委屈。能跟你出去散散心也不錯。」

太孫聽母親這麼一說,倒是一怔:他卻沒想這麼多,本來還慮著玉女不能跟著去,以她性子和資歷,只因為皇爺偶然的心血來潮,便反而落到小循後頭,心裡說不定有幾分不快。但聽母親這樣一提,也覺得在理。徐循畢竟是在劉婕妤跟前掛了號的人,也有去宮正司領罰的事兒做話柄,現在是永華宮病重,劉婕妤的新靠山有點靠不住了,也是被皇爺的態度弄得有點畏縮,所以才安分了幾個月,等她緩過這口氣來,說不定還會再拿徐循做筏子。

他頓時也就下了決心,「您說得對,現在胡氏病著,玉女也躺在床上。打發她出門的事,少不得又要麻煩娘了。」

太子妃笑著橫了太孫一眼,「娘為你操的心,難道還少了麼?以往也沒見你這麼客氣。到底是疼婕妤,唯恐她年小不知打點行李,在路上、到了京城後,受什麼委屈吧?」

說到輾轉,太子妃也是夠輾轉的了,從嫁入燕王府到現在,從北京到南京,現在又要從南京回北京,來回打了好幾次轉,對於女眷在路上的一些講究肯定是很清楚的。太孫也沒否認母親的話,他笑著說,「這孩子小嘛,不太懂事,以前都是姐姐們照看著。現在兩個姐姐都不舒服,昭儀您也知道的,那場病以後身子骨一直不算很好,也不能累著,說起來,現在我宮裡也就這一個活蹦亂跳的人了,偏偏還寶裡寶氣的不靠譜,可不就得您多費心了?」

太子妃倒是臉色一動,「說來,和你爹比,你宮裡人可是少了些,平時不覺得,一產育就有點騰挪不開了。今年忙遷都也罷了……明年如有選宮女的,也給你宮裡添幾個人罷。」

只要是男人,沒有人會回絕這種要求的。太孫想了想,卻道,「都還是先不著急了,免得叔叔那裡又有話說。阿翁不發話,咱們也不求吧。她們平素服侍我也是盡心盡力,沒覺得人不夠。」

「也是,你成天隨著皇爺出門,一年在家都沒幾天。」太子妃想想也笑了。「確實還不著急,真有了好的,你阿翁也忘不了你。這不是,聽說又要向朝鮮要女人了。」

本朝後宮,朝鮮女的確堪稱一景,除了太子沒有愛好以外,從皇爺開始,到各地藩王,都有得到過朝鮮女子賞賜。這些鮮女美貌溫柔,素來是很得皇爺歡心的,但太孫對她們卻是打從心底有點膩味——朝鮮人眼界淺,從朝鮮入京,一般都要經過山東,漢王雖然人不能無故走出樂安,但整個山東都是他的地界,錢貨、財物,對朝鮮人來說都是極厚的賞賜,這些朝鮮女溫順慣了,誰不是聽父兄的話做事?也所以,太子這麼好色的人都不要鮮女,太孫在這件事上,是和父親保持一致的,他撇了撇嘴,「就是分給我我也不要,阿翁喜歡,留著自己享用吧。」

太子妃不免呵呵一笑,她說道,「除了你,誰還敢和你阿翁這麼說話……在你爹跟前,可別這麼大話。」

「我心裡有數的,娘。」太孫說,「那事兒,我也聽說了。」

要不說太孫受寵呢,從小到大,太孫就是被皇爺帶在身邊長起來的,射一隻野兔,皇爺都要高興得指著他對內閣大臣誇獎上半天,再賞名馬、刀槍。太孫做的什麼事那都是對的,太子做的什麼事嘛,再好也不過就是尚可。這一進一出,差別可就大了,這一陣子,太子就因為監國時一件事,在皇爺看來沒有辦好,剛受過訓斥。在他跟前顯擺,可不是嫌皮癢嗎?

「在你阿翁跟前,適時地也為你爹賣賣好,說說話……」太子妃話說到一半,太子進來了——現在皇爺在京,太子閒工夫多,平時有空也進來找太子妃說說話。

「娘你也不必過於擔心。」太孫沖太子妃使了個眼色,「阿翁對爹,就是期望太高了才嚴厲。有些人現在他都懶得管束了,那才叫打從心底裡疏遠了呢。」

的確,從近十年前立皇太孫開始,太子宮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現在這些糟心事,遠不及當年的萬一。那時候,太子宮的上上下下,才叫如履薄冰呢,太子妃思及此,愁容也就漸漸淡去,她說,「好啦,當著你爹的面,別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了。免得啊,你爹又和我生氣,說我生了個好兒子,和他爭寵呢。」

太子也笑了。「誰那麼小氣,你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盡和兒子栽派我。」

一家三口坐在一處,說了些外廷的事,太孫對父親提起自己先去北京的事情,太子已經知道,得知徐循可以隨行,他有幾分詫異,「怎麼不是玉女兒?」

比起皇爺,太子對孫玉女的感情肯定更深厚。畢竟,他的長女,也是太子妃的嫡女出生得就很晚,今年才十歲。在她之前,孫玉女就是太孫宮裡唯一的童女了,從小看大,情分自然與眾不同。雖說對胡氏,太子也十分滿意,但總是有點偏心孫玉女的。

「太孫妃最近生病,宮裡離不開玉女管家。」太孫說,「再說,皇爺也說小循有福運,跟著出門,能走得順點。」

太子不由啞然失笑,「這都什麼和什麼啊……罷了,爹讓你帶小循,你也不必拂了老人家的意思,只是玉女那裡,多做點功夫,免得這孩子心裡不快。也是可憐見的,雖說命不太好,嘴裡卻從沒一句不好聽的。」

得了太子的囑咐,太孫也就有了令牌似的,回了太孫宮以後,想了想,索性親自到孫玉女屋子裡去,探望正在床上歇著的太孫嬪。

徐循這會兒,也剛得了消息,正坐在太孫妃身邊發慌呢。她也不是怕別的,主要是跟隨出行,就要照看太孫的衣食起居——說那什麼點,徐太孫婕妤自己的衣食起居都要人照看,讓她去照看太孫,她怎麼能勝任?

當然,還有,小姑娘一輩子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從雨花台走出一二十里地去的湯山。這一下忽然間要去相隔了一千多里地的北京,又是一個人去的——雖然是侍奉太孫,但在她心裡,太孫和她不是一國的就,指不上他來照應自己。畢竟才十六歲,小孩子也還是有點怕。

這些情緒,徐循不用說太孫妃也看得出來,她強忍著笑意,和徐循交代底細,「其實,太孫的衣食起居,自然有他身邊的那些大伴、中人照看,平時你們也都是分住兩間,說是照看,就是讓你時不時地過去陪太孫說說話,有什麼不到的地方照應照應而已……又不是說你真就一個人過去了,雖然說,這全副人馬帶不過去,但起碼也能帶一個嬤嬤和兩個宮女伺候著不是?有你去了,還得帶個女官,給你上檔呢。不然,孩子出來了,算誰的?」

徐循還真沒想到還有孩子這個問題,她忽然意識到——從南京到北京,一個多月的路,兩三個月的差事,幾乎半年的時間,太孫……就全是她的了?

拋開太孫半路找美女的可能性的話,這半年裡,太孫想要那什麼的時候,基本上也就……只能找她?

這可……是個很不錯的美差啊。徐循趕快在心底算了一下,目前她一個月能承寵兩次算是很不錯的了,因為太孫經常出門的關係,從破瓜到現在,十個多月了也就是不到二十次……但是太孫本人,一個月內經常是有十到十五次的。跟出去四個月這就是六十次……

哇,這是一次把幾年的份都給伺候全啦!

一明白這一點,她就有點惶恐了,「這……怎麼就挑上我了?我前頭不是還有人嗎,我是說,還有太孫嬪姐姐——」

太孫嬪雖然沒有品級,但地位不同尋常,這一點,也是眾所周知的潛規矩了。太孫妃看了徐循一眼,見她面上是真有些惶恐,便輕輕地歎了口氣,說,「她一個月得在床上躺七天呢……沒法去,仙仙自從那次以後,也挺容易咳嗽的。」

這麼說,太孫宮除了她也沒人能去了。

徐循絲毫不知前情,還以為真就是這麼回事呢,她心頭憋緊的那口氣一下就鬆開了,頓時喜笑顏開地道,「那就好,不然,我還怕——」

「你怕什麼。」太孫妃白了她一眼,「大家都是姐妹,有什麼上下尊卑?人家跟得,你就跟不得了?多大的人了,還是這麼自輕自賤的,讓人看了都為你著急。你這樣一臉受氣包的樣子,到內宮難怪受人欺負呢……從前選秀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

她數落了幾句,很有幾分恨鐵不成鋼,見徐循只是一味地笑,也是無奈,因又和她商量,「給你帶哪個嬤嬤,哪個宮女過去呢?」

徐循身邊四個嬤嬤的分工,太孫妃是不知道的,此時一邊問一邊和徐循商量,徐循也沒法下這個決定,末了太孫妃便給徐循挑了孫嬤嬤。「起碼還有個人能給你梳頭畫眉的。」

這麼著商議了半日,把各種細節都給定好了,徐循才回去準備。太孫妃靠在榻上瞇了一會,便有人來輕聲和她說了幾句話。

「現在走了沒有?」太孫妃沒有抬眼,只是懶洋洋地問,「屋裡有什麼動靜沒有?」

得了來人的回話,她想了想,忽然搖頭一笑,便又睜開眼,拿起看到一半的書冊,繼續翻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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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院堂屋東裡間裡,一位老嬤嬤也正小心翼翼地給孫玉女蓋薄被,她謹慎地打量著太孫嬪的神色,沉吟了一會,便開口勸道,「明人跟前不說暗話……這事兒,您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可不能再干去娘娘跟前哭訴的傻事了。就和剛才在太孫跟前那樣,若無其事的才是最好。」

太孫嬪一雙眼直瞪著床頂,整張臉也不知是痛的,還是怎麼著的,一片煞白,雙眼都有點直勾勾的。聽老嬤嬤這麼一說,她動彈了一下,半晌才微微勾起唇角。「你放心吧,這事兒,沒什麼好哭的……是我自己不爭氣,怨不得別人。」

太孫在她跟前,自然不會把皇爺的話給搬出來,用的理由,還是太孫妃說的那幾句現成的。

老嬤嬤鬆了口氣,「這便是了,您只管安心把身體給調養好了,來日方長嘛……」

「是啊,來日還長著呢……」太孫嬪支撐著半坐起身子,從几案上端起了藥碗,這是剛才熬好,放著涼一會的。

治痛經,都是暖宮的藥材,和苦寒下火的藥比,暖宮藥,味道腥甜,喝進嘴裡是另一種噁心。太孫嬪以前總是推三阻四,不願意喝。今日,她卻是毫不猶豫,一仰脖子,一飲而盡。」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