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

柳知恩很快就進了屋子,給徐循行了禮。

「娘娘。」他一反平時的謹慎,居然抬起頭觀察了一下徐循的面容,頓了頓,才垂頭道,「娘娘安好,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進宮探望娘娘。」

柳知恩身為內侍,當然不可能和徐循一起留居永安宮,這段時間都在永安宮外居住。太后讓他來探望徐循,也不是為了探視徐循的好壞。——每天送飯的都是她的人,能看不出個好歹?為的,其實也就是讓徐循和心腹能說說話,瞭解一下宮裡的形勢,也放鬆一下心情。

看來,太后雖然許她封宮,但心裡卻未必有多懷疑她和坤寧宮一事有關。不然,也不會把柳知恩打發進來了。

徐循心中微微鬆了口氣,卻也沒能高興起來,她擠出一絲微笑,站起來沖清寧宮的方向行了禮,說著必須說的客氣話。「太后娘娘著實是為我們晚輩著想,只是我受之有愧。」

柳知恩客氣道,「娘娘請安心,太后娘娘令您好生休養,一切等皇爺回宮後再說。」

這就算是做完了常規程序,然後,紅兒和藍兒便可以被打發出去,徐循和柳知恩也可以抓緊時間,正經談話了。

只是兩人一時,卻是相對無言。柳知恩的眼神先落到徐循腹部,「未知娘娘玉體可還安好?」

徐循搖了搖頭,「不大好,該來的還沒來。」

柳知恩對徐循的經期肯定不瞭解,還在那算呢,徐循幫他明說了。「晚了二十多天,最後一次承寵到現在,剛好是四十多天。」

雖然是兩次經期之間的日子,按說不容易受孕,但這種事也沒準的。柳知恩面上現出一絲喜色,拱手道,「娘娘萬請保重身子,等到皇爺回宮,一切難題將迎刃而解。到時是或者不是,便自然有個答案了。」

徐循擺了擺手,她閉上眼,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坤寧宮的事,查出了眉目沒有。」

她問的肯定不是劉保闖坤寧宮的意圖,而是這枚藍寶石鳳釵的來龍去脈。更有甚者,問的就是到底是誰要在背後出招,整她徐循。

柳知恩搖了搖頭,倒也是答得坦白,「身處風口浪尖,一動不如一靜,奴婢沒有貿然行事。」

他猶豫了一下,又道,「只是,皇后娘娘……」

遂將那一日清寧宮裡發生的事,如實說了出來。「皇后娘娘對您可是信任到了十二萬分,這份情誼,著實令人感念。」

說起來,那一天皇后對徐循是很夠意思了,若是她沒有這麼堅持,現在皇城甚至是京城,還不知該怎麼議論徐莊妃呢。這貼身飾物落到了一個雜役手裡,單單說出來感覺都很有故事,三人成虎,很多時候人的名聲就是這麼被毀掉的。

徐循卻沒有感激皇后,而是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下,「是真信還是假信,可還難說得很呢。」

話出了口,落到自己耳朵裡,連她自己都被驚住了。

這冰冷的語氣,刻毒的暗示,這……這滿載了惡意的態度,就像是毒蛇吐信一樣,連每一個轉音,彷彿都浸透了猜疑和毒液。

這句話,真的是她徐循口中說出來的嗎?

什麼時候,她對皇后的猜忌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入宮至今,皇后待她可是挑不出一點不好。——其實就是孫貴妃、何惠妃,又有誰待她很差?幾人在宮中相處,雖說難免有些小摩擦,但終究也沒有誰要往死裡去算計別人,起碼,她是沒有看出來有這樣的跡象。

那為什麼她已經自己把別人往那樣險惡的地方去想,為什麼自己就疑了起來,為什麼不能安心等待皇帝回歸……

什麼時候,她徐循的心思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當日中選以後,錢嬤嬤教她的品德,她還記得多少?為什麼她沒有辦法繼續做那個與人為善的徐循,什麼時候,她已經失去了對別人的信任?

徐循忽然間不知道自己進宮究竟是為了什麼,在進宮之前她設想過很多生活,獨獨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變成這樣,過著這樣的日子,成為這樣的人。

她圖什麼呢?就圖娘家的榮華富貴,圖她自己的萬貫身家?

怎麼會這樣?徐循想,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還是我嗎?

她覺得她有點捉不住她自己了,她不知道自己現在還在渴望什麼。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的話,即使生了兒子,即使免於殉葬那又能如何?這樣活著真的有趣嗎?

「娘娘?」柳知恩略帶疑惑的呼聲,喚醒了徐循。她搖了搖頭,忽然感到了片刻的暈眩。

不論如何,先把眼下的難關度過去再說了。孫貴妃也好、胡皇后也罷,難道這件事真的就只是巧合?

即使很想相信,為了肚子裡這個可能的孩子,徐循也不能相信這就是巧合。

「最近,宮裡的飯食,是清寧宮小廚房做的,還是——」她問柳知恩。

聞絃歌而知雅意,柳知恩交代起了太后的安排。「是清寧宮小廚房現做,每日裡由太后娘娘的膳食中隨意給您指出若干味送來的。」

看來,除了自己以外,也不是沒有人在乎她的安危。太后不但考慮到了她的嫌疑,也考慮到了她的安全……

「你看了我的天癸記錄沒有?」徐循又問,「上次天癸記上去了麼?」

這一問,就又把徐循的懷疑給暴露了出來,柳知恩雙眸一瞇,像是沒想到徐循居然會如此敏銳,他猶豫了一下,便低聲道,「尚寢局說,因人手不夠,這幾個月的月事全都沒記。」

到底是真沒記還是假沒記?

——局面亂得簡直就像一鍋粥了!

徐循煩得直接就把一杯茶推到地上去了,清脆的茶杯落地聲,倒是喚回了她的神智——她還把自己嚇了一跳,忙阻止了柳知恩,「你別動了,一會兒讓她們收拾。」

她緩了緩,想要說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禁不住就對柳知恩露出了一個極為難看,極為勉強的笑,才要說什麼,忽而又覺得下.身一暖……

徐循也顧不得柳知恩了,跳起來就往淨房跑。

然後……然後她就看到了褻褲上那熟悉的一點粉色。

她的天癸來得總是很矜持,見粉以後數日,才會正式到來。不過,不論如何,這該死的天癸,總是來了。

她混亂的情緒和波動的心情,似乎也有了解釋——天癸之前,徐循的心情總是會低落一點,也往往會比平時更容易胡思亂想。這一次因為局面的特殊,反應更大,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徐循就像是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能夠很正常地推理著來龍去脈,無喜無悲地分析著各種原委,還有一個卻是只想把自己的頭塞到水桶裡去,就這樣把自己溺死。

就像是文皇帝去世後那幾個月一樣,她覺得自己沒法再這樣生活下去了,她覺得她看不到一點點光了。

然而,文皇帝去世後的那段低潮,是出於徐循對死亡的恐懼。她依然熱愛生活,她還很年輕,她不想就這樣死去。

而這一次,徐循卻是失去了對生活的愛,她在她的生活裡找不到一點能讓她支撐下去的東西。

皇帝的寵愛不能,她不可能去依靠一個可以理直氣壯地從她身上索取而不必有任何回饋的男人,該給她的一切,皇帝已經通過賜予她家族的榮華富貴給與了。徐循不能再要求什麼,她沒這個身份。

她不能去依靠孩子,她沒有孩子,很有可能她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

她不能去依靠她的『姐妹』,她現在已經學不會去信任她們……徐循已經沒有辦法去相信了。

她該依靠誰?這樣活著是為了什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走出淨房,怎麼樣坐到椅子上的,當徐循回過神的時候,柳知恩甚至是已經僭越地握住了她的肩頭,正彎下腰輕輕地搖晃著她。

「娘娘、娘娘。」他輕喚道,臉上罕見地有了一絲驚慌。「娘娘!」

徐循勉強地掙開了他,「我……我……」

她想說她沒事,可這話卻說不出口,兩人四目相對時,徐循忽然感到了一股錐心的痛楚,她茫茫然地說,「柳知恩,我月事來了。」

柳知恩明顯一窒,他面上閃過了極其明顯的失望,一時間,居然也是連話都插不上了。只是後退了幾步,茫然地坐在了炕邊。

室內頓時就陷入了極為壓抑、極為低沉的寂靜之中。

「柳知恩……」不知過了多久,徐循低弱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奴婢在。」柳知恩輕聲回答。

「你義父……給你算過命嗎?」

柳知恩頗有些莫名,他如實回答,「奴婢義父雖說文武全才,可命數之道卻沒有涉獵。」

徐娘娘很明顯地打了個磕巴,雖然未能眼見,但給柳知恩的感覺,是她非常的錯愕。

才要抬首看去,她卻已經舉手掩面,大笑了起來。

她笑得柳知恩渾身發涼——這麼好聽的聲音,笑出來的聲音卻像是老鴰在叫……可還沒來得及打岔,徐娘娘又突兀地停止了笑聲。

屋子裡就又寂靜了好一會兒。

「柳知恩?」很單調、很機械的聲音。

「奴婢在。」柳知恩努力穩著回答。

「你……你是為了什麼淨身入宮的。」徐娘娘的聲音裡聽不出一點情緒,就像是在閒話家常。

柳知恩便望向了徐循。

這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

她正當盛年,雖然有幾分清減憔悴,穿著也很樸素,可畢竟是盛開的年紀,即使如此,也別有一番動人。平時的徐娘娘,就像是一朵很雅致的花,在輕言淺笑之中,她的美麗就這樣不經意的沾染到了衣間,彷彿花香裊裊,纏綿難去。

可現在,這朵花失了魂,徐娘娘的雙眼裡已經失去了神采,她望著自己,就像是望著一片空白。雖然她的姿態是如此的嫻雅,可柳知恩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心情有多絕望。

而柳知恩雖然不知道她的心路究竟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卻很清楚徐娘娘現在最需要什麼。

他歎了口氣,勉強振作起心情,重新跪倒在徐循身邊。

「奴婢的伯父,曾是廣西桂州知府,」他低聲說,「因維護建庶人,支持方逆,論罪滿門抄斬。事發時奴婢還在襁褓之中,因而免死,與母親一道,被沒入官中為奴。後來十歲時,宮中缺人使喚,便把奴婢淨身入了宮。」

徐娘娘動彈了一下,她低聲說,「啊……」

過了一會,她又問,「那你當時……淨身後……難受嗎?」

「難受。」柳知恩低沉地說,「我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這輩子都再也不會好了,當時,我恨不能死在床,上,再別下來。每一天閉眼,我都希望再也不用睜開眼睛。每一次睜眼,我都對老天爺很失望,老天沒眼,我竟還沒有死。」

徐娘娘看了他一會,忽然間,她哭了。

她撲到了自己的膝蓋上,無聲地抽搐了起來,淡青色的襦裙很快就濡濕了一片,變做了深色。

「柳知恩,」她的話不斷被抽鼻聲打斷,徐娘娘斷斷續續地說,「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想出去,我……我有時候覺得,這宮裡……這宮裡最可怕的地方,不是讓你去死,而是讓你覺得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我真的很想出去,上一次求大哥,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

柳知恩舉起手,他猶豫了很久,才慢慢地拍了拍徐循的肩膀。

「娘娘。」他沉聲說,「請聽我一句話。」

徐莊妃便慢慢地止住了哭泣,緩緩地抬起頭來。

這是一張極為失魂落魄的面容,雖然生得很好,卻一點也不迷人,她面上的表情,實在是太過淒慘,慘得讓人甚至無法目睹,只能轉過頭去。

「這世上有些事,是容不得咱們自己作主的。」柳知恩便望著徐循,很穩定、很穩定地說。「就像是奴婢的陽根一樣,丟了就是丟了,怎麼都回不來。只要還活在世上,就只能去面對這個事實。若是娘娘命中沒有子嗣,那就是沒有子嗣,殉葬也好,不殉葬也罷,走到最後一刻,您也終歸是要面對這一天。當您懼怕著殉葬的時候,活著就變成很沒有意思的事情,您一直在怕、一直在算,一直在擔憂……可若您接受了殉葬的事實,接受了這一天的話,左右不過是一死,您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徐循茫然地望著柳知恩。她的小口輕輕地張開,變成了一個疑問的橢圓。

「啊?」她輕輕地說。

「命是天給的,可日子是人過的。淨身入宮,是奴婢的命。」柳知恩繼續說,「只要還要活下去,就要接受,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奴婢認了命了,不去想斷肢重生的事,所以看開了這一點後,每一天都過得很滿足。株連之罪,可以奪走我的肢體,卻奪不走我的平靜和幸福,娘娘,你明白這個道理嗎。有些東西,只要您自己不願意,那便是誰也拿不走的。」

徐娘娘面上閃過一絲驚容,她慢慢地止住了淚水,彷彿在深思著柳知恩的話。而柳知恩卻不期然有了幾分後悔——今日,他實在是說得太多了。

「您先好好休息。」他又改了口,「子嗣的事,來日方長,又何必急於一時?奴婢……改日再來探您!」

說罷,便站起身子,踩著碎瓷片,匆匆地退出了屋子。

——走了許久,方才覺得腳底有微微的疼。柳知恩回頭一看,這才發覺,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踏出了一路帶血的腳印。

《貴妃起居注》