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壁

所謂斬衰三年,可不是開玩笑的,服孝期間,除了病、弱、幼、老以外,正常健康的成年人連葷腥都不能動。太子宮裡也絕不會有什麼娛樂活動,平時無聊的時候,宮人們可以去花園裡蕩鞦韆、斗花草,甚至於是偷偷地推骨牌……可現在,這些娛樂在東宮已經是完全絕跡了。別說言官、中官、東廠、錦衣衛,就是太子自己,都不會容忍有人不把文皇帝的孝不當回事。畢竟,他可是文皇帝最寵愛的皇孫!這個太孫的身份,就是大行皇帝給定下的。——雖說以嫡長身份,即使沒有早定名分,他被晉封為太子也是名正言順\水到渠成的事,但誰也不會嫌這名分再早定一日的,太子對文皇帝的感情有多深厚,那是不必多說的了。

雖說按照洪武舊例,大行皇帝去世,嗣皇帝除服以後,皇太子以下是要守制讀書的,但那個時候,建庶人的兒子年紀還很幼小,本來就是讀書認字的歲數,而如今太子都二十多歲了,比起年歲較長,精力有些不濟的父親,正當盛年的他卻是能力出眾,不論文事武功都已有相當的閱歷,足以在朝政上輔佐父親。因此,百日熱孝過後,身上還穿戴著素服的太子,已經是早出晚歸地參與到了國事中去。長期呆在東宮的,也就只有這妻妾四人了。

說起來,這四人身上都有些不好,現在守孝更是都在養病,太子妃連晨昏定省都給暫時免了,為的就是太子嬪和徐才人的病情——徐才人也罷了,小產而已,多躺幾天已經是復了元氣,她現在主要的問題還是心不在焉,成天渾渾噩噩的,像是得了『離魂症』。可太子嬪的病情卻非同小可,她才出了月子,就強撐著把文皇帝的喪事給跟了下來,長達一個多月的折騰,使得太子嬪是有些虧損了元氣,好容易又熬過了冊封太子嬪的典禮,轉頭就又躺下了,將養了一個多月,好容易才把病情給控制住,就是現在,在東宮裡走動都還乏力呢,從住處蓮華殿到慈慶宮正殿,她都是讓人把她給抬過來的。

以太子嬪的為人,不是實在不想走路,也不會這麼行事,所以太子妃也沒因為她這多少有點擺譜嫌疑的表現而感到不悅,反而是關心地問孫玉女,「不是說已經大好了,再養兩天就成了麼,怎麼看臉色還是這麼蒼白,可要再請醫生來給扶扶脈?」

都在孝裡,按說連皮草甚至是棉衣都穿不得的,但天寒地凍的,還有什麼東西比皮草更能御寒?大家也只能做到綾羅綢緞不要上身而已,這幾個太子妃嬪,穿的都是白粗布棉襖,在這擺設簡樸的屋子裡聚著,不像是天家妃嬪了,倒像是農婦聚會。孫玉女頭上纏著的裹頭布更是和農婦一色一樣,都是黑色的粗布,倒越發顯得她膚色淡白缺少血色,聽到太子妃這麼慰問,她勉強一笑,細聲道,「其實請來開的也就是那些食補的方子,倒不如不費這個事兒了。就是今日起來有些頭暈,多歇一會應該也就沒有大礙了。」

太子妃聽說,也就不繼續追問了,轉而談起了正事,「今日去見娘娘,娘娘已經和我透出風了,咱們這個孝,是要用心守。」

為天子守孝,其實對於整個宮廷都算是新鮮事。因為宮闈間的事很難留有正式文字記載,南京宮殿又被建庶人燒得差不多了,所以二十多年前高皇帝去世的時候宮人是怎麼守孝的已經缺乏文字記載了。這個孝,是用心守還是著實守,那差得還是很多的。就和一般廷杖一樣,『用心』、『著實』之間,差出來的可往往是一條人命——守孝若守得不好,也是容易鬧出人命的,太子妃的這個玩笑,開得很俏皮了。

——可回應她的卻是一片茫然無知的眼神……

何仙仙是真的沒意識到太子妃在說笑話。而孫玉女雖然明白太子妃是想要說笑話,但卻可能也不知道這個用心、著實的典故——雖然在內帷長大,但外廷的事,也不是她能隨便接觸、瞭解的。

至於徐循嘛,壓根就是完全走神了,眼神茫茫然的,一看就明白,心思也不知飄到了哪裡去……

太子妃遊目四顧,不免在心底輕輕地歎了口氣:皇后想選秀,其中的苦心她焉能不明白?身為宮廷大婦,妃嬪們也是她們的臉面。都是些老弱病殘,連侍寢的綠頭牌都湊不滿一盤,這完全是屬於大婦工作沒做好的結果。坐到她們這個位置,一般的妒忌根本已經不能影響皇后和太子妃的心情了,對於皇家正妻來說,做好本職工作才是最要緊的事。

太子宮裡的這三個美人,往年也還是能撐場面的,但現在看,就顯得分外單薄孱弱了,個個都不康健,如何能上得了台盤?於情於理,太子妃都要考慮為太子納新了。

當然,長達二十七個月的孝期也足以讓她從容準備了,明年大祥以後宮中為皇帝選秀時,也可和皇后打聲招呼,為太子預留一些美人,太子妃現在並不擔心人選的問題。她擔心的是太子宮裡這股頹唐的精神風貌。——三個美人,個個似乎都有心事,沒有誰面上是有歡容的,即使在守孝的時候,這面孔看起來也是有點太沮喪了。

至於個中緣由,太子妃心裡模模糊糊也有猜測,只是不好明說而已,今日把眾人都聚在宮裡,為的也就是讓這個消息提振一下大家的情緒。

「既然要用心守,咱們的吃穿用度且先不說了,就是大哥,都要謹守禮制,」太子妃和緩地說,「宮中沒有秘密,有些事一旦發生過,說不定就是大哥將來被人對付構陷的把柄……從前,咱們也是看到東宮中人是如何行事的了。身為妃嬪,自當謹言慎行,不能給大哥添一點麻煩。」

話說得有點彎彎繞繞,但也是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得很明顯了。太子妃考慮到大家的精神狀態,都沒有用上暗示——反正,說出口的話也留不下多少憑據。

做太子,那從來都是比較戰戰兢兢,比較受氣的。距離天子的位置也就是一步了,地位和權柄都並非旁人能比,但也正因為如此,受到的猜忌也要比旁人更大。尤其太子深受文皇帝喜愛,身邊是重臣環侍,內閣大臣幾乎都指點過他的學業,現在也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和一直不大受寵的太子比,他的鋒芒,一直都是很盛的。

樹大招風,越是得意的時候,就越要小心。雖然現在太子和皇帝的關係並沒有絲毫不對,但這並不意味著東宮諸妃可以就此懈怠,甚至是恃寵而驕。既然皇后說了,這孝要用心守,以她在皇帝身邊的地位,此事就相當於已經定下來了。東宮必須把用心守三字一以貫之,在整個孝期裡,任何人和太子行敦倫之禮,都等於是為將來的東宮添上無窮的禍患。孝期行房,那就是不孝的大罪,認真追究起來是可以要人命的。這樣的責任哪個妃嬪當得起?

太子妃的這句話,也是成功地令眾妃嬪都露出了深思、戒懼之色,就連徐循也都回過神來,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太子妃身上。太子妃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續道,「非但我們自己要謹守禮儀,連對宮人的約束也要嚴格。大哥年輕氣盛,難免有憋不住的時候,譬如一根乾柴,若是處處都遇到冷水,那倒也罷了。可要是在這樣的時候,還有人故意眉目傳情地挑逗太子……」

各妃都紛紛道,「娘娘放心,我們知道該如何做的。」

像徐才人身邊的花兒那樣,受過寵愛又沒有名分的宮女,在太子宮也有那麼幾個。幾個妃嬪身邊都有這種類似於通房大丫頭的存在,雖然沒得名分,已經證明太子對她們的確是沒什麼興趣,再臨幸的可能性很小。這些宮女的出路也比較淒涼,多數時候都是在宮中幽居下去——受過恩典的宮人,一般是不會再放出去了。但有一就有二,很多宮人心裡,也許還做著一步登天的美夢。

對於這種事,妃嬪們秉持的態度不一,不過大多數都持無所謂的態度,她們都不是愛爭風吃醋的妒忌之輩,若是多一個受寵的妃嬪,是從自己宮裡出身的,那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不過如今,不但自己不能和太子有什麼太曖昧的接觸,就連自己身邊的宮人也要嚴格約束了,那些性情不大老實,又有幾分姿色的人物,可不能再出現在太子身邊。太子妃有些話沒有明說,但眾人都是心知肚明:在魚呂之亂中,大家也學到了一個道理。皇帝身邊,肯定是有耳目的,宮裡發生的事,要瞞過皇帝恐怕很難。想要私下和太子偷情來維繫自己的寵愛,那簡直就是在玩火。一旦事發,就算有太子護著,也會在轉眼間惹來太子妃甚至是皇后的怒火。

太子妃對自己的這三個姐妹還是很有信心的——都不是一心爭風吃醋、邀寵鬥心機的是非之輩。之所以說得這麼明白,不過是為了讓她們慎重以對,免得疏忽出事而已。現在見三人都點頭稱是,也就放下心來,遣散了眾人,「都早點回去養著吧,沒有大好,就別到我跟前來請安了,只管好生養著。——二十多個月呢,足夠你們慢慢調理的了。」

現在,三個妃嬪似乎也都可以放心了,二十多個月,什麼病養不好?大家反正都不能偷跑,心裡也沒什麼好擔心後人一步的……甚至於什麼新秀女,那也是更遠以後的事了。別人不說,孫玉女面上的表情是明朗了一些——她心思重,自己身子不好,千辛萬苦才養了個女兒,轉眼又得病了,正需要休養……

太子妃把三位嬪妾的表情也是盡收眼底,她微微一笑,親自起身將眾人送出了屋子,又喊住了早已經走到人群前頭的徐循,「小循你留一會兒,我有事要問你。」

徐循怎麼說也執掌過宮務的,太子妃有事找她幫忙詢問絲毫都不奇怪,連她自己也以為是細務上的事,走到屋內便問道,「姐姐可是想問這宮中宮女輪值的事——」

太子妃擺了擺手,把徐循的說話給打斷了,她瞅了徐循一眼,皺了皺眉頭,臉色陰沉了下來,開門見山地就道,「小循,你最近是怎麼回事,人在宮裡,魂兒飛到哪裡去了?難道就是那一次流產,把你的心思都給流出去了?」

見徐循口唇微動,似乎想為自己辯駁,太子妃又截入道,「別怪我說話難聽——這年頭,誰沒有過幾次掉孩兒的事情?就連我,在黃兒之後也是掉過一次的,只是秘而不宣,沒有多少人知道而已。你心裡難受,我們都能理解,可難受到現在還要繼續如此失魂落魄,只怕……眾人會覺得你太嬌氣了。」

見徐循面上多了一絲警醒,太子妃心裡也是不無安慰:還好,懂得警醒,就還算是有救的。

她還是不給徐循說話的機會,沉吟了片刻,竟開門見山。「其實我也多少猜得出來,你這麼渾渾噩噩的,只怕不全是因為孩子的事——是被殉葬的場面,給嚇著了吧?」

這話一出口,徐循的雙肩,頓時顯著地震動了一下。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