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

要說這也是有點疏忽了,一般太孫這種重量級人物出門,都是要帶上御醫隨身服侍的。但從前太孫出門時,多數都是跟著皇爺,那肯定用的就是皇爺的御醫了。他自己單獨辦差時也有按規制給配備大夫,只是一般派不上什麼用場。這回呢,因為北京行在已經什麼都有了,連太醫院都有醫生已經過去上差,也不知是誰大意了,竟沒安排御醫跟隨。太孫這一病,要不是有醫婆南氏被太孫妃派來跟隨徐循,險些就要耽擱了。

普通的傷寒而已,醫婆給翻著眼睛看了看,當晚停泊在官家碼頭以後,中人上岸去買了藥,服一帖下去,本來的低燒立刻就被控制住了。太孫也被搬遷回自己屋子裡去躺著,他身邊四個貼身服侍的中人早就分班當差輪流看顧,這裡頭根本沒有徐循什麼事——開玩笑,若是非得要一個皇妾來照顧才成,那還是天家嗎?男女有別,剛進門的皇妾,從來都沒有照顧過太孫的飲食起居,怎麼可能把他伺候得舒心了?要是讓這麼不專業的人來伺候太孫,太孫還得打從心眼裡感動的話,這天家也就不是天家了,連一般的地主老財家庭估計都有不如吧。

所以,就算是徐循再想過去照顧,也沒法把手插進去,孫嬤嬤和她把話說得很清楚了,「要是您伺候得不好,太孫殿下動脾氣了,您沒臉不說,得了不是的那還是底下的中人們。就是為了自己無事,他們也不會聽您調派的,咱們還是別自討沒趣了。」

徐循這個人有個優點,她一直都是很聽話的。孫嬤嬤這麼說,她一想覺得有禮,也就不跟著瞎摻和了。每天早上起來用過早飯了,過去看看太孫,陪他說說話,或者就坐在他身邊安安靜靜地看兩頁書,等太孫睡著了,她要麼回來自己忙點別的,要麼就在窗邊看看景色。吃喝拉撒的事絕不多加沾手,頂多就是太孫渴了,給他倒杯水遞過去,都不願餵他,免得自己喂不好,把人喂嗆了反而落得不是。

可沒成想,就是這樣,反而投合了太孫的性子了。

人在病中,最怕什麼?怕的還不就是孤獨了。像太孫這樣的人,什麼時候不舒服了,一句吩咐就有人能給他把問題解決,而且都是多年用慣了的中人,對他的習慣非常瞭解,連喂杯水,那力道都是輕重得宜。身體上的需求,他一直都是供過於求,基本不缺什麼。徐循沒上來搶著餵飯餵藥的,他反而覺得徐循老實識趣,比較本分——雖然原來就有這樣的印象,但現在這種印象反而更加深了。徐循要是著急上火地在他病榻邊上守著,有一點動靜就上來無微不至的服侍,太孫說不定還覺得有點肉麻噁心,受不了她的獻媚勁兒。現在這樣表達一下關心,他還覺得挺好的,起碼是滿足了他病人怕孤獨的需求。

睡一覺醒來,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那有節奏的翻頁聲,感覺到另一個人的呼吸聲、走動聲,輕輕的說話聲,這些很平常、很瑣碎的小事,在病中人的心裡就覺得很幸福。這種感覺不分貴賤基本都是一致的,人到了病的時候,圖的就是知心人能給倒杯水喝不是?

那些中人們,雖然能侍候太孫,能陪他玩樂甚至是幫他辦事,但畢竟和他還不是一家人。只是太孫用得順手的下人而已,這和自己的女人,在心裡天然就是有差別的。雖說徐循只是個妾吧,可那也是有名有分正經上了譜的婕妤,是太孫的自己人,太孫和她處在一塊,用不著擔心她欺瞞自己,背著自己飛揚跋扈橫行霸道,差事辦得不好還要文過飾非……和自己的女人安安靜靜地在一處,享受著她的陪伴和照顧,就是一句話不多說,這種心靈上的放鬆和安慰感,那就不是多少錢,又或者是多少勢力能買得到了——也並不是每個太孫的女人,都能讓他有這種自己人的感覺的。

睜開眼了,頭一轉過來,就看到陽光灑進船艙裡,窗陰裡坐著一個小姑娘,穿著半新不舊的蔥綠色紗裙,底下露了整潔的白綾褲子,腳擺來擺去的,頭埋在書頁裡……也許是聽到動靜了,慢慢地把書給放了下來,清秀漂亮的小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站起身走過來輕聲問,「好受些了沒?要不要喝口水?」

一邊說,一邊順手就給他掖掖薄被的角……

太孫就有點賭氣、有點撒嬌地說,「喉嚨還是挺疼的——給我倒杯水。」

徐循就走過去給他倒了杯水,又拿了一塊梨膏糖過來,「喝了水,含口糖吧。燒都退啦,這一兩天喉嚨就沒那樣疼了。」

太孫嗯了一聲,半坐起來喝了水,畢竟還有點暈,閉著眼也沒心思說話,徐循就拿著書坐到他身側,一邊讀書,一邊拿著美人錘輕輕地給他捶腿——這害風寒的人,有時候全身骨節都是酸疼的,得這樣捶著才舒服一點兒。

喝完水,吃過糖,喉嚨沒那麼難受了,某人話就多了。「在讀什麼啊。」

「您帶的《東坡樂府》嘛。」徐循也是怕了這個大病號了,太孫平時還挺體貼人的,一病下去就看出嬌生慣養的底子來。——他還在總角中時,皇爺就已經取得了天下。和太子、漢王不同,太孫一直都是在嬌慣中長大的。身子一不舒服,他就該挑剔了,沒人陪覺得寂寞,有人陪吧,不說話覺得太安靜了,說話太多又嫌煩。連吃藥都是,吃一口糖再吃一口藥呢,覺得拖得久,苦得更厲害,讓他一口氣吞下去吧又嫌苦。底下的那幫中人被挑剔得體無完膚的,還沒登上皇位呢,已經有點天威難測喜怒無常的意思了。平時有她陪著,幾個中人都樂得躲到一邊去,不受這個罪。

太孫雖然不拿這些吃藥喝水上的小事來為難她,但是囉嗦起來也十分煩人,逗他說話他喉嚨痛,不說話他覺得無聊,又要主動來撩徐循,說幾句自己喉嚨不舒服了,心情又不好起來。徐循也只能是順著毛摸,好容易今天起的話頭還算不錯,徐循趕快自說自話地就給接下去了,「要不,我念幾首詩詞給您聽聽?」

太孫嗯了一聲,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徐循就撿了正在讀的江城子,念出來給他聽。「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

太孫聽著就來興致了,「你打過獵沒有?」

作為一個身家清白家風還算是嚴謹的小姑娘,徐循對這個問題肯定只有一種回答,太孫問了自己也覺得多餘,想了想又說,「等到了行在,宮裡地方大了,我教你騎馬。北京的宮城和南京的可不一樣,必須非得騎馬坐轎不可,要光靠走路,一天什麼事也別想幹成了。到時候,等我們出去打獵的時候,把你扮個小中人,一起跟著出去。」

徐循忍不住笑了,「大哥你說這麼多話,喉嚨不疼嗎?」

她語氣有點不信,太孫就當真了,「幹嘛,以為我逗你玩呢?」

徐循趕忙說,「沒呢,哪有,就是我怕我笨,學不會騎馬不是?」

太孫這才滿意了——其實這種事也就是說說而已,宮禁森嚴,做妃嬪的除非去皇家園林,不然哪有出宮到處打獵的機會?太孫也就是閒著無聊和徐循逗悶子,徐循不配合,他就不高興了而已。這病著的大少爺有多難伺候,可見一斑了吧?

說了幾句話,太孫不說了,徐循又給他念江城子,念著念著,太孫又作起來。「老坐著不累嗎?上來靠著讀吧。」

徐循要說『我不累』,結果無非只有一個,那就是太孫繼續作。作到她屈服為止,平時不屈服也罷了,現在太孫病著喉嚨也不舒服,和她鬥嘴的話,說話一多心情只會更差,她只好順應太孫的要求,靠到他身邊去,一邊說,「您可別……打什麼不該打的主意。」

太孫把徐循摟在懷裡了,就挺心滿意足的,他笑了,「你腦袋瓜子裡想的都是什麼呢,這是在外頭,要在宮裡,我非得告你的狀去——繼續讀啊,怎麼不讀了?」

還真的就只是規規矩矩地摟著徐循,聽她讀讀詩詞就滿足了。聽著聽著,腦袋往徐循肩膀上一擱,沉甸甸地就這麼睡了過去,只苦了徐循,被靠得身子都麻了半邊也不敢多動。

畢竟只是傷寒而已,幾貼藥一吃,七天時間一過,太孫又是龍精虎猛了。只是苦了徐循,那天就那樣被靠著睡了一個下午,她回去頭重腳輕的,第二天居然也發起燒來,過了傷寒。趕快地又要開方調養——不過,太孫病了,她要伺候太孫,她病了,太孫來看看她也就罷了,要反過來伺候她也是沒有的事。大部分時候,她都是一個人躺在床上,只有兩個宮女和孫嬤嬤、南醫婆做伴。

就這麼著,等她病好了,能從艙房出來的時候,北京城也就在望了。當天晚上,黃舟在北京城通惠河碼頭靠岸,徐循一行人移舟上車,在夜幕中進入了北京皇城。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